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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继业 文选 ]   

在异国,因女性美而来的感动、寂寞和怅惘

◇ 刘继业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桐乡人,著名作家。一九一六年北京大学预科毕业后进入商务印书馆工作,一九二一年主编《小说月报》。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蚀》三部曲、《子夜》《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锻炼》等。解放后至文革前一直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之职。
  在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年之间,茅盾先生因政治原因逃亡日本,在东京和京都两地一共待了一年零十个月时间。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作为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党员之一,在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 反革命政变之后,茅盾先生在上海法租界隐姓埋名,写下了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蚀》三部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早塑造时代新女性的长篇小说名作。《蚀》三部曲是沈雁冰第一次用“茅盾”之名发表的作品,塑造了一批像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等在那个黑暗时代中独立特行、性格丰满充实的“西方型女性”,体现了茅盾先生对于新女性热切的关注和深入细腻的了解。
  逃亡日本这段时间,正是茅盾先生结束职业革命家、文学评论家和杂志编辑身份后不久,延续自《蚀》三部曲以来的纯文学创作的重要时期。这是时势使然的一个选择。在这段时间里,茅盾写完了长篇小说《虹》和《一个女性》、《诗与散文》、《色盲》等七个短篇和《叩门》、《卖豆腐的哨子》、《速写一》、《速写二》等十二篇散文,创作量可算得丰富。散文都是写自己在日本日常生活片断的、篇幅短小的小品式作品。《邻一》这篇文章就是在日本写下的这十二篇散文中的一篇。
  《邻一》这篇小品,内容非常单纯集中。“樱花谢后绿叶成荫的时候”,在日本应该是四五月份左右,茅盾在京都一户人家寓居着,左边是一个警察一家四口,一些日子后,右边搬来了一个“东方式美人”和她的很能够作她父亲的瘦瘠苍老的丈夫。这个和她很不般配的丈夫不常在家,这位芳邻过着寂寞的日子。文章似乎要传达的就是这位东方式女子的寂寞。
  这种寂寞,作者是怎么感觉、了解的呢?“我”不懂日语,和她言语不通。我只是静静地打量这位美丽的少妇。所以文中全是对于这位女子的情态的描写:她总是在窗前“悄悄地坐在那里”、“她的幽媚的眼波,她的常常像是微笑的嘴唇,她的娴静的举止,她的多愁善感的表情”、她的“多么美丽的声音”、“法国话那样美丽的音调”、她和小贩们的谈话、她“惘然坐在门前的木板上,手支着下巴,似乎在凝思什么”。这就是文章的主体,透过这些描绘,展现出一个美丽的、娴静的日本少妇的寂寞与闲愁。
  这是文章文字层面传达出来的东西。文字本身的情调有一种与这位女性相协调的美。但是,作为读者,我们还不能满足于此。我们得稍稍推究一下这样的作品的创作动机,或者稍稍越出文字本身的限度,以人之常情等其他的角度来理解文学作品,也许可以读出更深一些东西来。在这篇文章中,这个女子真的不幸福吗?真的所嫁非人吗?应该说这些主要都是来自作者茅盾的主观揣测。因为他们之间言语不通,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位女子的来历、身份等等,茅盾先生也一概不知,假如别人只是因为闲、只是为了休息呢?或者,这也许只是日本许多家庭妇女习以为常的一种生活状态呢?这一段日子,茅盾只能整天呆在屋子里,除了写作,就是长时间地、呆呆地打量这位美丽的芳邻。所以,在这里,文章中这位女子的寂寞与怅惘,主要还是折射出寓居异国的茅盾自己的寂寞与乡愁。事实上,在日本写的这十二篇散文,如《卖豆腐的哨子》《虹》《雾》等几篇都是这种心绪的流露。或者,是源于对目前现实生活隐隐的不满足。
  值得注意的是,在《邻一》这篇小品之中,很多处,文章写到静静地打量这位娴静幽雅的日本少妇的人,总是“我们”,就是说不只是茅盾先生自己一人。查阅茅盾传记,我们得知,在日本的这段时间,夫人孔德?b在上海,茅盾此时和秦德君女士同居。而另有史料显示,此时和秦德君同居的茅盾先生,心情其实并不好。据在京都时与茅盾先生时有交往的钱青女士的回忆,“我感觉到他对当时的生活,好像欠缺了什么似的,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对当时与他同居的女友流露出幽怨欠缺的情意。我不便多问,只是直觉地感到他对当时生活的不安与烦恼,有一种难言之隐似的心情,他归国后即与女友分手,可见并非一朝一夕之故。”①联系这样的史料,我们可以还原出这样饶富意味的画面,茅盾先生和自己的女友,终日幽居在寂静的异国小院,不时一起打量着窗外这位美丽的、幽雅娴静的日本少妇。我们更可以揣想,怀带着隐隐的对于女友的不满的茅盾,怀带着寂寞与乡愁的茅盾,此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所以,我们至此可以确认,茅盾先生感知的这位素不相识的异国少妇的寂寞,其实只是茅盾自己寂寞心绪的投射。
  这是其一。
  其二,之所以能够由这位日本女子引起一种深刻的怅惘,也是因为她东方式的娴静幽雅和不动声色的美打动了自己,所以文中才有这样多的细致描绘女子情态的文字,充满了对于美的欣赏与向往。这里事实上也是一种因为女性的美而来的深深感动,一种由令人难以亲近的深沉的女性之美而来的怅惘。所以文中极少地涉及这位少妇那个“瘦瘠苍老”的丈夫的文字,其中还不难看出茅盾的某种掩藏的酸涩。在日本写下的这十二篇散文,其中有一篇文章题目叫《速写二》,写在浴场的感受,文中最后写看到相邻的浴室里的一个女子,“蓦地一个人形印在我的眼里了。只是个后身。然而腰部的曲线却是多么分明地映写在这个水的明镜!如果我是有一个失去了的此世间的恋人的呀,我怕要一定无疑地以为阳间的我此时正站在阴阳镜前面看见了在冥国的她的倩影!”②这是一种因女性美而来的震惊。《邻一》这篇散文也是一样,也是在不自觉之间流露了在寂寞中因为女性美而来的深刻感动。
  这篇散文的姊妹篇《邻二》,篇幅更短一些,写自己寓居的这个院子里左边那家警察八九岁的大孩子寂寞地在院子里骑小脚踏车,以及我屋子右边的这位美丽的日本少妇和这个小孩偶尔的交流。这样写这位女子:“依然是娴静的身体静静地坐在门前木板上,美妙的眼睛惘然望着辽远的不知所在的地方。”《邻二》最后两段是这样的:
  
  这寂寞的孩子!这寂寞的少妇!然而他们又无法互相安慰这难堪的春的寂寞。
  在春静的明窗下看到了这诗一样的小小的人生的剪片,我们的心不禁沉重起来了。③
  
  可以看出,在《邻一》和《邻二》这两篇散文中,这位美丽的日本女子都是作者心绪紧紧牵绕的对象。这是“诗一样的小小的人生的剪片!”
  这些内容,应该说都是需要细细体味才能感觉得到的,这也是这篇散文值得我们关注的独特艺术之美。从开始到收束,文字始终是在一种平静、从容的语调里缓缓流动,而且极其平实,是日常生活片断的白描和勾勒,是一种口语化、生活化的语言。但是在这样平静、平实的文字后面,却有一种动人的韵致,一种隽永的诗意,一种细腻深沉的人生情怀。我们觉得,现代艺术性散文常常有两种风格,一种是拉家常、闲话式的,如周作人、林语堂的“闲话风”散文,一种是色彩斑斓、抒情性很强的,如徐志摩、何其芳的散文作品,应该说,《邻一》这篇散文,兼有二者之长。以长篇小说为主要创作形式的作家茅盾,其散文创作达到的艺术高度,值得我们充分重视。
  最后得稍微提及的是,我们解读出来的关于《邻一》的上述内容,或许会与茅盾先生当时的创作意图不尽相符,或者,茅盾先生自己还不敢如此自觉地展露自己的心怀和情绪,尽管是十分委婉的。换一个说法就是,也许茅盾先生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篇小品能透露出这样的一些内容,他只是真诚地怀带着同情在描绘一位日本少妇的哀愁罢了。但是,我们的解读,每一步都经得起推敲,并不存在过度阐释的问题。这恰恰是这篇短短的只有九百多字的精美小品的艺术魅力所在。这样的解读也只是再一次验证了一个必要的阅读文学作品的态度:“我们能说出关于作品的以前没人说过的话,正是因为理解角度不一样。这另一种理解中包含着对写作和思考应有的崇敬。我们并非要强求标新立异,只是认为作品的目的性并不明确,因而有可能给它找出我们已知的之外的含义。”④我们在这里不是曲解茅盾先生,而是恰恰体现了“对写作和思考应有的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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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钱青:《茅盾在日本京都》,《永远的茅盾》,钟桂松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33页。
  ②茅盾:《速写二》,《茅盾全集》第11卷“散文一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73页。
  ③茅盾:《邻二》,《茅盾全集》第11卷“散文一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81页。
  ④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道德》,莫伟民、晓笛译,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90页。
  
  附:邻一
  茅盾
  
  樱花谢后绿叶成荫的时候,有一份人家搬进了我们左边的空屋。
  主人是警察,有两个小孩子;大的男孩子总有八九岁了,已经会骑小脚踏车。小的是女孩子,也很能走了,但有时还像周岁左右的婴儿似的背在操作的母亲的背上,所以我最初以为他们有三个孩子。
  但是在右边的房屋却还是空着。常常有人来看,总没人来住。
  忽然有一天哟一个中国学生带着日本老婆搬来了。却不料仅仅三天,便又搬走。
  “那边席子太坏,房东又不肯换……”
  我们常常这样议论。
  然而到底有人搬来了;扛进了几只原来是装酒瓶的木箱,又梆梆地敲了半夜。第二天,我们就看见一个女人在门前扫地。是个十足的东方式美人呢,多么娴雅幽静!很想看看她的丈夫。在第三天也看到了,却是瘦瘠苍老有一张狭长脸的和尚式的中年男子。
  我们觉得这一对儿不配。偶然到我们这里来玩玩的Y君更是很义愤的猜测他们是父女。为的那男人实在可以估计到五十多岁。很能够做女子的父亲。
  然而这父亲样的丈夫也是不常在家里住。每天早上,我们这位芳邻扫好了自己门前的一段地——也是也带便替我们扫,就坐在窗前的木板上,惘然望着池里的绿水。也曾经和我们招呼过,可是言语不通,彼此只能笑笑而已。这僻静的门前路便连过路人也几乎没有。在十时左右,卖豆腐的哨子又远远地吹来的时候,我们偶然探头到窗外去望,总见她还是悄悄地坐在那里。
  从她的幽媚的眼波,她的常常像是微笑的嘴唇,她的娴静的举止,她的多愁善感的表情,我们仿佛了解她的生平,无端替她起了伤感。啊,寂寞!幽闺自怜的寂寞!旧时诗词里所咏东方式的女子的寂寞,还不是一个实例么?
  偶尔那父亲样的丈夫回来了。那也大都是在晚上,不声不响和影子一样。虽然只隔着一层比纸窗好得不多的泥墙,可是我们从没有听得我们这芳邻有什么话响。却在一次听得她和警察的大孩子说话,是多么美丽的声音呀!
  在我的偏见,日本话算不得好听的语言,但是在这位芳邻口中,却居然也有法国话那样美丽的音调。
  以后我们常听得那样音乐似的话响了:卖豆腐的小子,收买旧货的老头儿,每一趟买卖中,我们这为芳邻总要和他们谈上十分钟以至半小时的话。当话声寂静了时,我们偶然望望窗外,照例的看见她又是惘然坐在门前的木板上,手支着下巴,似乎在凝思什么。
  寂寞!我们了解她的不可排解的寂寞了!
  1928年5月15日
  (选自《茅盾全集》第11卷“散文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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