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中国古典诗论一贯重视阅读的感性体验,认为“体悟”是品评诗歌的根本方法,而不善于对诗歌进行理性的、深入细致的文本分析。老庄的“知者不言”“得意忘言”、钟嵘的“滋味”说、严羽的“妙悟”说、王国维的“境界”说等都体现了这一传统。古人夸一首诗好,会说它“言有尽而意无穷”,至于好在哪里,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这种品评,无疑与古人的思维方式、生活状态、文化传统有着密切关系。在过去的二十世纪,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领域发生了巨大变迁,曾经的历史语境如今已不复存在,如果当下的研究者再想以体悟的方式评点诗歌,有时难免显得方枘圆凿,不得要领。而在西方,语言学转向为文艺理论研究开辟了一片新大陆,美英新批评派在索绪尔的语言“能指”、“所指”理论启发下,把解读诗歌的文本细读法推向了极致。这样,曾被中国古典文论忽视甚至轻视的理性分析式的“言传”,便在诗歌研究领域有了用武之地。
事实上,无论中国古代的“体悟”还是西方现代的“细读”,都是对诗歌作品意蕴的发掘与品味。只是中国古典诗论旨在悬置语言而直接进入诗歌意义层面,而细读法则试图从语言中仔细寻找“意”的蛛丝马迹。从这一点上来讲,两者可谓殊途同归。下面便通过对唐寅《桃花庵歌》的细读鉴赏为例,来说明这一问题。
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一字子畏,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明代著名画家、书法家、诗人,被誉为明中叶江南第一才子,与仇英、沈周、文征明并称“吴门四家”。他自幼聪颖,但喜好纵酒,不务正业。后经人规劝发奋读书,于二十九岁时举乡试第一。次年进京参加会试,不想却受到考场舞弊案的牵连,被贬为小吏。唐寅耻不就任,归家后更加放浪不羁,后在桃花坞建成别业,以饮酒赋诗为乐,年五十四岁而卒。在唐寅墓的纪念祠正堂的诗碑上,便刻着他这首广为传诵的《桃花庵歌》。
开篇两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如同一个由远及近的长镜头,把诗人的生活场景一层层“推”到我们眼前。在这幅图景中,出现了三个意象:桃花、仙人、酒。先来看“桃花”。这个名词作为一个静态意象,出现在诗的显豁位置,而且在顶针式句法下连环使用,短短两句,反复出现了七个“桃”字,令人眼花缭乱。再加上舒缓从容的叙述节奏和推进式镜头,使得这个静态意象产生了动感,仿佛诗人借一枝画笔,浓墨重彩地渲染出一片桃花世界。诗中的桃花坞位于苏州城北,唐寅三十八岁时在此建成桃花庵别业,并自号“桃花庵主”。前两句诗足见作者对自己桃园居所的喜爱之情,因而“桃花”也成为唐寅诗中频繁出现的意象。同时,“桃花”这一意象在“能指意义”的背后,还潜藏着“所指意义”。首先,“桃花”的意象在文学史上早有典型。《诗经•周南》便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等句,诗中的桃花,代表了青春活力和自由奔放的情绪;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则又使桃花承载了作者的超然隐逸情怀;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则借桃花做出了关于存在与时间问题的诗性思索。此外,“桃”又与“逃”谐音,因而还有消极避世之意。这样,“桃花”一词不仅在“能指层面”飘逸灵动,在“所指层面”也涵义丰富,类似于新批评派学者燕卜荪所谓的“含混”效果①。
再来看“仙人”。这个意象当然是指唐寅自己,也就是“桃花庵主”。然而为什么要用“仙人”一词,把诗人非凡化、神圣化,而不用“主人”、“士人”、“狂人”呢?因为“仙人”这个意象从所指层面讲,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超凡脱俗、逍遥自在的意味。人们最大的向往,便是“过神仙一样的日子”,所以这里的“仙人”意象让读者乍一接触,便能感受到诗人对自己桃源生活的喜爱和悠然自得之情。此外,“仙人”一词还有相对隐蔽的深层含义。唐寅生平最爱李白,这一点在他的诗中时有体现。如他的《把酒对月歌》: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
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诗。
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
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此诗既调侃了李白的趣事,又与太白《月下独酌》意境迥异。民间也曾传说唐寅与祝枝山、张灵在雨雪天气扮做乞丐,唱莲花落②,得钱则沽酒去寺中痛饮,并感叹“此乐惜不令太白知之!”其对李白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而众所周知,李白自号“谪仙人”,更被人称为“诗仙”。所以,这里的“仙人”意象又可以看作唐寅以李白自比,因为这两位才子都有着恃才放旷、率性洒脱的性格和怀才不遇、官场失意的苦闷。当然还有一点,两人都爱酒。这便很自然地引出了下一个意象。
“酒”这个意象没有在两句诗中直接出现,诗中说的是“卖酒钱”。诗的前三行都在极力表达诗人对桃花的喜爱之情,第四行却笔锋一转,“又摘桃花卖酒钱”,这足以引起人们会心一笑了:仙人肯卖掉桃花,换来的当然是自己更喜欢的东西。于是“酒”的意象呼之欲出。与“桃花”相比,“酒”在所指层面的文化含义更为丰富。酒不仅可以指代古人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更可以作为彰显文人性格与才情的标志。曹操、陶潜、李白、苏轼等文豪都是因为酒而平添了许多魅力。唐寅显然深谙此道,所以用“桃花”来烘托、反衬“酒”的重要作用。此外,从文学史的角度看,“酒”的意象又与前面“仙人”的意象前后呼应。例如,“竹林七贤”便常以寻仙纵酒的方式会友,杜甫《饮中八仙歌》则将八位爱酒的诗人比作仙人,而张?的《游仙窟》也反映出仙与酒的不解之缘。
诗的前两句仅三个意象,便蕴含了丰富的意义生成的可能性,也把读者带进了一场能指与所指的狂欢。然而前两句只是为我们展示了诗人生活的基本图景,即诗人在哪里,在做什么。而接下来的两句则进一步描述了这幅图景的存在状态——“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这两句诗中没有更突出的新意象介入,而只是承接上文来描述桃花、仙人、酒三者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这两句里加入了三个时间元素:酒醒(时)、酒醉(时)、半醉半醒(时)。这三种状态,便包含了所有可能,从而完整地囊括了诗人的全部生活时间。在这一基础上,紧接着是“日复日”、“年复年”的无限循环,这就滴水不露地表现出桃花、仙人、酒三者稳定而长久的相互关系。从而也使诗的前四句构成了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在诗人为我们敞开的这个世界中,不仅有炫目的实景,更有丰富的意义。所以诗人乐在其中,读者也不禁心驰神往。
与前四句相对的是接下来的四句:“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意象是“车马”。这一意象作为古代的交通工具,本是中性的名词,这里却因为其“所指功能”而与诗人的生活方式对立起来。由于车马是昂贵的交通工具,只能为富人所有,所以它实际上指代了物质财富和富贵生活。而诗中的仙人不得不将自己心爱的桃花卖钱换酒,生活可谓清贫了,也当然不会拥有“车马”。这个词的出现,令人心头一紧,从前诗营造的浪漫氛围中一下被拉回了现实世界。人们不禁怀疑,诗人所谓的快乐生活终究不过是花间醉酒,而与真正的富贵无缘。是诗人真的安心于此,还是苦中作乐,强颜欢笑呢?接下来的四句便解答了人们的疑问。在这些诗句中,一连出现了五个彼此对立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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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酒——车马
老死——鞠躬
贫贱——富贵
天——地
闲——驱驰
这一模式从横向来看可以概括为:花酒指代的贫贱生活与车马指代的富贵生活的对立。从纵向看则是诗人对这一对立关系的认识:花间醉酒的生活虽然贫贱,却得到了清闲,可以在日复日、年复年的醉醉醒醒之间安享天年。而车尘马足的生活虽然富贵,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首先,不得不“鞠躬”,如庄子所说的“舐痔得车”。另外还要任人“驱驰”,如杜甫所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这些对于性格上推崇李白的唐寅来说当然是不能勉强的,于是,诗中表达了与陶渊明“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相同的认识。以上这些,都是“车马”意象在所指层面传达给我们的信息。
通过四句诗中的这些对立项,以及诗开头四句的丰富内涵,我们似乎可以找到诗人真正看重并想拼命把握的东西了。它不是放弃权贵而换来的人格独立,而是另一个概念——时间。因为“鞠躬”的对立项并不是“不屈”或“傲然”,而是“老死”,“驱驰”的对立项不是“主宰”,而是“闲”。车尘马足的富贵生活固然不错,却会因“鞠躬”和“驱驰”使生命变得仓促短暂,只有在有花有酒的生活中安闲下来,以享天年,才是“仙人”般的日子。而神仙在古代文化中最重要的特点便是长生不老,于是我们又回到了诗的开头那个在时间上稳定循环的世界。
诗的第九句“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还是上述对立项的延续。诗人肯定了前四句诗构建的和谐生活,而摒弃了车马富贵及其背后的功名利禄。但传统儒家价值理念当然不会认可诗人这种消极避世的思想。于是,诗中出现了“别人”这个意象。它并非指代具体某个人,而是指代普遍意义上的“他者”,或者说世俗大众。它的更深层所指,则是这些人思想中的儒家观念。所以诗中“别人”与“我”的对立,实际上是两种价值观的对立。
全诗最后一句“不见武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则是以上对立的终结。这句诗中出现了一个特别的意象——豪杰墓,它包含“豪杰”与“墓”两个元素。“豪杰”的意象明显具有褒义色彩,指代杰出的人物,以及他们所拥有的权势、才学、财富、地位、性格等。不过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古代文化传统中,“豪杰”这个词语一般不用来自指,而是称赞夸奖他人时使用。比如人们常说某人是英雄豪杰、女中豪杰等。所以,“豪杰”这个意象更深层的所指意义,实际上是大众的价值判断。而“墓”的意象直指人的死亡。古人相信墓是人死后的居所,每值清明都要扫墓祭奠,以示对死者的追忆与缅怀。不仅如此,墓在代表生命终结的同时还标志着死者人生价值与意义的完整确立。明代吕坤《大明嘉议大夫刑部左侍郎新吾吕君墓志铭》中便用了“盖棺定论”这个词。古人十分看重死后的“定论”,他们认为生命是短暂的,只有“名”才能长久地延续。《古诗十九首》云:“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辛弃疾也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而且这种美名不仅要口耳相传,更重要的是形成文字,凝结在文本之中。于是,言辞溢美的“墓志铭”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韩愈便是善于谀墓的代表。愤世嫉俗的汤显祖也在《答陆学博》中说:“文字谀死佞生,须昏夜为之。方命奈何?”可见,“墓”的意象还指代了逝者在后人评价中实现的人生价值的升华。
因此“豪杰墓”便体现了以上所指意义的交融,即财富、权贵、才学、美名等大众普遍认可的基于儒家思想的人生价值评判标准。然而,这一标准刚刚通过“豪杰墓”建构起来,马上便在诗的最后半句里灰飞烟灭了。“无花无酒锄作田”,什么功名,什么权贵,什么豪杰,无不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尘土,连我的花和酒都不复存在,更不用说被人们记得了。于是,在诗人展示的这场对立中,桃花仙人的价值观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由以上对《桃花庵歌》意象能指与所指含义的探讨,以及诗句之间逻辑关系的分析可见,该诗实际上包含了这样一种意义生成模式:全诗可按1—4、5—8、9—10句分为三部分,这三部分分别实现了意义的建构、斗争以及确证三个环节。最终确证的意义是:以时间这一概念,来质疑或否定普遍性的生命价值衡量标准。而这一模式和主题也在唐寅的其他诗歌中有所体现,如他的《一世歌》: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
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需满把金樽倒。
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
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
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
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诗中同样出现了花、酒、官、钱、头白早、坟等意象,核心问题仍然是对时间价值的思索。单凭我们的感性体验,在接触《桃花庵歌》和《一世歌》时,会觉得在浅近的语言中蕴含着无穷的韵味,轻松的笔调里透露出人世的沧桑。这实际上是意象的所指功能在我们的体悟过程中发挥了作用。在经过细致的文本分析,探究了诗歌的意义所在之后我们还会发现,诗歌似乎在引导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对个体生命来说,到底是自由闲适的时间更重要,还是功名利禄更重要?这种反思便有了存在主义哲学的意味。正是这种文化积累与心理体验的契合,使作者能够超越诗歌文本而直接与读者实现心灵的对话,读者也因此有了“体悟”诗歌的可能,并由此产生了类似司空图“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阅读享受。
当然,以上的分析只是阐释了《桃花庵歌》的一种意义可能,对于同一篇作品,不同年代、身份、经历、学识的读者往往会有迥然不同的阅读体验和感受。经典诗歌作品的魅力与生命力也正在于此:它们开启了一个意义丰富的世界,读者无论通过“体悟”还是“细读”的方式,一旦进入其中,便会在探索与发现的美妙境界里流连忘返。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燕卜荪.含混的七种类型.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② 莲花落是我国古老的民间说唱艺术样式,源于唐、五代时的散花落,原系僧侣用以宣传佛教教义的警世歌曲。宋代始流行于民间,多以善恶因果为内容,南宋时期即有“莲华乐"记载,当时只是乞丐乞食时所歌,到元代才称“莲花落”。元、明以来,始有写景叙事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