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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福庆 文选 ]   

读冯延巳词随笔

◇ 张福庆


  和“花间派”同时而稍晚,在当时南唐的首都金陵,涌现出另外一批词人,这就是文学史上所称的“南唐派”。南唐派的代表作家,包括南唐中主李?、宰相冯延巳和后主李煜。他们比西蜀词人的社会地位高,文学修养高,词作的成就也较高。我们首先来介绍冯延巳。
  冯延巳字正中,广陵(今江苏扬州市)人。现有词集《阳春集》,存词一百二十余首,但有其他人的作品混入。他的创作年代较早,不但首开南唐一派,而且影响远及于宋初,是温、韦之后转变词风的重要词人。他的词也写闺情,但少温词的采缛、韦词的情事,缠绵深婉,吐属清华。王国维说:“冯正中堂庑特大,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人间词话》)“冯正中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同上)
  王国维所说的“堂庑特大”是什么意思?这里我们先来看他的《鹊踏枝》十四首中的一首,略作解释。原文如下: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首词描写的是什么?词的第一句话做了回答:写的是“闲情”,是内心深处涌起的一种无端的空虚和惆怅。所谓“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曹丕《善哉行》),惟其是“忧来无方”的闲情,无具体的情事可以确指,所以更不知其所从来,更加无法言说,也就使人更无法把握。叶嘉莹女士说,“可确指的情事是有限度的,不可确指的情意是无限度的”①,在这种无以名说的愁苦中,正可以容纳和包含广阔的、无限度的内容。
  对这种内心深处的痛苦,作者有意要“抛弃”它,摆脱这笼罩在心头的沉重的阴影,但一切却是徒然。他以为这种痛苦过去了、消失很久了,但实际上却只是暂时的忘记。当春天到来,大地万物欣欣向荣、充满生机的时候,这种痛苦的感情就会被重新唤起,以致“惆怅还依旧”。在这样千回百折的倾诉中,我们看到的,是一颗在痛苦的重压下苦苦挣扎而又无力摆脱的灵魂,只有在“病酒”中使自己沉醉麻木,可见作者的痛苦之深。
  过片之后,“河畔青芜堤上柳”一句,既是写景,也是用年年春天柳青草碧,来比喻自己愁苦的永远萌生、永无休止。“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二句,已是灵魂的悲怆而无奈的呼喊。全词以描写作结,极写孤独、寂寞、凄冷的境界,写人在陌路的茫然。人物的感情,则在不言之中。
  分析正中此词,我们突出感到一种感情的细微、敏锐、深切。它不借助于辞藻的渲染,而是在心灵最细微的颤动中去发现、去捕捉,然后千回百折地曲曲道出,因而能深深潜入人的心底。另外,这种感情因没有具体情事的拘限,所以可以超越一时一事的限制,给人以更丰富、更高远的感发与联想,容纳和涵盖更广阔的内容。以前曾有人称冯词“其旨隐,其词微,类劳人思妇、羁臣屏子,郁抑怆恍之所为”(冯煦《阳春集序》),“皆贤人君子不得志发愤之所为也”(张采田《曼陀罗?词序》),“语中无非寄托遥深”(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甚至指其“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意”(张惠言《词选》),等等,未免褒奖过甚。但是,冯延巳曾身为南唐宰相,面对南唐风雨飘摇的苟安局面,产生深深的忧患意识,完全可能是事实。更进一步说,当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封建王朝由全盛而迅速走向崩溃之后,知识分子面对支离破碎的社会人生,产生茫然、伤感、消沉,甚至恐惧的心理,也是自然的事情,冯延巳词中的不确指因素,与这种忧患意识也是有关的。所以,王国维说冯词“堂庑特大”,应谓因其忧患意识的不确指而产生的巨大涵括性。
  冯延巳的另一首《鹊踏枝》,也表现出这样的特点: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从这首词的结尾“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人们会知道它是一首写思妇闺怨的艳词,从全词的内容看,也的确如此。但是,除了闺怨之外,这首词还提供给我们什么样的审美联想呢?
  我们看这首词的开头三句,似乎是在写景。梅花似雪,随风飘飞,这景象是很美的。但是,如果我们把梅不仅仅当作景物,而是当作生命来看呢?这景象就是悲哀的了,“犹自多情”一句,更加重了浓厚的悲剧气氛。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把这自然生命的悲剧与人生的种种悲剧联系起来看呢?这三句就更具有了深广的意蕴,如叶嘉莹女士所说,“写出了所有有情之生命面临无常之际的缱绻哀伤,这正是人世千古共同的悲哀”②了。
  这种联想,并不是捕风捉影,而是由作品的上下文之间的联系而来:“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大自然中的花落飘零,与人生中的良辰易逝、生命无常,是如此的相似,人们执著地企图在彻夜笙歌、沉酣美酒中去追求去把握生命,可是转瞬之间,能把握的一切全都消失在虚空之中,正如同繁枝梅落,似雪随风一样。梅离枝头,尚且流连“多情”;人生中的好景不长、笙歌散去,又怎不让人感到可悲可叹、无可奈何!
  作者在这首词中的感慨,似乎是飘忽无端、不可确指的。但通过合理的联想,我们似乎又可以窥见作者的内心世界,理解他的痛苦和悲哀,想象“昨夜笙歌”这个词所凝聚的人生失落的悲凉,懂得“梅落繁枝”所代表的多情生命之陨落的意义。而这些,正体现了我们所说的冯延巳词意蕴深广、“堂庑特大”的特点。
  冯延巳的词里,不乏艳情的描写。如“低语前欢频转面,双眉敛恨春山远”(《鹊踏枝》)、“香闺寂寂门半掩,愁眉敛,泪珠滴破燕脂脸”(《归自谣》)等等,与“花间”词并无明显的区别。但他也有些作品,既不同于温庭筠的“艳”,也不同于韦庄的“浅”,更绝少《花间集》中的色情味道。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这些词的风格,那就是“雅”。
  我们先来看他的一首《清平乐》:
  
  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这首词有几处值得我们细细咀嚼品味,首先是词的开头。“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这是这首词所描写的画面的背景,加上下片的“落花风起”,我们可以知道,作者所写出的,应是雨疏风骤之后、落红飘飞之时。大好春光的逝去,是令人悲哀的,但作者并不想有意突出这一点,他只是用优雅的笔墨,把这种情绪淡淡地融入词中。直到读过全词我们才发现,闺中人的愁苦与此有着怎样紧密的、内在的联系。
  “画帘高卷”,是又一个引人注意的地方。春天的傍晚,燕子归巢,本是平常的事情,为什么会引起闺中人格外的关爱,高高卷起画帘,迎接双燕归来呢?原来,她正独处闺中,在大好的春天里,忍受着孤独、寂寞的煎熬。所以,当她看到比翼齐飞、双宿双栖,享受着爱情幸福的燕子时,心中产生由衷的羡慕,这才是她格外爱怜双燕、高卷画帘的原因。
  结尾两句,写得也饶有深意。“特地”,是特别的意思,唐罗邺《公子行》诗:“金鞍玉勒照花明,过后香风特地生”,宋朱熹《过盖竹》诗:“二月春风特地寒,江楼独自倚阑干”,都是此意。“落花风起”,应是春深的时节,词中有关绿池水满、柳丝垂阴、双燕飞来、落红缤纷的描写,也都印证了这一点。那么,为什么此时风振罗衣,女主人公还会感到特别寒冷呢?回答只能是:这是内心的寒冷。是寂寞春闺中无所依偎时的内心的悲凉,是青春韶年随大好春光无情逝去时内心的恐惧和悲哀。“特地”也者,正是为了提示读者,注意“芳心自惊”这一层意思罢了。
  这首词所写的内容,是“花间”词中传统的内容,但此词全无?艳的色彩、香软的字面,只在深入表现女性心理方面下工夫,感情真挚深婉,“秀韵珊珊”③,体现出一种秀雅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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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如他的《南乡子》一词: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这也是一首写绮思闺怨的词,但词中创造的意境却极其优美而典雅,与“花间”的注重色彩或情事的描写不同。开头的“细雨湿流光”一句,写春天的雨不同于夏日的暴雨和秋天的淫雨,只如丝般地飘飞,沾湿春草。微风吹过,芳草摇曳,水光闪动,远望如波如流。所以王国维谓此句“能摄春草之魂”(《人间词话》)。但作者写此句的目的,并不单单是为了写景,而是为了表现人物的情感。“芳草年年与恨长”一句,把闺中人的“恨”,与眼前的萋萋芳草联系在一起,好像随着春天的到来、春雨的沾溉,她心中的愁苦也如春草在滋长。这就把闺中人的感情化为了具体的形象,使我们可以通过芳草的纷披,想象她愁绪的纷乱;通过芳草的铺满天涯,想象她悲恨的无所不在了。
  这种情景交融互化的意境,在此词中还有一处,那就是“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这位女主人公被禁锢在深闺(凤楼)之中,心事茫茫,日夜断肠(鸾镜、鸳衾分别代指朝暮日夜),只有在梦中,可以任由思绪飞扬。她的梦境像什么呢?作者再一次地把它与一个具体的、形象的事物联系在一起,那就是杨花。俞陛云先生曾指出:“下阕梦与杨花迷离一片。”④刘永济先生也说:“‘杨花满绣床’,是一片迷离景象,与‘悠扬’之‘魂梦’正相合,亦即前半‘茫茫’二字之意。”⑤都指出梦与杨花、情与景在这里浑然交融,“迷离一片”的特点。杨花的轻柔象征了梦的轻柔,杨花的漫天扑飞也象征了梦的悠然飞远。闺中人的情感借助于杨花这个优美的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而杨花这个事物也充分地心灵化了。以致我们已不能分辨,在这一句里,作者究竟是在写梦,还是在写杨花?花耶梦耶,已经浑然交织,形成了一个优美的意境。
  冯延巳的《谒金门》一词,清新优美、风韵天然,是他传诵最广的作品之一。原文如下: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扌妥 红杏蕊。斗鸭阑干遍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这首词描写的,是一位贵族妇女在深闺中的孤独、寂寞的生活。
  词的开头,似乎是在写景,写春天微风掠过,池水漾起波纹。但是,在这写景的句子里,有没有别的含义呢?在中国古代,认为春天是能够感发万物、引起男女之间的相思爱慕之情的,所以有“春情”、“春心”的说法,有“有女怀春”(《诗·召南·野有死?》、“花朝月夜动春心”(南朝梁元帝《春别应令》)这样的诗句。那么,这里的“吹皱一池春水”,有没有在春风的吹拂之下,春心荡漾、春情涌动之义呢?我们觉得完全可能。相传南唐中主李?读了这首词问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显然也是看到了这里象征的、暗示的意义的。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扌妥 红杏蕊”,这是一个色彩艳丽、意蕴优美的特写镜头:这位少妇在开满鲜花的小路上逗引着鸳鸯,对它们的形影不离感到由衷的羡慕。联想到自己,她有些神情茫然、心思不定,以致在不经意中,将手中的杏花轻轻揉碎。通过这小小的细节,我们似乎可以窥见女主人公内心深深的痛苦,猜测到她不幸的命运。她长久地伫立着,头低垂着,以至于玉簪滑落下来。她从朝到暮,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他,徒然听到喜鹊的叫声,可他却终于没有来。
  在这首词里,作者用清丽之笔,描绘了一个孤独、苦闷的闺中少妇的形象,表现了她丰富深曲的内心世界。全词景中含情,景情水乳交融,达到化境。
  在冯延巳的词中,像上面这种以清丽之笔写优雅之情,意境浑融、风神秀美的句子还有很多,如“波摇梅蕊伤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抛球乐》)、“归去须沉醉,小院新池月乍寒”(《抛球乐》)、“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采桑子》)、“斜月朦胧,雨过残花落地红”(《采桑子》)、“花影卧秋千,更长人不眠”(《菩萨蛮》)、“月影下重檐,轻风花满帘”(《菩萨蛮》)、“和泪试严妆,落梅飞夜霜”(《菩萨蛮》)、“杨花零落月溶溶,尘掩玉筝弦柱,画堂空”(《虞美人》)、“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浣溪沙》)、“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鹊踏枝》)、“浓睡觉来慵不语,惊残好梦无寻处”(《鹊踏枝》),以及“月明如练天如水”(《鹊踏枝》)、“心若垂杨千万缕”(《鹊踏枝》)、“一树樱桃带雨红”(《采桑子》)、“落尽灯花鸡未啼”(《采桑子》)、“惊梦不成云”(《菩萨蛮》)、“玉露不成圆”(《菩萨蛮》)、“闲庭花影移”(《长相思》)等等。确实是“写景句含婉转之情,写情句带凄清之景”⑥,情致深婉而吐属清华,表现出清丽典雅的特点。
  冯延巳的词,虽未完全摆脱“花间”的影响,但由于他高度的文学修养,能够在词中融入诗的优美语言和意境,从而使词写得清丽闲雅、深婉缠绵,往往具有中晚唐七绝的风韵。实际上,这已是对“花间”词的一种雅化。
  冯延巳的词对北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清人冯煦曾说:冯延巳的词“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晏(殊)、欧(阳修),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唐五代词选序》)
  陈廷焯说:“冯正中出,始极词人之工。上接飞卿,下开晏、欧,五代词巨擘。”(《云韶集》卷一)王国维也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人间词话》)刘熙载则具体指出:“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词概》)这些都说明冯延巳的词对宋初婉约词风的形成具有十分深远的影响。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② 叶嘉莹,《叶嘉莹说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1页,第44页。
  ③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7页。
  ④⑥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7页,第100页。
  ⑤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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