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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强国 文选 ]   

《荷花淀》:女权主义的赞歌

◇ 彭强国


  读《荷花淀》,展卷时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清气:银白月色下的白洋淀、干净凉爽的小院、带着荷叶荷花香的清新的空气、等待丈夫归来的织席的女人;而掩卷时萦绕脑际的则是一股英气:那一群生于斯长于斯的女人们,学会了射击、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这迥乎相异的首尾在传递着什么样的信息?
  我们认为,作为一代文学大师的孙犁绝非仅仅停留在对农村青年妇女及白洋淀地区的人情美和人性美的歌颂上,而是借此为表现手段,展示了在风云激荡人性复归的抗日战争的时代大潮中,女权主义思想的萌生和勃兴。
  在历来对《荷花淀》的评析中,无一不认为这里很美。的确,这里美得诗情画意,美得和谐清纯,美得豁达恬静,美得如梦似醉。正如钱谷融先生所言,“把刹那间的美凝固下来,变成永恒”(载《中华读书报》,2003年6月30日)。这里不仅憩息了白洋淀人的肉体,更憩息了他们的灵魂。荣格认为,自然环境决定着人格的生成。钟灵毓秀的白洋淀铸就了她的儿女们的性格:这是美丽的祖国,这是美丽的家乡,鬼子敢来侵犯,我们就叫它灭亡。热爱自己的家乡,容不得外族的入侵和践踏,这种观念已经渐染了每一个人的神经,水生们如是,水生嫂们亦复如是。
  日本帝国主义悍然发动的侵略战争是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战争虽然导致了社会物质的严重破坏和毁灭,但是它引发了思想观念的打破和重组。在传统社会里,由于生理的原因,戍边保民、抵抗外侮、征战沙场从来都是男子的专利,女子是完全被排斥在外的,由此便导致了包括征战权在内的妇女权利的严重缺失,女子在社会上被异常地边缘化。水生等人参军后,“村里的年青人少了”,加之“咱的庄子小”,家里的事情完全交给了自己的女人。她们由过去的“半边天”变成了“整个一片天”。社会角色的变化自然引起了思想观念的相应变化,她们要求享有与男人一样包括参战在内的权利,因此寻找借口去探望丈夫,其实就是借机学习真刀实枪的战场上的作战经验。可以这样说,抗日战争是使白洋淀的女子们求得权利的客观条件。
  我们不应该忽视另外一个方面,那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小说中交代,水生是“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是抗日的积极分子,“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了”。中国共产党是中国的先进组织,初至陕北即发表了著名的《洛川宣言》,呼吁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充分地表达了中国人民保家卫国的强烈愿望。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水生的抗日言行自然地影响着妻子的思想,使她也自觉地加入到抗日的行列中来。除此以外,共产党还讲求男女平等,尊重妇女权益和地位。关于这点,早于该文两年(1943年)的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中就作过非常明确的描述。水生嫂们在接受丈夫们抗日思想的同时,自然地受到了新型男女关系和地位的教育。如果说抗日行为激发了妇女们的爱国意识,那么党的领导和教育则明晰了她们的女权主义思想。这是小说中的女权主义的思想基础。
  以上我们从美丽富饶的家乡、抗日战争的特定背景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三个方面进行了分析。它们可以看成是小说中的女权主义的外在因素。那么,推动女权主义发展的内在动力又是什么呢?
  是长期处于受压迫受歧视地位的妇女们追求自身解放的内质需要。
  二十世纪初,西方女权主义者的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但在中国依然是“春风吹不起半点漪沦”。新文化运动如同春雷一样震撼了中华大地,送来了思想的解放,女人开始参与到社会生活之中来。这春雷的余音也就回荡在茫茫苍苍的荷花淀的上空。
  我们应当看到,在白洋淀,尽管有了新思想的冲击,但那里的女人们仍然扮演着相夫教子的“贤内助”的角色,这其实就是处于附庸地位。水生嫂只能呆在家里静候自己的丈夫月夜归来,而不能像自己的丈夫一样可以随意地参加会议。说得通俗些,在这里,打仗是大老爷们的事,不是女人可以操心得了的,“战争让女人们走开”。再如,连水生这样先进分子,在到大部队上去这样的大事上,事先跟妻子商量一下都没有,就自顾自地报名了;回到家只是通知一下自己的妻子,至于她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水生仍然是走他的。而他所持的理由是“怕家里的人拖尾巴”,这种理由实在经不起推敲。实际上,大敌当前,和他们的男人一样,荷花淀的女人也是热爱家乡的,并且希望有人来保卫自己的家乡,当水生向妻子介绍了抗日的形势之后,水生嫂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她完全赞同男人去打鬼子,并没有充当绊脚石。从这里的描写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是对女人的偏见和歧视。小说中这样的描写还有几处,如在打扫战场时水生就曾说过那些女人们就是“一群落后分子”。总之,在荷花淀,大男子主义依然盛行,这里依然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女人们的地位仍旧是低下的、附从于男人的。她们对现在的生存状况并不满意,希望与男人平等地享受与生俱来的权利。在杀敌后回家的路上,几个妇女的对话就表现得非常明显。
  
  坐在船头脸朝后的一个撅着嘴说:“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们给他们丢了什么人似的。”
  
  在女人们看来,自己是来探望男人的,他们应该感动才是;并且歼敌也有她们的一份功劳,恰如小队长所言“不是你们,我们的伏击不会这么彻底”,他们也应该表示感谢。男人们尽管此时内心非常得意,否则水生不会把一盒用精致纸盒装着的饼干顺手丢在女人们的船上,也不会有些张扬地向小队长承认是他们村的女人。可是他们却放不下男人的尊严或者架子,无论是在言语上还是在表情上,没有任何亲密、爱抚和感激的表示,甚至还说她们是“落后分子”,表现出一种纯粹的大男人的“气概”和对女人的不以为然。这当然激起了她们的不满,“情动于衷而形于言”,自然就会“撅着嘴”发牢骚,借机来发泄自己的怨气。
  总之,战胜社会的偏见和歧视使她们获得了动力。特定的时代唤醒了蕴藏于心的权利意识,她们苏醒过来,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从而平等地享受本应属于自己的权利。
  让我们再来梳理一下存在于文本之中的女权主义的脉络。
  小说中的女权主义经历了三个时期,即萌芽期、生长期和成熟期。
  夫妻话别时在水生嫂的心里女权思想开始萌芽。水生回到家,女人问候之后,“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涨,说话也有些气喘。”女人是心细的,从水生异样的神态表情上,她马上觉察出了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这种敏感,一方面来自她对丈夫的了解与体贴;另一方面则是来自对斗争形势的观察,在关乎存亡的抗日战争面前,她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而开始成为一个战争关切者。于是她便很自然地发问:“他们几个呢?”在旧时代,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外面的事女人不应该过问,这是“妇言”对妇女的要求。但她却问了,似乎是关心同庄的另外六个青年,实际上是借此了解战争形势。这引起了水生的稍许不快,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回答:“还在区上。”继而问起父亲和孩子的情况,但水生嫂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回答了水生的问话后,接着又问:“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表现了对战争形势的热切的关注。
  我们不禁要问,水生嫂为什么会表现出这种热心?战争是摆在每一个人面前的严峻而又无法回避的问题,女人也不例外。她是水生的女人,深受“积极分子”的丈夫的影响,她朦胧地意识到战争即将把她们推向前沿,她应该要了解更多的关于抗日的信息。作为一个人,不仅仅是要承担义务,也要享受权利。而作为一个女人,她的权利是难以享受的。她守在家里,内心却渴望能像男人那样可以去自由地参加战争的会议,但这对她只是一种奢望,在目前她只能通过自己的丈夫来了解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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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水生告诉她“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的消息时,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于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这也就意味着,男人走后,就由她——一个弱女子来扛起所有的事务,不仅有家庭事务,也有抗日事务。虽然责任重了,但不是听从男人的意旨,而是独立自主。她留恋丈夫,但也要享受自己的权利。从客观上说,有男人在,白洋淀仍然是男人的天下,她们就很难有机会参与社会活动;男人们参军了,她们享受权利的机会到来了。当这成为现实的时候,她的心中自然就会充满了激动和欣喜。
  丈夫向她说明敌人可能在同口安上据点,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时候,“女人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
  丈夫的话让她很满意,满足了她想知道战争形势的心理。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即使自己将独当一面,但丈夫的即将离去,她依然是恋恋不舍的,而且有许多实实在在的困难在等待着她,所以她“低着头”。“你总是很积极的”,是对丈夫的积极上进的褒扬。此时她的心灵已经触动了,她支持丈夫参军,而丈夫的抗日精神也进一步感染了她,与其说她是在称赞男人,不如说她是在鼓励自己,给自己打气。
  所以尽管到了“鸡叫的时候”,水生嫂仍“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着水生。她主动要求水生“嘱咐嘱咐”她,水生让她“不断进步,识字,生产”,“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这些是对她的力量无穷的鼓励与鞭策,要知道,一个女人初次独立于丈夫,她的内心并不是平静的,她需要这些鼓励与鞭策。在她想来,水生走了,她不能依靠他了,只能依靠自己,而且也要走在前面,她会像丈夫组织庄里的青年男子一样,积极地组织妇女,依靠妇女的力量充分发挥她们的才智,与敌人斗争到底。斗争中倘有不测,“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们拼命”。水生的嘱托是沉重的,他不愧为一个抗日英雄,他站在民族大义的立场上要女人坚守气节。此时女人的反应是什么呢?“流着眼泪答应了他。”这里的眼泪不是软弱的泪,不是辛酸的泪,更不是无可奈何的泪;而是一种宣言式的眼泪,她不仅是向丈夫,向自己,也是向世界做出的庄严的承诺:要维护民族尊严,杀身成仁!
  成长期经历了两个阶段,一是探望丈夫,二是实地观战。
  在以往的对《荷花淀》的评析中,大都认为女人们为探望丈夫而寻找各种借口,是表现了这些女性的人性美和对丈夫的深沉的爱。
  我认为,她们探望丈夫的目的是了解战斗的情况,学习战争的经验,实现自己独立抗日。男人们都出去参军了,荷花淀基本上是妇女与老幼,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而面对这种形势,她们还不是很适应,她们需要了解和学习战争。这可以从她们的对话中看出,“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这是最重要的,如果走了可就没有机会了,因此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于是“四个青年妇女聚在水生的家里,大家商量”。大家都是一个劲地寻找借口,尽管这些借口是那么的经不住推敲,可是彼此谁也不愿意捅破这层薄得透明的纸,因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水生嫂的一句“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点出了要害,道出了她们的真实意图。战争形势已经是这样的严峻,她们作为“内人”都已经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不可能也不愿意再固守于家庭,而是要溶入战争的洪流中去,为了抗日,也是为了自己的权利。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而是这五个妇女的谈话的主旋律。加上“有些藕断丝连”,她们决定去探望丈夫。
  照理说,几个农村妇女在一起,谈论的应该是家长里短,公婆儿女,鸡毛蒜皮。但是,在未遇丈夫归来的路上,她们谈论的尽管是自己的丈夫,可是都与军队生活密切相关。这说明了她们的思想觉悟已经开始提高,她们关注的是战争,而不仅仅是自己的家庭。
  如果说探夫未遇是她们开始成长的初级阶段,那么实地观战则是她们成长的高级阶段。在荷花淀,她们亲眼看见了战争,见到了打仗也不过尔尔,“只要你不着慌,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打沉了,我也会凫水捞东西,我管保比他们水式好,再深点我也不怕!”这次观战,极大地鼓舞了她们的信心,她们完全相信自己有能力与男人一样参加战斗。男人能做到的,她们也一定能够做到。她们进一步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与男人一样平等地抗日,平等地享受权利。关于这点,前文已有分析,不再赘述。
  成立队伍是女权主义的高潮期。这部分写得尤其短小,只有一段的篇幅,可是它是全篇的最强音,犹如黄钟大吕,在人的耳膜中震撼;是全篇的最夺目处,恰似千尺瀑布落于悬石激起万朵水花,在人的瞳仁前飞窜。作品没有像前面采用细致描写的方法,而是通过概括叙述,交代了这些经过战争的洗礼的女性们成为抗日的战神:秋天,学会射击;冬天,来回警戒;敌人“围剿”时,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
  不写这一段,作品的结构仍是完整的。如果单单是表现荷花淀的人情美、人性美,前面的描述足够了。作品为什么写这些?
  它在告诉我们,她们在特定的时代里已经完全独立自主地进行抗日,在荷花淀,她们已经完全地当家做主。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审美客体,即作品充满清气的开头与充满英气的结尾,与之相应的是,那些弱女子与战神,在艺术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引起了审美主体的心灵撞击。我们自然就会思索,作家通过这些对比来展现时代的变迁,女性地位已经在悄然发生着改变,她们不再是男人的附属品,而是一个个有着独立的思想、人格和能力的活生生的人。这是我们理解作品中女权主义的关键。孙犁的用意很深,我们需要用心揣摩才能理解到其主旨所在。
  出现这样的结尾,并不让我们感到突兀,而是相当的自然,因为有了前面的各种铺垫,从萌芽到生长最后再到高潮,层层递进,就好像九层高台,尖端直插云霄,浑然天成。实际上,在杀敌归来与成立队伍之间,作者没有作任何的描写和叙述,留下了大量的艺术空白,让读者去自己构建,这对我们理解作品的女权主义的发展提供了一个驰骋想象的空间,无疑是一个妙笔。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种艺术处理是对其最好的注释。
  在以上的分析中,我们涉及了女权主义与抗日战争。它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简单地说,在抗日中求得女权,在求得女权中来实行抗日,二者密不可分。在那些至真至纯的女性那里,连抗日这样残酷的事情都能做下来,并且做得很好,“谁说女子不如男?”女子和男子生来就是平等的。所以她们要广泛地参与包括抗日在内的各种社会事务,求得自身的解放。
  
  (责任编辑:赵红玉)
  

《荷花淀》:女权主义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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