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的小说《犁铧》是一篇仅有六千余言的短篇小制,但它所蕴涵的艺术意蕴和思想、文化信息,以及引发的思考却是丰富的、深刻的。作品的表现方法非常简单,就是以宝生这个人物的口吻进行陈述。小说所依赖的主要言说手段似乎就是一幅画面:北京燕山脚下的桃花潭高尔夫球场,“草坪上拔草的人们都蹲在地上,一字排开,每人头上戴了一顶草帽,一只手上拉着一条编织袋,眼睛盯着草坪,另一只手时不时地伸下去,拔出一根杂草,塞进手边的袋子里。远远看过去,火辣辣的烈日下边,坦荡舒缓的草坪上,面朝草坪背朝天的人们,好像一排在地毯上蠕动的蜗牛。”与他们组合在一起的是,松树下扶着犁铧耕地播种的满金爷和柳叶儿的雕塑,录制的五人坪的“水声,风声,鸡鸣,狗叫,悠长的牛哞和牛铃,阵阵林涛和悦耳的鸟鸣,孩子的嬉戏声,还有满金爷的吆喝声”,以及人造的瀑布等。另外,就是作品的重要提示,这样一幅生机勃勃的图景是如何瞬间地消失。
原生态意识与文明符号
高尔夫球起源于十五世纪的苏格兰。当时的牧羊人常用赶羊的棍子玩一种击石子的游戏,比比谁击得远击得准,这种游戏后来就演变成为高尔夫球。“高尔夫”是荷兰文kolf的音译,意为“在绿地和新鲜氧气中的美好生活”。可见,高尔夫球是一种在优美环境中进行的高尚娱乐活动。因为玩这种游戏设备昂贵,所以又称为“贵族球”。
就高尔夫球的起源而言,它只不过是早期牧羊人调节身心和精神的一种无意识的游戏,这种游戏无论是产生的动机还是选择的场地以及呈现的形式都是单纯的、质朴的。及至后来演变成为高尔夫球的时候,已经成为附加上人类文明规则的有目的的活动。然而,人类的任何一种文明行为都试图保持着与人类原始行为的一种记忆性联系,以达到对人类文明的一种注释。高尔夫球的这种企图和动机最主要地体现为对游戏场景的模拟,因为,高尔夫球与石子已经不能同日而语,球杆与棍子也不是一回事儿。山野、草原无疑不能搬到人们文明的生活空间,但为了保持高尔夫球原始的情调和趣味,人们不得不仿造牧羊人击石游戏的场景和空间。不过,高尔夫球场地的辽阔和对自然条件、景观的特殊要求,使得高尔夫球场的建造不可能成为牧羊人击石游戏场景的一种简单的复制。
尽管如此,高尔夫球场仍然成为人类复制文明的一种标志和符号。人类源于自然界,应该说,人类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但是人类自从筑灶穴居以来就与自然界搁置了距离,一步步走向文明,以至于人类的生活状态不再回复自然,甚至于人们忆念或渴求自然的时候,以人造的自然或复制的自然应付自己、虚幻自己。人类为什么模拟自然和复制自然?说到底人类也是自然界的物种,无论现在和将来都与自然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人类的生命深处自始至终就潜藏着浓烈的原生态意识。但是,复制自然、虚拟自然毕竟不是真实的自然,只能成为人类文明的一种符号。就以高尔夫球场的所指和能指而言,它旨在模拟出一个牧羊人击石游戏的自然场景来,试图让人身临真实自然其景,生发出原始游戏的情调和乐趣;然而,它能给我们的释义是,一种现代娱乐项目,一种暗示自然的代码。
符号化已经成为后现代文明的重要内涵。中国目前可能处于现代和后现代混杂的时期,但是后现代文明的一些基本特征已经显现。譬如异化的发展,改变着人的生存状态和各种感受;物的丰富和持续不断的刺激,诱发出人的种种欲望,抑制不住和满足不了的结果是人被物控制和主宰;思想的平庸和思维的断裂导致的是集体无意识,精神逃逸,灵魂休眠,文化娱乐化、大众化、庸俗化。最重要的是,我们生活的世界逐渐符号化。科技的发展,传媒的发达,通讯的便捷,网络的畅通,广告的膨胀,复制和批量生产成为现实,生活世界不仅符号化,甚至已经数字化。当我们需要消费、购物,需要感受、体验,甚至于需要快感、愉悦等生理需求时,都能够操作按钮和键盘予以满足。高尔夫球场尽管是对自然的模拟,但实际上已经符号化,任何进入高尔夫球场的人打起高尔夫球,如果不了解高尔夫球发源的历史,绝不会想到牧羊人用赶羊的棍子击石子的游戏。所以,高尔夫球场在所指上是人们对原生态意识的追溯,在能指上是后现代文明的符号。
虚构的真景与真实的幻景
不可否认,小说给我们展示的是一幅真实的图景。无论是草坪上拔草的人们,还是高尔夫球场整洁的漂亮的草坪,以及草坪上造就的逼真的惟妙惟肖的景象。“山坡上这些草坪也是种出来的。百分之八十的草地早熟禾种子,再加上百分之二十的黑麦草种子,混合在一起,每平米撒七克。在挖开的山坡地上砍树,起土,先挖走铲光原来的草皮和表面土,然后挖沟敷设给排水管道。然后铺沙子,铺掺了有机肥料和草炭的沸石土……然后,喷水,播种。然后,再喷水。照这样最少伺候四十天,才能长成标准的高尔夫球场草坪。”草坪的种植类似于农民的种地,所以,陈总特意在草坪坡顶的高处的两棵松树旁雕铸了满金爷犁地的塑像,“满金爷和柳叶儿每天都站在那两棵松树底下驾着牛扶着犁铧耕地撒种。”试图钩起人们对山野乡村原生态意识的联想。但是,种草坪却不等同于农民的种地。农民的种地耕种的是能够为人们提供生存食物的庄稼,而且不会也不可能有种草坪那样严格复杂的程序;种草坪种植是草,而草对于农民农村是不需要种植的,因此他们无须为草受苦受累。满金爷和柳叶儿如果知道了雕塑者的意图,无论如何都不会痴痴地站在那里干非自己本行的差事。
其实,高尔夫球场的草坪只是背景,满金爷和柳叶儿塑像也只是一种象征。纯天然的原生态图景不可能由一种背景和象征简单地造就和蕴涵。尽管现代的人们被漫无边际的符号蒙蔽着、欺骗着,但愈是这样人们愈有可能和理由对纯天然的原生态图景充满着渴望。陈总是在五人坪插队生活过的知青,他既明了现代生活对人们的诱惑,又领悟原生态图景对于人们精神和心理上的留恋和暗示,因此,他试图把他生活过感受过的五人坪搬到桃花潭的高尔夫球场。他亲自回到五人坪照相录音,利用高科技手段在桃花潭的高尔夫球场仿真复制五人坪的原生态图景,“那两棵松树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像两个亲兄弟,像两座苍翠的宝塔,矗立在草坪的左边。两棵松树下面,和照片上一模一样,走出来扶着犁铧的满金爷。大黄牛脖子下面挂着牛铃,高高地举着犄角,绷紧了身子走在最前头。一脸皱纹的满金爷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左手握紧扶手,把犁铧深深地插进草地里,右手高高地扬起鞭子。柳叶儿的胳膊肘上挂着柳斗子,走在最后边,正低着头往犁沟里撒种子。藏在铜雕里的扬声器又响起来了,水声,风声,鸡鸣,狗叫,悠长的牛哞和牛铃,阵阵林涛和悦耳的鸟鸣,孩子的嬉戏声,还有满金爷的吆喝声,天然无序错杂缤纷地从松树下面动人地传过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一切都和真的一样。即使是亲历过五人坪的人,如果不定神审视周围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必定误认为是五人坪。
当然,五人坪的原生态图景并不是陈总符号构造的所有,他要满足现代人更时尚更虚无的感受,力求使自己的符号系统更完整。“远处,翠绿的橡树和枫树从山顶上蔓延下来,茂密的阔叶当中夹杂着落叶松高雅幽深的塔形树冠。高大的乔木下面是枝条蔓延到处丛生的灌木,灌木下面是浓密的草。乔木、灌木和杂草顺着山势蔓延而下,骤然停止在那块巨大的岩壁上。于是,就有一股清泉从草木的波涛中挣脱出来,飞身扑下悬崖,在半空里拉出一道八九尺宽,五六丈深的瀑布。灿烂的阳光下,雪白的瀑布砸碎了桃花潭的碧绿,在迸溅的水雾后面弄出一派连绵不断的哗哗的水声。……从桃花潭走出来,豁然敞开的山谷两侧是起伏舒缓的坡地,地毯一样的草坪在山坡上优美地铺展开来,曲折回转的河水在起伏的果岭草坪中间画出优美的曲线,河的两岸随处散落着金黄的沙坑和银亮的湖泊,好像精美绝伦的首饰镶嵌在果岭之间。远远看去,这条从云霞簇拥的山谷里流出来的桃花溪,简直就是从燕山里走出来的一个梦幻。”五人坪是附加于高尔夫球场的,山谷、瀑布是附加于五人坪的,而这一切又是附加于现代人生活的。毫无疑问,高尔夫球场、五人坪、山谷、瀑布等是陈总奉献给现代人符号系统的完整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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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作为符号系统还是人为建造的景观,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真真切切地摆在现代人的面前;但这种真实实际上又是虚构的,当我们身临其境时,它并非真正的五人坪,也并非真正的原生态的山谷、瀑布,“只要一停电,瀑布就消失,河水就断流,扬声器里那些千姿百态的声音就会立刻停下来。就像现在这样,一切都没了生气,整个世界都变得假惺惺的。”真实成为幻景。问题在于,作为一种虚假的真实存在,它传递给人们一种错误信号,人们消费它时自然产生虚假的感受,相应地引发的是人们感觉系统的紊乱,真假不明、亦真亦幻构成了现代人的后现代生活。
后现代逻辑与现实悖论
作品虚构了一个真实的幻景,复制了一个符号体系,甚至是一套混乱错误的符号体系。然而,这一幻景和符号体系对于现代人却是重要的。首先是有很多人以现代文明的方式到这里来消费,感受生活,“北京不是五人坪,高尔夫俱乐部更不是农村,一张会员卡要缴三十万块钱的会费。这个数目要是放在五人坪,你得在一亩地里种两千年的玉茭,十亩地里种两百年的玉茭,你得世世代代受苦受累才能挣回来三十万块钱。宝生现在当然明白,你不能拿北京跟农村比,不能拿白天跟黑天比,不能拿天上和地下比,更不能拿梦里的事情和身边的事情比。”无论这种感受是真是假,也不管需要花费多大的代价,这种符号的刺激和满足似乎是不可或缺的,换句话说,它已经成为现代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实,无论这种幻景怎样虚假,我们都必须把它作为一种真实,因为现代人需要它,它既是人们消费的对象,同时又是财富积累的事业,人们谋求生存的一种手段。在此,我们无须严格评估它的价值,更无须细究它的现实逻辑,有道是存在的即为合理的,我们无法摧毁现代人的现实生活,当然就无法改变符号体系的存在逻辑。所以,当不可能变为可能,历史与现实的张力也许难以保持对应和协调。
在另一种意义上,这种虚构的图景和符号系统也是人们的一种生存资源。“草坪是每个高尔夫球场的门面,草坪质量的好坏直接关系到高尔夫球场的名声,这儿的人靠草坪吃饭,所以,在桃花潭不种庄稼,只种草。”且不说经营高尔夫球场的陈总,自然把高尔夫球场作为聚宝盆;包括宝生在内的一群种地的农民,也放弃了直接谋求食物的稼禾的耕种,来到高尔夫球场种植草坪。他们通过相同的操作方式,从事着相同的劳动,但这种劳动的结果却不是收获庄稼和粮食,而是草坪和高尔夫球场。劳动——粮食(食物)——生存是人类基本的生活方式,是一种真实的存在;现在,人们的生存方式发生变异,人们的生存图式改变为劳动——草坪(符号)——生存,这是一种虚无或者说虚拟的存在。然而,现代人的生存恰恰要抛弃真实而依赖虚无,说明人自身发生着重要变异。这里,我们不仅要问,现代人要干什么?行立在世为什么?老实讲,这两个问题触及到了人的行为(实践)领域和精神领域。应该说,人的行为方式、实践活动与人生目的是密切联系的,有什么样的行为方式和实践活动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目的,其中关涉到价值评判的问题。但是,无论是实践方面的价值评判还是精神方面的价值评判,都应该是一种真实的、本质性的评判,而不应该是一种虚无的价值评判,它直接关系到社会的价值导向问题,更明显地影响着现代人的人生观。后现代生活存在的某种无序和紊乱导致的人们生活的某种迷失可能难以避免,因此,现代人对于自己为什么和干什么等问题的困惑恐怕也在所难免。
作品以《犁铧》命名有其深深的寓意。其实,犁铧以及操作犁铧的满金爷仅仅是个象征或者摆设,因为在高尔夫球场,在现代社会,犁铧和满金爷的技能已经没有用场,他们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引发人们对传统生活和原生态意识的联想和回忆。犁铧是中华民族延续了几千年的基本的耕种工具,它象征着中国人的生存,代表着历史,也代表着历史的发展,更是农业文明和传统生活的象征。进入现代以后,特别是机器进入农耕之后,犁铧的作用和重要性越来越弱化,以至成为一段历史的象征被搁置起来,标志着传统生活的基本结束。如今,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依然存在,人们的生活还要继续,但已经不再需要犁翻手种,现代人的生活方式的确发生了深刻变化。用传统的生活方式感受现代生活,和用现代生活方式感受传统生活,我们会发现其中存在着巨大的断裂。但是,我们就生活在这个断裂之中,现实的确给我们制造出了感觉上的混乱,犁铧是真实的(它曾经是人们丰衣足食的一种保证),传统是熟悉的,然而现代人又不能不与之告别;草坪是虚构的,符号是虚拟的,但我们又不能不走进它,拥抱它,这就是后现代逻辑与现实的悖论。
作者用非常简洁的文字,以宝生的视角,通过宝生的所观所感展开联想。在宝生的思维里既有对过去的回忆,也有对未来的期求和向往;既有对苦难的感受,又有对梦想和幻境的悸动。实际上,宝生的联想也是混乱的、断裂的,宝生所处的现在与自己的过去联系并不大,桃花潭与五人坪也没有多大关系。面对虚构的现实,面对制造和兜售后现代生活的陈总,宝生能不能把握住自己的未来,其实也是个谜。
(责任编辑:吕晓东)
附:
犁铧
李锐
铧(胡瓜切),《集韵》云,耕具也。《释名》,铧,锸类,起土也。《说文》,铧作“草字头,下为木”两刃锸也,从“木”,象形。宋魏作“草字头,下为木”(互瓜切)。《集韵》,“草字头,下为木”作“铧”。或曰“削”,能有所穿也。又铧,刳(kū,一声,音枯,剖开,挖空。)地为坎也。……铧与?(chán,音禅。)颇异。?狭而厚,惟可正用;铧阔而薄,翻覆可使。老农云,开垦生地宜用?,翻转熟地宜用铧;盖?开生地著力易,铧耕熟地见功多。然北方多用铧,南方皆用?,虽各习尚不同,若取其便,则生熟异器,当以老农之言为法,庶南北互用,?铧不偏废也。
诗云:惟犁之有金,犹弧之有矢,
弧以矢为机,犁以金为齿。
起土?刃同,截荒剑锋比,
缅怀神农学,利端从此始。
——引自《王祯农书》农器图谱集之三
犁?,又名犁铧。?和铧是同一个部件,但二者形状、性能不同。?尖锐,适用于南方水田;铧较平圆,适于北方旱地。?或铧最初用木、石制成,后都用铁制,呈二等边三角形,两边较薄成刃,利于切土。一般说,汉魏时代的犁铧比较宽厚;唐代的趋于窄小而锋利。窄小锋利的犁铧,耕地时阻力小,可以耕得较深。
——图、文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五讲
宝生抬起头来,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水。
正午的太阳从头顶上直射下来,火辣辣的,隔着衣服也还是能感到那股烫人的力量。没有风,只有热气从地面上冒起来。刚刚被剪过的草坪又紧又密,露着一层崭新的茬子,鼻子里满是热烘烘的草腥气。无遮无拦的草坪上,只有草帽底下这小小的一块阴凉。火辣辣的太阳把人们逼得尽量缩在草帽下面的阴凉里。
宝生又抹了一把汗水。宝生想,现在该听见了。
因为是蹲在草地上,视线很低,只能贴着山坡朝上看,上面是镶着蓝天的坡顶,蓝绿相接的坡顶上冒出来那两棵好看的松树,像两座苍翠的宝塔,肩并肩地站在蓝天里。可是现在还太远,只能看见松树的上半截,只露出来两个宝塔尖,得再等一会儿,等到拔到坡顶上的时候,就能看见整个的树身了,就能看见驾着牛扶着犁铧的满金爷和柳叶儿了。满金爷和柳叶儿正在那两棵松树底下耕地撒种呢。满金爷和柳叶儿每天都站在那两棵松树底下驾着牛扶着犁铧耕地撒种。这两棵像宝塔一样的松树是第八洞的标志树。满金爷和他手里扶着的犁铧是桃花潭高尔夫球乡村俱乐部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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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上拔草的人们都蹲在地上,一字排开,每人头上戴了一顶草帽,一只手上拉着一条编织袋,眼睛紧盯着草坪,另一只手时不时地伸下去,拔出一根杂草,塞进手边的袋子里。远远看过去,火辣辣的烈日下边,坦荡舒缓的草坪上,面朝草地背朝天的人们,好像一排在地毯上蠕动的蜗牛。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四周围没有球童,也没有打球的客人,只有那一大块漂亮极了的草坪,只有这一排顶着烈日的蜗牛。他们的任务是拔杂草,是要把掺杂在高尔夫球场草坪里的狗尾草,水稗子,野蒿子,喇叭花,苦苦菜,蒲公英,全都拔出来,只留下草地早熟禾还有黑麦草。这件事情和种庄稼有点像。庄稼地里只能留下你种的庄稼,别的草都得拔。山坡上的这些草坪也是种出来的。百分之八十的草地早熟禾种子,再加百分之二十的黑麦草种子,混合在一起,每平米撒七克。在挖开的山坡地上砍树,起土,先挖走铲光原来的草皮和表面土,然后挖沟敷设给排水管道。然后铺沙子,铺掺了有机肥料和草炭的沸石土,沸石土层要高于地面八十到两百厘米,形成柔和的缓坡。然后,喷水,播种。然后,再喷水。照这样最少伺候四十天,才能长成标准的高尔夫球场草坪。在草坪生长期内,要撒化肥,还要喷洒杀虫剂,杀菌剂,除草剂,催生剂。再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喷水,一遍又一遍地用剪草机修剪,让草们分蘖,生根,长壮。即便是喷了除草剂,也还是不能完全除掉各种杂草,时间一长,还是会有杂草顽强地长出来,所以还是要除草,到这时候,所有的工具、机器都派不上用场,只能依靠人力,依靠最原始的办法,用手拔,只能蹲在地上拨开又紧又密的草坪,像绣花一样仔仔细细地挑,一寸一尺地挪。这种苦活干不了两天,腿就会肿起来,疼得你上茅厕也蹲不下身。宝生觉得,干这个活儿,有点像在老家的地里间谷苗,也是蹲在地上,一步一挪,也是后背上驮着个大太阳。当然,北京不是五人坪,高尔夫俱乐部更不是农村,一张会员卡要缴三十万块钱的会费。这个数目要是放在五人坪,你得在一亩地里种两千年的玉茭,十亩地里种两百年的玉茭,你得世世代代受苦受累才能挣回来三十万块钱。宝生现在当然明白,你不能拿北京跟农村比,不能拿白天跟黑天比,不能拿天上和地下比,更不能拿梦里的事情和身边的事情比。草坪是每个高尔夫球场的门面,草坪质量的好坏直接关系到高尔夫球场的名声,这儿的人靠草坪吃饭,所以,在桃花潭不种庄稼,只种草。
宝生不怕蹲在地上拔草,也不觉得受苦。宝生不觉得苦不是因为他腿不疼,而是因为宝生知道,自己不会和身边的这些人一样永远蹲在地上拔草。宝生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因为爹妈把自己生在了五人坪,生在了当年陈总插队的地方。宝生现在太喜欢桃花潭了。不只是因为在这儿工作给发衣服,能挣钱,能吃好饭,也不只是因为桃花潭漂亮得就像电视里的广告片儿,最主要的是因为在这儿天天都能听见五人坪的声音,看见五人坪的人。宝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在北京遇到五人坪,这简直就是一场梦,简直就是一场电视剧,电视剧里也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梦了。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现在,十八岁的宝生终于弄明白自己为什么爱北京了——因为北京有这个让他无法想象无比赞叹的桃花潭高尔夫球乡村俱乐部。陈总说了,半年以后就不用再拔草了,就让自己去当球童,再过一两年,就不再当球童了,就去学技术当电工。陈总是这儿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陈总能决定这儿的一切,从每一块石头到每一个人,陈总想让谁到哪儿谁就得到哪儿去。想到这些,宝生就觉得自己简直是太幸运了,简直是没有办法不爱北京。因为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能生在五人坪,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北京遇到插过队的陈总。
宝生竖起耳朵等。
果然,暴热的草坪上突然传过一阵清凉的泉水声,哗啦啦的泉水声里夹杂着鸡鸣和狗叫的声音,还有孩子们忽起忽落的尖叫声和女人们隐隐约约的对话声……这些生机勃勃的声音,让人觉得猛然来到一个什么村子里。听到声音,宝生在草帽底下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来。宝生知道,这些声音是草坪外边藏在树丛背后的扬声器里发出来的。这些扬声器到处都有,树背后,路灯上,花盆下,山石里,台阶旁,都藏着扬声器,走着走着就会听到这些远远近近,从附近不知什么地方传过来的高保真立体声的音响——风声,水声,雨声,林涛声,鸡鸣,狗叫,羊群出坡,牛群回栏,老人们在街巷里搭话,女人们叫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孩子们游戏追打着尖叫……千姿百态,全都是五人坪的声音,全都是陈总用一套高级录音机专门从五人坪录回来的。第一次听见这些声音的时候,宝生叫起来,宝生扭头看看身边的陈总,宝生说:
“唉呀建国爷爷!我家黄毛儿咋也到这儿来啦?”
陈总开心地笑起来:“行呀,宝生,真机灵!就是你家黄毛儿叫呢!我就是想把五人坪都搬到这儿来!我就是想把五人坪留在我身边!”陈总又拍拍宝生的头,“宝生,记住,以后你就叫我陈总,不许再叫爷爷,咱们高尔夫俱乐部里没有爷爷这个职务。”
从那一刻起,宝生从陈总开心的眼神里,就看到了自己的幸运和希望。当年陈总在五人坪插队的时候,宝生根本还没有出生。宝生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陈总,是有一年的春天,正好是开耕下种的日子。那时候大伙都叫他建国爷爷,不叫他陈总。那些日子里,一伙娃娃们成天追在建国爷爷的屁股后头,盯着他手里的照相机乱喊,给我照个相吧!给我照个相吧!建国爷爷就笑,给你们照,给你们照,肯定给你们照,每人照一张,谁也少不了。他手里的照相机噼里啪啦的又闪又响,一伙娃娃们叽里呱啦的又跳又笑。后来,就看见照片了。每个人都有,也有满金爷的。满金爷扶着犁吆着牛在前面走,满金爷的孙女柳叶儿跟在后边,胳膊肘里挂着柳条斗子,正在撒玉茭种子。娃娃们有笑的,有叫的,有嘴里咬着馍馍的,有手里掐着野花的。黄毛儿跑在自己腿前边,卷尾巴翘得高高的。人,牛,犁,树,街巷,房子,石墙,瓦顶,还有炊烟,还有一座连一座的大山,一片连一片的庄稼地……全都留在那些照片上了。又过了好多年,等到建国爷爷开着汽车再来到五人坪的时候。满金爷已经死了,柳叶儿已经出嫁生下孩子了。那时候,建国爷爷指着那张照片说过好多次,我耕地就是满金教会的。
有运气的人和没有运气的人是不一样的。有希望的人和没有希望的人看世界的眼光是不同的。自从来到桃花潭,宝生干活儿从来不叫苦,从来都是任劳任怨的。因为宝生知道,自己是在为自己的幸运和希望受苦,自己受的苦是很快就会得到报偿的,自己今年才十八岁,天底下不是每个十八岁的人都有机会为自己的希望受苦的。就像现在眼前的这群人,他们的运气和希望,就好比草帽底下的阴凉,只有那么可可怜怜的一小片。就是这一小片阴凉也压根就没有什么保障,说不定什么时候刮来一阵风,头顶上的草帽就没有了,人就得光着身子站在油锅一样的毒日头底下。没吃,没喝,没工作,没有人给你发工钱,没人知道,没人管,更没有人可怜你。一个能为自己的希望受苦的人,就是一个幸运的人,就是一个高兴的人,就是一个幸福的人,就是一个受苦受累心里也痛快的人。宝生有几分兴奋地打量着身边的蜗牛们,宝生很自信,宝生知道自己能听到的东西,身边这些人根本听不到,自己能想到的东西,身边的这些人根本想不到。宝生想,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呀。
拔到坡顶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汗水湿透了衣裳。
现在终于可以看清楚了:那两棵松树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像两个亲兄弟,像两座苍翠的宝塔,矗立在草坪左边。两棵松树下边,和照片上一模一样,走出来扶着犁铧的满金爷。大黄牛脖子下面挂着牛铃,高高地举着犄角,绷紧了身子走在最前头。一脸皱纹的满金爷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左手握紧扶手,把犁铧深深地插进草地里,右手高高地扬着鞭子。柳叶儿胳膊肘上挂着柳斗子,走在最后边,正低头往犁沟里撒种子。藏在铜雕里的扬声器又响起来了,水声,风声,鸡鸣,狗叫,悠长的牛哞和牛铃,阵阵林涛和悦耳的鸟鸣,孩子们嬉戏的笑声,还有满金爷赶牛的吆喝声,天然无序错杂缤纷地从松树的下面动人地传过来。这一套铜雕做得真好,做得和真人一模一样,牛索,犁铧,鞭子,柳斗,也都是按照原物大小铸出来的。他们正从松树下面平静安详地走出来,如果没有人打搅,他们会一直往前走,会在这片像地毯一样精致的草坪上翻起土地,开出一条深深的犁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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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见他们,宝生心里都会涌起说不出的赞叹和感动。这赞叹和感动又会搅起一些让宝生更为赞叹和感动的幻觉,看见他们,听见身边那些生机勃勃的声音,宝生说不清楚到底是他们走进了自己的梦境,还是自己走进了他们的梦境。
八号果岭是桃花潭的最佳景观地。从这儿向前,你可以看见瀑布和曲折蜿蜒的桃花溪;从这儿向后,你可以看见无数的高楼大厦、立交桥和高速路,起伏重叠,充塞天地,那就是漫无边际的北京城。宝生顺着铜雕的走向,朝前看过去,耳边的声音,眼前的美景,让他暂时忘记了灼热的阳光。
远处,翠绿的橡树和枫树从山顶上蔓延下来,茂密的阔叶当中夹杂着落叶松高雅幽深的塔形树冠。高大的乔木下面是枝条蔓延到处丛生的灌木,灌木下面是浓密的草。乔木、灌木和杂草顺着山势蔓延而下,骤然停止在那块巨大的岩壁上。于是,就有一股清泉从草木的波涛中挣脱出来,飞身扑下悬崖,在半空里拉出一道八九尺宽,五六丈深的瀑布。灿烂的阳光下,雪白的瀑布砸碎了桃花潭的碧绿,在迸溅的水雾后面弄出一派连绵不断的哗哗的水声。如果遇到桃花盛开的季节,山谷下,河两岸,就像彩霞落地一般簇拥着粉红粉白的桃花,偶尔有花瓣飘落到河面上,星星点点的桃红,在流水的转弯处,河中的卧石前,婉转回旋,流连再三,那时候,清澈幽雅的桃花溪上就生出许多叫人怜惜的婀娜来。从桃花潭走出来,豁然敞开的山谷两侧是起伏舒缓的坡地,地毯一样的草坪在山坡上优美地铺展开来,曲折回转的河水在起伏的果岭草坪中间画出优美的曲线,河的两岸随处散落着金黄的沙坑和银亮的湖泊,好像精美绝伦的首饰镶嵌在果岭之间。远远看去,这条从云霞簇拥的山谷里流出来的桃花溪,简直就是从燕山里走出来的一个梦幻。
当然,这一切,这所有的美妙和幽雅必须要等你打到第八洞,必须沿着球道走上果岭制高点,站在这一组精美的铜雕的跟前,你才能突然看到燕山山脉伸向北京城的最后一段山体,突然看到这世外桃源一般的美景。而这,正是设计者和陈总想要得到的效果,他们希望在这个制高点上获得一种出人意外的感官震惊。正是凭着这个震惊,桃花潭高尔夫球场的第八洞,荣获了“全球最佳五百洞”“亚洲最佳二十四洞”的称号。
正当宝生沉浸在美景当中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点异样。宝生定定神,再次朝前面仔细打量,他发现那条美丽的瀑布忽然消失了,再听,身边那些所有熟悉的声音也消失了。片刻的诧异之后,宝生很快明白过来——是停电了。宝生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形,只要一停电,瀑布就消失,河水就断流,扬声器里那些千姿百态的声音就会立刻停下来。就像现在这样,一切都没了生气,整个世界都变得假惺惺的。
公元2005年12月21日写
2006年1月6日改定于草莽屋
附:作家手记
农具的教育
李锐
“太平风物”这书名是我从《王祯农书》里得来的。七百年前,那个叫王祯的人看见一种农具被人使用,看见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和平,丰足,恬静,而又久远。这景物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他发出由衷的赞美:“每见摹为图画,咏为歌诗,实古今太平之风物也。”七百年后,我的农具系列小说,也是出于一种深深的打动,出于一种对知识和历史的震撼,也更是出于对眼前真实情景的震撼。当然,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景,就好像从绿洲来到荒漠,就好像看到一通被磨光了字迹的残碑,赤裸裸的田园没有半点诗意可言。隔了七百年的岁月,我把“太平风物”和“农具系列小说”装置在一起,陈列在这间纸上的农具展览室里,正所谓感慨万端一言难尽。我希冀着把自己的震撼和一言难尽的感慨传达给可能的读者们。之所以把小说称之为“展览”,是因为这本书不止需要读,更首先需要看。我必须事先声明,廉价的道德感动,和对残酷现实虚假的诗意置换,不是本次展览的目的。
上个世纪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在吕梁山的邸家河村插队落户做过六年农民。那时候,公家发给每个知青五百八十块钱安置费,村里就用这笔钱给我们盖了知青宿舍,还给每个人配置了一套干活用的农具,镢,锨,锄,镰,斧,扁担,筐,包括收割时捆庄稼用的麻绳,冬天装粮食用的口袋,样样俱全。于是,六年的时间里就和这些农具朝夕相伴。用的时间一长,体会也就入微起来,镢把的粗细,锄钩弧度的大小,锨把的长短,扁担的厚薄,都和每个人的身体相对应,相磨合。渐渐地,就明白了什么样的农具才会得心应手,对使顺手的农具也就分外地爱惜。
初到一地,除了未曾见过的山川风物之外,首先遇到的就是方言,比如邸家河人把山上的树不叫树,叫“钵儿”,把一种专门用来收割玉米和灌木枝的镰刀叫做“苦镰”,驾上毛驴磨米面不叫推磨,叫“推喂子”,如此等等。我们这些“北京来的学生娃”闹不大清楚这些称呼的来历,也想不出来和“苦镰”“喂子”等等相对应的文字到底是哪一个,于是,就随便拉来一个发音相似的字瞎凑合,还想当然地把这一切弄不懂的发音统统归结为是方言,归结为是穷乡僻壤的落后和固执。那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变成日后的小说素材,会引发出一场对“知识”和“历史”的震撼。
一九八七年夏天,在《厚土》系列的创作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叫做《中国古代农机具》的小册子,一百二十个页码的小开本,定价人民币八角钱。随后,就带了这本书去我插队的邸家河村住了几天。那时候,我虽然在城里已经工作多年,但还是每年都回邸家河。正好是收麦子的季节,就在劳动之余看了这本书。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对于农具历史的讲述,看得我惊心动魄。所有农民们使用的农具,都有长得叫人难以置信的历史,都有极其丰富的发展经历。尤其是一些被农民用方言称呼的农具,原来被我一直认为是字典里根本就没有的字,被我认为是乡下人固执、封闭的语言偏好的所谓方言,竟然却和两三千年前的历史完全重合,和古音古字一模一样。就是在这本小册子里我看到了,“公输班做?”这样的记录,公输班是春秋时期的鲁国人,复姓公输,名般,因为般、班同音,又因为是鲁国人,所以被后人称为鲁班。鲁班生于周敬王十三年(公元前507年),卒于周定王二十五年(公元前444年),是中国历史上所有古代工匠的祖师爷。鲁国是公元前十一世纪被周朝天子分封的诸侯国,一直到公元前二百五十六年被楚国所灭。“磨”这种称谓,只是汉代以后才流行起来的,在此之前的漫长历史中它一直被人称作“?”,邸家河的方言竟然跨越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直续“春秋”。那一刻,我真是如雷轰顶,目瞪口呆。和历史心领神会的遭遇就在那一瞬间发生。悲怆和遐想久久难平。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自己也许应当写一本关于农具的小说,应当有这样一场和祖先的对话。后来,又因此而引出对《王祯农书》的细读。
十八年前那场知识和历史的震撼让我明白,几千年来,被农民们世世代代拿在手上的农具,就是他们的手和脚,就是他们的肩和腿,就是从他们心里日复一日生长出来的智慧,干脆说,那些所有的农具根本就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就是人和自然相互剥夺又相互赠与的果实。我们所说的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其实是一部农业文明史,是被农民手上的工具一锨一镢刨出来的。可人们对历史和知识的记忆,往往只是对于正统典籍的记忆,没有人在乎也很少有人注意,养活了历史和知识的工具。人人都赞叹故宫的金碧辉煌,可有谁会在意建造出了金碧辉煌的都是些怎样的工具?
有想法,有感触,还不能写小说。我当时还在写《厚土》,《厚土》的历史背景大都放在“文革”之中。一晃十八年。十八年来,中国大陆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农民,乡土,农具,等等千年不变的事物,正在所谓现代化、全球化的冲击下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亿万农民离开土地涌向城市的景象,只能用惊天动地、惊世骇俗来形容。即便偏僻如大山深处的邸家河,也在煤矿的开发当中改地换天。所谓历史的诗意,田园的风光,早已经淹没在现实的血污,挣扎,和冷酷当中。尽管在吕梁山偏远的乡村里,这些古老的农具还在被人们使用着,但人与农具的历史关系早已荡然无存,衣不蔽体的田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和安静。所谓历史的诗意,早已沦落成为谎言和自欺。当初,因为当过六年的“劳动人民”,因为亲眼看到了什么叫世世代代的劳动,我深知,无论是以田园的名义,还是以革命的名义,把亿万人世世代代绑在土地上是这个世界最不人道,最为残忍的一件事。一转眼,我却又在通往“进步”天堂的台阶上看见遍地的血泪和挣扎,听见田园们赤裸裸的哭声。真正是一言难尽。真正是情何以堪。
因为已经写过《厚土》,我明白,自己不能再以《厚土》的方式重归“厚土”。多年来在文体和语言上的思考,多年来对于语言自觉的实践,多年来对于建立现代汉语主体性的追求,多年来对于知识等级的拒绝信任,对于道德化和诗意化的深刻怀疑,等等,等等,这一切导致了“农具系列小说”现在的模样——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历史的诗意和现实的困境,都被我拼贴在一起,也算是一种我发明的超文体拼贴吧。现在,我把这些拼贴的结果,放在这本书里,放在这间纸上的陈列室里,权且当作对于“公输班做?”的一种接续,权且当作对于“太平之风物”的一种当下的回答。
我曾为自己的文学追求定下一个苛刻的指标:“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在这里,对于方块字的“用”的突破,和对“表达”的突破,都是对作者严峻的考验。我能从自己文明历史的最深处找到文学的源头活水吗?我能在毁灭和新生,悲怆和欢欣中,找到文学的绿意吗?我能在全球化的滔天巨浪里用方块字立定脚跟吗?这既是我的追求,也是我的困境。
(西元2006年1月9日写,14日改定于草莽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