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911

[ 吴圣刚 文选 ]   

文明与堕落

◇ 吴圣刚


  一
  
  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全球化正在进一步深化。同时,中国的发展正在造就这样一个事实:世界的全球化竭力勾引着中国的现代化,换句话说,中国的现代化与世界的全球化如影随形,已经趋向同步;而中国的小城镇发展战略使中国迅速城市化、都市化,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换加快。中国的现代化似乎就是城市化。在这样的背景下,崇尚工业文明、都市文明已经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由于农村劳动力的大量过剩,更由于都市文明的诱惑,大批的农村人口涌入城市争取新的生活资源和生活之路,随之产生了一个城市新群体——农民工群体。这只是城市化过程的一个初期结果。进入九十年代,一个深刻的变化是,在城市涌动的人口不再仅仅是农民工,许许多多知识群体的淘金者涌入都市,且农村的向小城镇蹭,小城镇的向城市涌,中小城市的向大城市涌,形成了全中国的人才大串联,随之产生的是一个城市白领打工族。其实,中国的这种城市化背景与全球化的历史背景是何等的相似。由于西方工业化的发展远远早于第三世界国家,早期第三世界国家的劳工大量涌入西方工业国家淘金,而后来则是大批的知识阶层涌入以美国为中心的西方国家谋求新的生活图景。于是,我们似乎可以认为,都市文明的本质就是让你背井离乡,跟随着都市的魂魄漂移。
  但是,那些进入城市的人们的境况如何,都市文明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身体、心理、灵魂等经历了怎样的折磨?魏微的《异乡》(《人民文学》,2004年第10期)中的许子慧是这样走过来的:“来这大城市三年,子慧换了十多家单位:图片复印社,广告公司,私人书店,GRE速成报名点……都是小街上的小店铺,三两间门面,里面可以搭火做饭,也有折叠床。子慧有时候就住在公司里。”“三年了,她居无定所,从东城搬到西城,她有一个大皮箱子,里面塞着床单和四季衣衫,这是她全部的家什。她漂在这城市,必须节衣缩食。冬天住平房里,得自己生炉子取暖,隔三五天到公共浴室洗澡。有一年冬天,气温降到零下二十来度,小火炉烧到半夜突然灭了,几个姑娘抖抖索索地挤到一张床上,外面是浩浩的风,天色有点惨白,在下雪么?是天亮了么?”
  既然进入大城市,就要学会大城市的生活方式,就要适应都市文明的要求。“她一连报了好几个班,英语班,会计班,法律自考班……都是得用的专业。子慧对她的前途有隐隐的期待,她虽是中师毕业,可是并不自卑,她计划用两三年时间修个大专,再修本科,她一定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两三年时间,谁说得准呢?或许她就碰上了一个青年,恋爱了,结婚了,有了房子和车。或许就出国了,升天了。谁说得准呢?”的确,大都市充满繁华,有金融中心、信息中心、物流中心,有商场酒店,有豪宅别墅;有花天酒地,有歌舞声色。更重要的是,它似乎到处充满了机遇,能够把一个人的人生陡然放大,使贫穷的人一夜暴富,钞票滚滚而来;使默默无闻的人一下子名扬天下,大红大紫。这才是真正的诱惑。
  不过,这种机遇好像并不怎么轻易垂青于某个人,有时候对某些人还十分吝啬甚至残酷苛刻,让你在城市的边缘上几乎坠落。毕竟,繁华的大都市犹如庞大的机器时时刻刻在高速运转,谁都想搭载进入它的轨道,但是稍不留意就可能被它轧得粉碎。就如子慧,虽然在这个大都市已经苟乞了三年,而且不断地学习在大城市生活的手段,不断地适应大都市的生活方式,但是,三年中换了十多家单位,仍然居无定所,从东城搬到西城,在城市的边缘折腾。为了能在这大城市生存下来,她们甚至想到了最原始、最便捷的方法,“像小黄和子慧这样的外地姑娘,能留在这城市的惟一途径恐怕还是嫁人。换句话说,她们和城市的关系,其实也就是她们和男人的关系”。小黄对这一点认识得更清楚些,“从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和男人扌票上了。小黄对待男人的态度简洁明快,第一,她不和他们谈情说爱,因为恋爱的结果就是分手;第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和他们发生肉体纠葛。”“可是小黄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走马灯一样去相亲,也有人看不上她的,也有她看不上人的。”子慧也有过一次恋爱经历,“然而她要的又不是这个男子,而是一桩婚姻,怎样才能使他明白,她需要一桩婚姻,就像需要空气和水!” 为此,子慧放弃了自己的防线,和男人上了床。但上完床以后并没有带来她期望的结果。城市没有接受她们,城市的男人同样没有接受她们。
  当然,在当下利欲升值和道德贬值的语境中,一些逾越普世规范的谋生手段依然潜存着。虽然大都市也享有光荣与梦想,但在都市的角落有可能潜存着污垢和罪恶。尤其是女人,在男人世界存在猎性需求的情况下,身体资源的开发常常成为一些女人谋求荣华和享乐的手段。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题。子慧也清楚,“如今这世道,上床本不是什么大事”,而且这种生意对于年轻漂亮的女人来说非常容易。但是,在子慧看来,她毕竟还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女人,她有自己的自尊心,有自己的基本原则和防线。她相信,自己谋生的本事还不至于仅仅剩下女人这点东西,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够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最终,她凭借着自己三年的拼搏、磨砺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当上了“一家颇像样”的华美贸易行的会计师,成了切切实实的都市白领。
  
  二
  
  应该说,许子慧削尖脑袋、挤破头皮挣得了一份“体面工作”,使她有资格、有条件、有理由在这个城市安家落脚,在都市白领队伍中继续发达,永远穿梭于高级公寓、高耸的商住楼、星巴克、世都、银座……可是问题在于,一旦她有资格有能力进入这个城市的核心地带,却从灵魂深处本能地产生对这个城市的排斥性反应。“子慧第一次置身于这等富丽的环境,……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回家,回她的吉安小城去,那儿有青山绿水,民风淳朴。那儿,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子慧为什么想回去?说到底,子慧是小城镇甚或乡村文明的产物,她并没有完全认识城市文明,真正要让她融入都市文明,她便会从内心感到不由自主。如果说她还能够挣扎三年的话,那是因为在这三年的颠簸奋斗中或多或少能够呈现她的某些原生状态,而一旦命运改变,不能展示自己的原生状态时,她只有重新回复到原来的环境中去。
  实际上,她与这个城市、与都市文明的不协调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都让子慧有切身的感受。首先,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大都市,“她隐隐地想到,这些年来,她离开故土,流落异乡,其实并没有什么实在的理由,或许仅仅是为了离开”。“这二十年来,正是大量中国人热衷离乡的年代。他们拖家带口,吆三喝四,从故土奔赴异乡,从异乡奔赴另一个异乡。他们怀着理想、热情,无数张脸被烧得通红扭曲,变了人形。他们是农民,工人,国家公务员,小知识分子,大学教授,老人,孩子……中国整个疯了,每个人都在做着白日梦。”不经意间即已随波逐流。或许是因为心中的骚动,因为对大都市的向往,因为生活落差的潜驱使。其次,她并没有真正认识这个大城市和都市文明。在她以往的认知中,大都市无疑是繁华、喧闹、膨胀、浪漫、激情的世界,但真正进入这个世界的疆域,繁华、浪漫的气息并不追随缠绕每个人。对于许子慧而言,感受最深最多的是孤寂、冷落、穷困。她以为大城市可以使人富足,地位提升,增加尊严和体面,而实际上,“她不过是一天天地呆着,茫然,贫贱,服从。大城市的穷困其实比小城更加不堪……”其三,大都市并不乐意接受她。子慧在这个大都市流浪、漂泊了三年,虽然她孜孜以求地学习在大都市谋生的手段,但并没有很快地结束在这个城市漂泊的生涯,以至于当大都市的人们合家团圆共度新春佳节时,她仍然蜷缩在都市的一隅;她不甘于这样凄凉和寒碜,“便强打精神去天坛逛庙会,那天太阳黄黄的,天照样的冷,她走在人群里,到处都是陌生人……她怏怏地走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子慧恍恍惚惚走进一条胡同的一户人家门前,“一个年轻媳妇从院子里走出来,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还不待人转身关门,子慧突然发足狂奔……她简直疯了,她羞愤之极。”不仅如此,当她有了自己满意的工作,与小黄一起相看租房时,李奶奶对她和小黄进行了反复的盘查和审问,末了“嘴里兀自唠叨着:‘不是信不过你们这些外地人,外面世道这么乱,我年岁又大,怎能不多长个心眼儿?’”“小黄关上门,朝外呸一口说:‘老太婆以为我们是干那个的。’”其四,父母对都市文明的排斥和忧思不断地动摇着她安居都市的信心。自从她离开小城的那天起,父母无时不存在着忐忑不安的担心。在他们看来,大都市并不一定是光明堂皇的地方,世道上的传闻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大都市生存随时都有变坏的可能,即使像他们的女儿这样纯净的姑娘,他们也有百分之一百二的不放心。“有一天晚上,她和母亲通电话,屋外突然传来摔酒瓶的声音,继而是一个男人哩哩啦啦的哭泣声。母亲警惕地问:‘谁在哭?’”“子慧不介意地说:‘隔壁的民工喝多了。’”“母亲一声尖叫:‘你和农民工住在一起?’”“母亲唤了一声子慧,突然哭了:‘你在那儿干什么?……你好歹也是教师……咱们是体面人家。’”显然,母亲非常痛心地认为自己的女儿已经被大城市的污浊所玷污,在都市文明中堕落。因此,隔三岔五会打来电话突击检查。一次,子慧的旧同事来看她,母亲来电话,子慧正在说笑,“母亲狐疑地问:‘你身边有人?’”子慧给她撒了个谎说没有,“母亲突然厉声地说:‘许子慧,你在骗我。那个人走了,他是个男人。……妈一辈子清清白白,可不希望你出什么差错。’”“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理由怀疑她,质问她。因为她身在异乡,她穷,她还有身体。……母亲的话已经很明显了,那意思简直呼之欲出了。子慧一阵羞愧。”其五,故乡情结已经成为子慧永远改变不了的生理印记和精神印记。许子慧虽然也是现代社会年轻一代的人,但她生于吉安小城,长于吉安小城,小城的山水风情、世道民风与生耳濡目染,渐渐浸化,已经深深镌刻在她的骨髓之中,成为她生命的重要特征。在她的记忆中,吉安是这么一个地方:
   [##]
  
  青石板小路,蜿蜒的石阶,老房子是青砖灰瓦的样式,尖尖的屋顶,白粉墙……一切都是静静的,有水墨画一般的意境。庭院里有樟树,槐树,榕树,推开后窗,就是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可以饮用,漂洗,夜里能听到流水的声音。……吉安是一座老城,迄今还保持着古朴的风貌,人们安静地生活着,家家户户,年年如此。
  ……这么说吧,吉安是个小城,它时而穷,时而富;它躁动不安,充满时代的活力,同时又宁静致远,带有世外桃源的风雅。它山青水秀,偶尔也穷山恶水,它民风淳朴,可是多乡野刁民。她喜欢她的家乡,同时又讨厌她的家乡。有一件事子慧不得不正视了,那就是这些年来,故乡一直在她心里,虽然远隔千里,可是某种程度上,她从未离开它半步。
  
  她就像一只风筝,尽管在飘,但永远摆脱不了故乡的牵引。实质上,故乡是她的消尘器,她的激动、焦躁、痛苦、烦恼甚至羞愧、愤怒,一经故乡山水风情的消解,统统归于平静、乌有。
  
  三
  
  我们解读《异乡》文本最重要的感受是,作品所揭示的问题。
  在我看来,作品最本质的问题是“异”字。子慧被都市遗弃至为关键的问题不在子慧本身,而是都市的问题。回到本文开始的思维路径,伴随着全球化、现代化进程,大都市不再是人们理想的、更不可能是诗意地栖居的,城市的功能在发生变化,城市的一切出现变异。首先,现代化进程和市场经济的历史性推进,大都市迅速市场化并成为巨型的超级市场,物流、信息流、货币流、人流、声浪流以及竞争、倾轧、牛市、熊市、暴发、破产等等结成大都市最敏感的神经链条,市场对于资源配置的基础性作用不仅在物流领域发挥作用,而且在城市的其他领域充分发挥着作用,大都市的方方面面包括都市的人们都被安置在市场的链条之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奈市场化,那么,倘若要进入大都市就必须与之建立市场化关系。其次,都市各阶层发生重大分化。在市场化的大都市,经济成分的多样化体现得最为充分。与经济成分多样化相伴而生的是分配形式的多元化。我们完全相信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都市新贵阶层和贫困群体不能不说是多种经济成分和多元化的分配方式催生的。都市各阶层的分化组合意味着对人们身份地位的重新确定和认定,其实质上是对都市旧有秩序的颠覆和重构,自然这种颠覆和重构也会殃及人们的精神秩序。因之,都市精神秩序的某种紊乱或裂变即是可以理解的。再次,大都市的纯净度不再依旧。中国城市在二十世纪前半叶也曾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新中国建立后,国家对城市进行了彻底的整治,铲除了滋生污垢的土壤,建立了新的秩序,单位是国家的单位,人是单位的人,人们的身份固定化,成分单纯。八十年代后,改革开放打破了计划经济体制,人与单位的依附关系渐趋松动,城市对人的控制失去了既往的力度,大量的流动人口涌入城市,城市的腹地大大膨胀。同时,大都市与国际的接轨也使都市迅速复杂化。第四,大都市的运转节奏进一步加快,分贝加大,喧闹嘈杂,烘箱效能突出显现。
  这种变异的城市结构、城市程序、城市生活却恰恰是现代人经常挂在嘴角、津津乐道的都市文明或现代文明。这就难免引发人们的质疑。中国大都市的现状究竟是否体现了现代文明的本质或者方向,这是身处其中的许多人试图探究明白的问题。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我们思索这一问题的关键不应该是城市自身如何,而应该是城市的功能对人产生了什么样的后果。据调查,城市居民中患有精神抑郁症、焦躁症、疲劳紧张综合症的是一个不小的比例;而另一项调查则指出,现代都市一族中感到压力最大的是三十至四十岁的人们。这更能说明问题。如果说都市的人们基本上是都市文明的产物的话,那么青年人百分之百是都市文明的产物,因为青年人中要么是城市原生的,要么是完全奔着都市文明涌进城市的,倘若他们认为都市赋予的生活难以承受的话,说明都市对他们的压迫即将超过限度。更重要的是它对人的生活的改变,对人的身份、地位、境况的巨大改变。你可以一夜暴富,就如许子慧梦想的,说不定有了房,有了车,出国了,升天了;也可能转眼赤贫,陷入跳楼的境地。而城市结构的调整便能使城市人群迅速产生分化,有人可能升迁优裕,有人可能沦落贫困群体。在生活的重大变故中,人们不能不面对现实,面对挑战。当然,应对有积极的应对,也可能 有消极的应对,但都是为了找回被生活击碎的梦。积极应对成人,消极应对成鬼。在人与鬼之间有时的确存在着不确定因素,这就让人们对都市文明的道德属性难以界定,从而为人们质疑都市文明有了切实的理由。
  于是,我们就不能认为子慧母亲的惴惴不安和李奶奶的盘查多余。况且,都市的影子已经迅速斜射到小城、乡村,比如吉安的商业街和大都市一样也是灯红酒绿,“街两旁全是摩肩接踵的店铺:洗头房,洗足房,桑拿房,练歌厅,也有星级酒店,百货公司。总之,走进这条街,人体的各个部位都可得到抚摸满足。一到晚上,街两旁就站满了形态各异的小姐——”是文明还是堕落?这真的不仅仅是子慧母亲和李奶奶的狐疑。实际上,有多少漂移到城市的儿女就有多少牵肠挂肚、惴惴不安的父母和家人,尤其是女孩子,世面上关于女孩子的故事太多,而都市的各种诱惑又是那么难以琢磨。计划经济时代,进入城市的人们等于拿到了铁饭碗,走上了正道,现时进入城市的人们完全要凭着自己的“十八般武艺”拼打,或许挣了票子,有了原始积累,立着了脚,但票子是不是干净,手段是不是光明,却常常成为质疑的焦点。而对于女孩子来说,这种质疑似乎更合情合理,因为说到女孩子在都市的作为,人们很容易想到歌舞厅、美容院、桑拿房以及身体、卖淫等字眼,自然,手中的票子就说不上干净。以农业文明的传统价值观审视,人的行为及其结果的道德属性比票子更重要,以至于要脸面不要票子是人们的基本选择。所以,当子慧的父母看到她回到家里的行囊派头后,对她的怀疑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加重了。在子慧父母看来,子慧如果寒酸地回到家里,他们心里则塌实;子慧揣着票子像模像样地回来,他们便觉得有问题。父母对子慧进行了全面的审讯,他们让子慧讲三年的经历,翻开子慧的皮箱,胸罩、内裤、睡裙等衣物一样样详细查看,他们从中看到子慧生活得很不错,有很多妖艳的衣服,这些全是堕落的疑点和证据。他们不允许子慧辩解,指责子慧尽管回到家里扮作良家妇女,心里仍然疑惑她是个妓女。子慧在父母的反复责问下,自己也失去了自信,仿佛自己真的做过妓女。
  作品文本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如果是都市文明,那么都市文明中却包含着一种堕落。而文明与堕落在作品的文本中却是那样难以界定,以至于让许子慧十分迷茫。《异乡》是新世纪的问题小说。小说虽然篇幅短小,却揭示了当下社会的重大问题。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确乎解放了生产力,拉动了整个经济社会的发展,但是否就如市场是把双刃剑一样,社会的文明进步一定要伴随着不文明的问题存在?换句话说,马克思指出的“异化”概念在我们的现代是否同样显现?这当然不是小说本身能够回答的问题。重要的是,小说表达了这一问题,引起了我们的思考。作品的意义正在于此。
  
  附:
  
  异乡
  
  □魏微
  
  一
  
  四月的一个晚上,许子慧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每到月末,她总是略微忙些,她是华美贸易行的会计师。华美贸易行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公司,坐落在城区的一幢高级公寓里。这一带鳞次栉比的多是些商住两用楼,戒备森严的门卫,绿草坪,林阴道,星巴克咖啡馆的坡型红屋顶上伸出一个烟囱似的窗户,在雨中,不大看见行人,一切变得很像外国。
   [##]
  许子慧来应聘的那一天,天正下着雨,她把自行车放在隔壁一家商场门口,一路遥遥地走进来。她不能让自己显得慌张。雨并不大,然而一星半点到底打湿了她的衣衫和头发,使她恍惚中觉得自己或许是出汗了。有好几次,她顿了顿脚步,想掉头走开。她没想到她应聘的公司在这么一个地方,它的堂皇打击了她。招聘广告写得极为低调,人才市场报上寥寥的几行字,子慧误以为它是一家小公司。
  来这大城市三年,子慧换了十多家单位:图片复印社,广告公司,私人书店,GRE速成报名点……都是小街上的小店铺,三两间门面,里面可以搭火做饭,也有折叠床。子慧有时候就住在公司里。前不久,她和女伴相中了东单附近的一栋旧公寓,两室一厅的小户,和房东老太太合住。
  房东老太太姓李,七十来岁的样子,子慧叫她李奶奶。这李奶奶孀居多年,身上自有一种威严。来看房子的时候,子慧两人站在客厅里,李奶奶一双眼睛冷冷地扫过来,直把她们从头看到脚。她在看什么呢?她怀疑什么呢?
  子慧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堪,一颗心惴惴的,身体无缘故地要发毛发虚。她低下头,照自己的身子看了看,那天她穿一件高领线衣,她的胸脯很小,她的脸没化妆。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标准的良家妇女的脸。
  李奶奶说:“哪儿人?”
  子慧旁边的小黄说:“青岛。”
  “你呢?”李奶奶把眼睛转向子慧。
  子慧说:“吉安。”
  “吉安是哪儿的?”
  子慧说:“江西。”
  小黄从包里取出一摞材料,林林总总也有六七页纸,她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地朝沙发上一扔说:“你看看吧,这里头有身份证,单位开的介绍信,学历证明……要是不行就说一声,我们好换一家。”
  李奶奶戴上老花镜,把材料大体翻了翻,脸上突然冒出一点笑意来。她领她们去看房间,嘴里兀自唠叨着:“不是信不过你们这些外地人,外面世道这么乱,我年岁又大,怎能不多长个心眼儿?”
  子慧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房间很小,只有六七平方米,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带穿衣镜的立式橱柜,再也摆不下别的物件了。窗户是北向的,房间里光线幽暗,从那蒙着污垢的窗玻璃上,能看见几户人家的后阳台。楼下的空地上,五六个小孩在踢足球。一个卖馒头的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一路叫卖。这一带是老居民区,拥挤,嘈杂,欢乐。房租虽贵了些,可是两人分摊,还是能接受的。李奶奶简略地说了些情况,搭讪着出去了。
  小黄关上门,朝外呸一口说:“老太婆以为我们是干那个的。”
  子慧忍不住要笑,她反手靠在柜门上,瞟了一眼小黄挑染的几缕金发说:“本来嘛,你也像的。”
  小黄扑上去厮打,两人笑作一团。
  她们是隔两天才搬过来的,那天是周末,太阳好得出奇,晃晃的全是春天了。三月里,暖气还没停,屋子里有烘烘的气味。她们的身体也是烘烘的,燥热,喜悦,骨骼偶尔会发出新鲜粗俗的尖叫声。整一个下午,两个姑娘叽喳啁啾,她们擦窗子,扫地,挂窗帘,往墙上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相框,风铃,布狗熊……自然是睡一张床上,可是铺上各自的床单和被褥,听风铃在窗前发出清寒的声响,无论如何,这里就是“家”了。
  子慧的眼睛突然一阵发干发涩,谁能承望她这么快就有了“家”!一间租来的房子,带厨卫,每天可以洗热水澡!
  黄昏的后阳台上,太阳是落下去了,不远处能看见故宫和景山。故宫景山的外围,却是摩肩擦踵的旧楼房,小胡同,低矮破旧的平房。小街上车来人往,一片市声。挨家挨户的小饭店门口挂着红灯笼,几个民工模样的人一路走来,左张右瞧有点拿不定主意。卖羊肉串的摊位前烟浪滚滚。一个男人从公厕里走出来,边走边系裤扣……子慧伏在阳台上呆呆地想,原来皇城脚下,也有穷人。
  子慧自己是穷惯了。三年了,她居无定所,从东城搬到西城,她有一个大皮箱子,里面塞着床单和四季衣衫,这是她全部的家什。她漂在这城市,必须节衣缩食。冬天住平房里,得自己生炉子取暖,隔三五天到公共浴室洗澡。有一年冬天,气温降到零下二十来度,小火炉烧到半夜突然灭了,几个姑娘抖抖索索地挤到一张床上,外面是浩浩的风,天色有点惨白,在下雪么?是天亮了么?
  子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回家。她的南方小城,或许现在也下着雪,她的父母都睡了吧?她二十六岁了,她要在这城市呆多久呢?子慧想着这些的时候,眼睛也是发干发涩,她的神情呆呆的,麻木,冷酷,坚硬。
  子慧在城市过这样的生活,她的父母绝对不会想到。她每隔三五天就要和家里通一次电话,问问父母的身体,她的小城可有哪些变化。刚来的那会儿,她是嘁嘁喳喳什么都说的,她的学习和生活,她又换了哪家单位,老板姓什么,有几个同事……有一天晚上,她和母亲通电话,屋外突然传来摔酒瓶的声音,继而是一个男人哩哩啦啦的哭泣声。母亲警惕地问:“谁在哭?”
  子慧不介意地说:“隔壁的民工喝多了。”
  母亲一声尖叫:“你和农民工住在一起?”
  子慧拿手拨弄着电话线,一时沉默了。
  母亲唤了一声子慧,突然哭了:“你在那儿干什么?你回来,咱们明天就回家!不待了……外面有什么好?啊?……子慧你别忘了,你好歹也是教师,读书识字的人,你爸爸是校长,咱们是体面人家。吉安什么没有?你回来安心教你的书,妈求你了!”
  子慧抬头看天花板,电话线攥在手里松一阵紧一阵的。她不能哭,一哭就塌了。家是回不去了。从今天起,这个城市她是待定了,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她生气了。
  她跟母亲笑道:“你又来了,烦不烦啊?才呆了半年不到,你就这样!我话还没说完呢,喏,我附近有一工地,所以会有农民工,我住这儿,是因为它离北大近。听明白了吧?”
  天知道子慧并没撒谎,那会儿,她确实在北大读夜校来着。她一连报了好几个班,英语班,会计班,法律自考班……都是得用的专业。子慧对她的前途有隐隐的期待,她虽是中师毕业,可是并不自卑,她计划用两三年时间修个大专,再修本科,她一定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两三年时间,谁说得准呢?或许她就碰上了一个青年,恋爱了,结婚了,有了房子和车。或许就出国了,升天了。谁说得准呢?
  子慧断不肯使自己相信,她去北大学习,其实是为遇上一个青年。这世上有那么多的青年,可是她太自尊了,她羞于下手。有一阵子,每次从补习班回来,小黄都会问:“骗上谁没有?”子慧就笑。
  小黄歪歪嘴说:“你怎么这么没用啊,那些学生仔很好骗的。”
  子慧说:“再等等吧,我喜欢别人来骗我。”
  可是现在的男人似乎是太金贵了,稍有一个像样的,就五马分尸般地被抢走了。子慧到底没等来那个愿意骗她的人。
  子慧在异乡的生活似乎是太洁净了,有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没有可能的结婚对象,虽然整天忙碌着,上班,补习,可是未来就如夜的漆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不过是一天天地呆着,茫然,贫贱,服从。大城市的穷困其实比小城更加不堪,单看这四壁透风的房舍:子慧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她是个安静的姑娘,没什么野心,也少幻想。在家乡教了三年小学,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辞了职,就这样离开了。这二十年来,正是大量中国人热衷离乡的年代。他们拖家带口,吆三喝四,从故土奔赴异乡,从异乡奔赴另一个异乡。他们怀着理想、热情,无数张脸被烧得通红扭曲,变了人形。他们是农民,工人,国家公务员,小知识分子,大学教授,老人,孩子……中国整个疯了,每个人都在做着白日梦。
  可是子慧不。这天晚上,她没有课,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会儿。后来走到里间,准备搭铺休息。她隐隐地想到,这些年来,她离开故土,流落异乡,其实并没有什么实在的理由,或许仅仅是为了离开。多无聊的一件事,她为了离开,为了过一种她完全不能掌控的、漂泊不定的生活,为了让自己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为了贫困,为了在贫困中偶尔回忆一下她熟悉的小城,想到她温暖的小城,她会泪流满面。
   [##]
  可是子慧究竟没有哭,她侧了个身,睡着了。
  母亲隔三岔五就会打来电话。有一天晚上,子慧的一个旧同事过来看她,两人吃完了饭,回办公室聊天。母亲来电话的时候,子慧正在说笑。
  母亲说:“你笑什么?”
  子慧说:“我笑了吗?”
  母亲说了些家里的情况。办公室有人,子慧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哼哼哈哈地应答着。母亲狐疑地问:“你身边有人?”
  子慧说:“没有啊。”
  子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那是个男同事,姓马,还没有结婚,可是子慧并不打算考虑他。她朝小马做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
  小马看了看表,或许觉得时间太晚了,他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走了。子慧点点头。小马开门的时候弄出点声响,门外不知谁在咳嗽。
  母亲突然厉声地说:“许子慧,你在骗我。那个人走了,他是个男人。”
  子慧浑身一凛,把眼睛直看到空气里去。一桩冤案发生了,现在就连母亲也怀疑她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理由怀疑她,质问她。因为她身在异乡,她穷,她还有身体。
  母亲柔声哄道:“告诉我,那人是谁?”
  子慧嘟着嘴:“小马。”她的声音软而嗲,像在撒娇。
  母亲释然道:“是不是从前药店的那个?长得怎么样?挣到钱了吗?”
  子慧嚷道:“你烦死了,早跟你说过不可能的,我看不上他。”
  母亲咯咯笑道:“傻丫头,就为这个骗我?我可告诉你,你得当真找个男朋友了,妈一辈子清清白白,可不希望你出什么差错。”
  母亲的话已经很明显了,那意思简直呼之欲出了。子慧一阵羞愧。
  这天夜里,子慧睡得懵懵懂懂的,突然一阵电话铃响。她跑出去接了,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挂了。子慧在黑暗里站了会儿,完全没有理由的,她怀疑这人是她的母亲,她在查房。第二中午,母亲又打来电话,母亲很少在白天打来电话,想干什么?子慧一边听电话,一边做忙乱的样子,跟小黄说:“哎哎,文件夹在那边。”
  小黄从办公桌旁抬起头来说:“什么文件夹?在哪边?”
  子慧吐了吐舌头,神秘地笑了。她终于向母亲证实了一件事情:她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她的生活很清白。
  子慧就是从这天起,决定向母亲撒谎,她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良家妇女。她已经是良家妇女了,可是她得撒谎。谁说不是呢,一切太荒谬!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每个人都形迹可疑,不做贼也心虚。
  子慧的撒谎是很讲究策略的,她并不时时撒谎,偶尔她也讲一些真话的。就比如说,她很穷,穷自然是危险的,俗话说:男穷盗,女穷娼。所以子慧不夸大她的穷,正如她不夸大自己的富一样。富也是危险的,谁都知道,色情业是世界上最暴利的行当,无本万利。母亲不是傻子。所以每当母女俩通电话时,子慧总是出言谨慎。总而言之,三年了,她吃过苦,可是一切正待过去,就比如说,最近她租了一间公寓,她考上了注册会计师,她的新公司叫华美。
  子慧说的是真话,可是天可怜见,她说真话也像在撒谎,一颗心有点不落实地。
  
  二
  
  来“华美”上班以后,子慧的境况大大地好转了。“华美”是一家颇像样的公司,挂靠某大财团,老板叫仲永,三十出头的样子,听说还没有结婚。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架着眼镜,相貌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件事子慧总心存疑虑,那就是她从近百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谋得一席职位,实在连她自己也找不出有什么确切的理由。应聘那天,济济一堂的人,大学生,博士,职业经理人……只有她,是个外乡人。子慧为自己感到寒窘。一屋子的潮气,手心里汗津津的,她静静地立在墙角,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的情绪低落得近乎发抖。
  落地玻璃窗外,一片雨蒙蒙的,能看见花圃、游廊、外国人和狗。子慧第一次置身于这等富丽的环境,及至应聘完毕,走到户外,脑子里还有点迷迷怔怔的。雨还在下,她慢吞吞地走着,她知道自己在哭,她受到了伤害,她突然为自己感到了委屈。三年了,她这才知道什么叫委屈!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子慧第一次萌生了退意。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回家,回她的吉安小城去,那儿青山绿水,民风淳朴。那儿,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
  隔一天,华美公司正式通知她去人事部报到。子慧放下电话后呆了呆,突然想起了仲永。应聘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经理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过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仲永神情疲惫,脸色苍黄,他一个下午见了几十个求职者,问同样的问题,听大同小异的回答,早已对什么都失去了感觉。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强忍住困意,看了她一眼,心里想,这女的倒还老实。
  子慧舔了舔舌头,一下子忘了下面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他在看她,睡眼迷离的一双眼睛,就像临睡前在看一根树桩。子慧什么都知道,她告诫自己要警惕,不要做这种无谓的念想,可是她就如一个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人,突然石破天惊,看见了拂晓。
  子慧从不以为她会等来奇迹,可是男女之间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每天朝夕相处,老板和下属之间,同事和同事之间,若是发生点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仲永毕竟是个正派人,男女情事上仿佛还有待开窍,直到有一天,他带了个女孩走进来,两人都笑眯眯的,一路也不太说什么。经理室的门关上了,外间的办公室一阵喧闹,子慧也加入了议论的行列,说着,笑着,三年来,为自己所有的逆境支撑着,她的声音笑得最响。
  闲来无事,几个同事偶尔会一起聊天,就有一天,子慧顺便提了一下她的小城。在她的描述中,吉安是这么一个地方:青石板小路,蜿蜒的石阶,老房子是青砖灰瓦的样式,尖尖的屋顶,白粉墙……一切都是静静的,有水墨画一般的意境。庭院里有樟树,槐树,榕树,推开后窗,就是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可以饮用,漂洗,夜里能听到流水的声音。
  子慧并没有分明这样说,可是她淡淡的话里行间,委婉地表达了这层意思,吉安是一座老城,迄今还保持着古朴的风貌,人们安静地生活着,家家户户,年年如此。
  同事中谁也没去过吉安,可是他们中有人去过周庄,丽江,婺源,绩溪,想来吉安和这些地方也差不太多。内中有人感慨道:“中国现在那么浮躁,难得还有这么一些清静地儿,容我们偶尔去做做田园梦,要不,你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成天快马加鞭,也不知道为什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就有人问子慧:“既然吉安那么好,你干吗还跑出来受洋罪?要知道,我们每年可是花了钱往这些地方跑的。”
  子慧抿嘴一笑,在那静静的一瞬间,她明确地知道一件事情,她并没有说谎,可是她描述的吉安是二十年前的吉安,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梳着小小的抓髻,一有空就往街上跑。她确乎记得,她家临街的老宅里有一棵树,她乡下的外婆家傍着一条小河……她记得吉安每一条街巷的名字,姑娘们穿着素朴,百货公司的玻璃柜台前能闻见“雅霜牌”雪花膏的冷香。傍晚时分,街巷里有炊烟升起,人们端着饭碗站在老树底下纳凉,把嘴咂得啪啪作响。
  对于她来说,吉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小小的,淳朴的,悠缓的。她再没想到,有一天吉安也会变,变得急促,庞大,慌张,在她离家出走的三年前,吉安已不复是旧时模样了。整个城市就如一个大工场,推土机昼夜轰鸣,新楼房拔地而起,许多街道改向了,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变得迷茫紧张。
  子慧不喜欢她的家乡,她对于吉安的描述向来有多种版本,跟同事用一个版本,跟小黄和李奶奶用另一个版本……版本多了,难免就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可是天地良心,子慧的每个版本都是正确的,可以字字落到实处。这么说吧,吉安是个小城,它时而穷,时而富;它躁动不安,充满时代的活力,同时又宁静致远,带有世外桃源的风雅。它山清水秀,偶尔也穷山恶水,它民风淳朴,可是多乡野刁民。她喜欢她的家乡,同时又讨厌她的家乡。有一件事子慧不得不正视了,那就是这些年来,故乡一直在她心里,虽然远隔千里,可是某种程度上,她从未离开它半步。
   [##]
  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一个谜一样矛盾的地方,一个难以概述的地方,谁能相信,她竟然没回去过一次!
  多少次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温柔的,缠绵的,伤感的,那时她不知道这声音叫回家。她不知道,回家的冲动隔一阵子就会袭击她,那间歇性的反应,兴奋,疲倦,烦恼,轻度的神经质,莫名其妙……就像月经。
  有一年春节,禁不住母亲苦劝,她差不多就要回去了。她提着大皮箱子,径直到火车站买了高价票。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子慧看见了一张张黄色的脸,迫切的,紧张的,焦躁的……她不由得热泪盈眶,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回家。——是啊,还有什么比回家更让她激动和害怕的呢?
  子慧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为什么会害怕回家。那一瞬间,她周围的声浪和热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全吸走似的,候车大厅变得寂静,冷,空旷。许多人往前挤着,扬着手,回过头来,有一个小孩子,伏在父亲的背上哇哇大哭,可是子慧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那是子慧在异乡的第一个春节,她简单地备了些年货。有一天晚上,她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后,身上仍觉得寒飕飕的,便早早地躺到被子里取暖。屋外狂风大作,门板被风吹得吱吱作响,子慧把身体蜷缩着,开始恸哭。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一连串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天,她似乎决定要把一个人的春节过得像样些,便强打起精神去天坛逛庙会,那天太阳黄黄的,天照样的冷,她走在人群里,到处都是陌生人:一家老小,年轻的恋人,鼻子冻得红红的,呵呵地笑着……她怏怏地走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不知怎么就走进了一条胡同口,胡同上空,是一片灰蓝的天,映着淡淡几笔枯枝的剪影。一户人家门口,红铁门半开着,风吹得叩环哐哐地响。子慧恍恍惚惚地从门前走过了,走了很远,又踅回来,倚着对门的砖墙,呆呆地朝屋里看。这是一户中上等人家,大概是四世同堂,院子里一派嘈杂忙乱,老人,孩子,年夜饭,压岁钱,新衣裳……子慧的眼前不由得一阵温润。
  一个年轻媳妇从院子里走出来,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还不待人转身关门,子慧突然发足狂奔,她知道她在干什么了!天哪,她简直疯了,她羞愤之极。跑到一处僻静地带,这才停下来喘口气,左弯右拐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色暗下来了,四周漆黑一片,伸手摸摸,三面都是墙。子慧索性坐下来,曲膝抱腿,她知道自己迷路了。
  事已至此,子慧完全安静了,可是一颗心仍尖叫不止——她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她被自己抛弃了,她陷入了一场窘境。她无处为家,她安全可以回家,她真的疯了。
  若说子慧在异乡,全是这些寒苦的回忆,也不尽然。她也有过一些温暖的日子,比如和小黄李奶奶的友情,春寒料峭的晚上,喝着李奶奶煨的汤,热气呼地罩住了脸,眼里蒙蒙??的一片,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她哭了,其实也没有。她原来的住处小西天附近,有一排红砖小楼房,阳光底下,安静中也有一种风尘。她还记得一条小小的林阴道,秋天的时候,满地灿黄的银杏叶,风一次,幽魂一样乱跑。记得它,是因为她和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过,被他拉着手,一起朝天上看过……可是子慧不留恋这些日子,仿佛它对她孤寒的经历是一种背叛和亵渎,仿佛它是她身上的一颗虱子,一爬出来,她就会不动声色地把它捏死。
  小黄不久前回去了。
  像小黄和子慧这样的外地姑娘,能留在这城市的惟一途径恐怕还是嫁人。换句话说,她们和城市的关系,其实也就是她们和男人的关系。小黄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和男人?上了。小黄对待男人的态度简洁明快,第一,她不和他们谈情说爱,因为恋爱的结果就是分手;第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和他们发生肉体纠葛。
  子慧笑道:“你总得给他们一点想头,要不,人家还以为你是性冷淡。”
  小黄“嗯”了一声说:“这个分寸还真难把握,从了罢,他说你荡,不从罢,他说你木。结婚果真有这么难么?”
  子慧笑了笑,侧了个身,伸手把小黄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月光下小黄的眼睛炯炯的,闪着寒光,她看着子慧,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可得互相鼓劲,哪个都不准泄气!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一城市,就没我容身之地。我赖也要赖在这里。”
  可是小黄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走马灯一样去相亲,也有人看不上她的,也有她看不上人的。有一天晚上她回来,关上门,抱着子慧就哭了,原来男方嫌她太瘦,又是外地人。小黄哭道:“我有这么糟糕么?外地人怎么啦?外地人就不是人?”
  子慧生气地说:“他是扯淡!”
  小黄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呆呆地盯着墙壁,半晌,幽幽说道:“我想回去了。”
  子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小黄抹泪道:“再呆下去,我怕我会出事的……自尊心受不了!已经忍耐……到极限了。别看我平时嘻嘻哈哈的,我是不想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每次出去相亲,我都恨自己,我怎么就混到这地步了?就那些人,要是在青岛,我连正眼都不瞧。”
  子慧自己也有过一次恋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地道一本地人,叫郭小海,二十八九岁的人了,成天优哉游哉的,也没个正形。他和父母分开住,一个人租了套公寓,只在周末的时候回家看看,吃顿便饭。他的口头禅是烦,一双小小的眼睛,笑起来不知有多坏!他的公寓怕也是藏污纳垢之地,走马灯似的不知换了多少个女朋友。
  可是他也有很乖顺的时候。有一天饭桌上,子慧无意间讲起了她的家乡,他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我跟你一块回去吧,做倒插门女婿。”
  子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时搞不懂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嬉笑着抽了抽鼻子,眼睛越过子慧和她身后的窗户,直看到远方去,他说:“我从小就想离家出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客死他乡。”他呵呵地笑起来,又恢复了他那玩世的态度。
  子慧侧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也没想出个什么来。
  她从此断定,这人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想起来既叫她发寒,也使她温暖,因为这东西她也有。他情绪化,没什么志向,愿意随波逐流,脑子常处于白痴状态,偶尔会闪出一些乱糟糟的小气泡。
  他从来不给她承诺,然而很想和她上床,每次见面他都磨。磨了一会儿,他自己觉得没劲了,就笑嘻嘻地说:“算了,我还是等你来找我吧。”子慧突然爱上了这个可爱的男子,他对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就是他自己。然而她要的又不是这个男子,而是一桩婚姻,怎样才能使他明白,她需要一桩婚姻,就像需要空气和水!子慧到底没守住她的防线,床还是上了。如今这世道,上床本不是什么大事,这个子慧也知道,然而上完床以后的事,子慧就不得不看重了。那天晚上,郭小海把她搂在怀里,腾出手来点了一支烟,他有点累了,又不便马上睡去,只好迷迷糊糊地说了一些话,大意是:他不想结婚,也不想恋爱。她是个好姑娘,他不想伤害她,所以更要把话说清楚,他们的关系是哥们儿的关系,他们上床,是为了各自取暖。
  子慧听了半天,心都碎了。她侧过身去,任眼泪恣意流淌。她是个理性的人,等他把话讲完了,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发作了。她从床上蹦起来,哇的一声哭了,穿起衣服就要走人。小海一下子醒了,坐起身来看着她。
  子慧说:“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你可以骗我,是不是?你完全可以骗我!你怕什么,怕我会闹着嫁你?不是这样子的,我不想嫁人,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想嫁你。”
  小海犹犹豫豫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子慧看了他一眼,倒一下子镇静了。她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我走了。”
  小海说:“我送送你。”
  子慧的声音平静之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说:“不用,我出门打车,一会儿就到的。”
   [##]
  她摸着黑,一个人走下十几层的楼梯,几次停下脚步,心里却空荡荡的,就又慢慢地往下走了。来到大街上,看见路灯,树枝,不多的几个夜行人,知道这是冬天的午夜,心里能听见风声。她找了一个街角蹲了下来,捂着胸口,她几乎半跪在地上,心里又一次喊着:妈妈,妈妈。可是她不知道要对妈妈说些什么。
  子慧明知道,她和人睡觉,与她母亲并没多大关系,可她还是觉得羞愧。母亲成了她的一个准则,她站在故乡的天空,她的眼睛越过千里之外的云层,像上帝一样看着她。子慧为此感到莫大的压力。
  也许每个身在异乡的姑娘都有过类似的压力,小黄走了以后,子慧更加孤单了,一个人常坐着发呆。李奶奶忙着为她张罗对象,因为小黄的教训,子慧对相亲抱有本能的抵触,不过还是见了几个。其中一个是李奶奶从前同事的儿子,在某研究所工作,离婚两年了,小孩归女方。不知为什么,他年纪不大,却早早谢了顶。子慧犹豫不决,便打电话跟母亲商量。
  母亲说:“有房子吗?”
  子慧说:“房子嘛,总归有的。”
  母亲狡黠地笑道:“什么叫房子总归有的?”
  子慧最烦她这一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没去过他家里,这你总放心了吧?”
  她随他看过两场电影,一起吃过麦当劳。有一天晚上,两人走在路灯下,子慧一侧头,无意间看见他的顶上闪着佛的金光,心里兀自一凛。她这才知道,她的心死了,她整个人有如枯木一样坏掉了。
  现在,子慧越来越迫切地面临着去留的选择,以至于茶饭不思,坐卧不宁。这哪是什么选择,她把它视作人生的最大一次赌博,一步走错,全盘皆输,照理说,回家是件便当的事,坐火车沿京广线,不过二十来个小时,坐飞机打个迷糊眼的工夫就到了;可是三年,心里的层峦叠嶂,回家已成了不可想象的事了。
  留下来呢,当然也很便当。经过三年的准备,心理上的,物质上的——她现在经济完全自足,购物多到世都、银座,或许再等个两三年,她能攒下一点钱,买个小房子,结不结婚就再说啦!她对这城市也渐渐熟了起来,谁怕谁?爱谁谁!
  后来,子慧反复思忖她的这次选择——她选择了回家——她得出一个结论:她的三年出行完全是一场梦游,她长途跋涉、衣不遮体走过了她一生中的寒冬,待到春暖花开时,她回来了,回来以后,发现屋子里仍是寒冬。
  
  三
  
  十月的一个午后,许子慧从火车站走出来,打车来到家门口。
  一路上,她把头贴着车窗玻璃,看街巷的风景。吉安变化太大了,就好像……它已经很陌生了。当然这年头,中国没有哪个城市不是陌生的,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变是硬道理。变,就如孙悟空手里的一根汗毛,吹一口气,它可以是树,妖怪,或者仍是一根汗毛。可是现在的中国已失去了想象力,吹一口气,变来变去都是楼房。
  偌大的古国从来没有如此骚动过,二十年春秋,在它犹如一季盛夏,每个人都汗渍淋漓,脸上闪着油光,脸上的痘痘有如沸水里的小气泡,咕咕跳着,能把人烫死。乡村变成城市,城市仍是城市,成百上千个地方,若是换个地名,那就都叫它们吉安吧。
  子慧笑吟吟的,心里充满愉悦,故乡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啊,回家也不过如此,吉安既不很熟悉,也不太陌生,反正地球都成了一个村,中国变成一个城市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胡乱和司机搭讪,问这问那,新鲜得像个外地人。
  司机说:“小姐是来旅游的?”
  子慧笑而不答。
  司机侧头打量她一眼,说:“不太像,我估量小姐还是本地人。”
  子慧一惊,心里老大不高兴,她板着脸问:“我怎么就像本地人了?”
  司机摇摇头,不说话了,伸手把收音机打开。电台里一个女歌手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唱歌,子慧听了半晌,才听出这是一首伤心的歌。她把头转向窗外,阳光下她静静眯着眼睛,城市如浮光掠影,从她眼里迅速淌过。这世上什么都在变,子慧早就做好了防备:一觉醒来,文明可能是一场幻影,人类将用四肢爬向荒野;战争,霍乱,人心的撕扯……活在这世上,没有哪样东西是安全的,只有她自己。
  可是子慧再没想到,她自己也会变,就比方说,现在她不太情愿人家拿她当作吉安人,她在外浪迹三年,吃了那么多的苦,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洗心革面不做吉安人,她要把她身上的吉安气全扫光,从口音,饮食习惯,到走路的姿势,穿着打扮……一切的一切,她要让人搞不懂她是哪里人。子慧很以为,她差不多成功了,当然,今天她穿件普通的秋衫,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副学生样,看上去是寒素了些。
  子慧很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但是她不想穿,因为不合适。她以为,吉安不过是个小地方,她大可不必如此。
  子慧瞧不起吉安,她没看到自己的那副嘴脸,高高在上的,充满了优越感,她把眼睛稍稍斜向窗外,嘴角泛出一抹淡定的微笑来,像一个偶尔路过此地的大城市的女子。
  现在,子慧就站在家门口,她放下皮箱,四下里看看,没什么人,因此决定在正式敲开家门之前,有必要先打探一下周围的环境。这一带多是些五六层的青砖小楼,楼前堆放着杂物,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太小,横七竖八的,就像迷宫一样。子慧不由得想,这一次,她恐怕是插翅难逃了。
  二楼最左的那个阳台突然传来开门声,接着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几点了?怎么还没到?”
  子慧缩了缩脖子,那是她的母亲,她提着箱子就往楼道里跑,她不能让母亲看见……是的,相见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点难为情,她还没有思想准备。
  她在楼道里站下来,轻轻吐了口气。楼道和家之间隔着十几级台阶,子慧的眼睛一级一级地爬上去,从来没见过那样漫长的台阶,总也爬不完,她把眼睛闭了闭,知道自己已气喘吁吁。
  亲人间若是数年不见,冷不防照面,那感觉就像见了鬼,着实有点吓人的。子慧和父母都当对方死过了,现在站着的是各自的幽魂,睁着恍恍惚惚的眼睛,脸上放出几许扭捏的微笑来。父亲搭讪着走过来,帮子慧提着箱子,一边侧头跟母亲说:“咦,你还愣着干吗?这人!”
  母亲笃定地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子慧道:“你还回来干吗?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啊?”
  子慧绞着手站在门口,她的眼泪淌下来了,那一瞬间,她突然想放声大哭,她要给他们跪下来,她闻见了家的气味:温暖的旧棉絮,清凉的樟脑丸……她要给家谢罪!
  母亲走过来,搡了一下子慧,突然抱住她哭了:“死样子,你看看你的死样子,你心狠着呢,我养你这东西干什么!”
  子慧把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那一瞬间,她的心异常的沉静,她再也不走了,她这一生所珍视的东西全在这里:父母,小城,朴素的生活……有一个字子慧不好意思说出来,那就是爱,毋庸置疑,她和父母都是爱着的,爱得无微不至,像一粒粒灰尘能渗入对方细小的毛孔里——深究起来,这玩意儿是能活活把人累死的。
  子慧两天没出门,在家认真备课,她准备下周一就去上班。这一天下午,她头有点晕,就一个人出来走走。隔壁的楼前,有两个妇人坐在树底下拆毛衣,子慧平时最怕这些妇人,她是在她们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什么也别想瞒过她们。
  她拐了个弯,改走一条甬道,走了一会儿,突然感到背后有眼睛,就在不远的地方,无数双的眼睛,一支支的像箭一样落在她的要害部位,屁股,腰肢……到处都是箭,可是子慧不觉得疼,只感到羞耻。她不动声色地又走了几步,突然猛地一回身,四周明晃晃的一片,夕阳掉到楼身后去了。她并没看到什么眼睛。
  子慧慌了,像走路时突然被绊了一跤;低头一看,脚下并没有石子。她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她看见了,这眼睛在她心里,是她在看她自己。她又悠悠地走上一会儿,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把手心攥得很紧,她扶着一棵树站下来,腿有点软,身上直冒冷汗,黑暗像头发一样罩住了脸。天哪,这是什么世道,现在她连自己都不信任,她离家三年,本本分分,她却总疑神疑鬼,担心别人以为她是在卖淫。
   [##]
  天色渐渐暗了,黄昏从天色的背后浮上来,眼前灯红酒绿的一片,子慧估量着,她这是走进步行街了,早在两年前,子慧就听母亲说过,吉安城里新出现了一个声色场所,学名叫商业街。街两旁全是摩肩接踵的店铺:洗头房,洗足房,桑拿房,练歌厅,也有星级酒店,百货公司。总之,走进这条街,人体的各个部位都可得到抚摸满足。一到晚上,街两旁就站满了形态各异的小姐,母亲恶狠狠地说:“全说普通话,都是外地人。”
  子慧当时也是外地人,她记得她把电话从左耳换到右耳,有点不方便接这个话茬。
  子慧摇摇晃晃地走着,吉安街头一片繁华,操各种口音的人走来走去,广东人,上海人,北京人,山东人……全都气宇轩昂,一派匆匆过客的样子。在这些声音当中,她反而很少听到吉安话。吉安人哪儿去了?
  答:吉安人都到外地去了。
  子慧模模糊糊地想到,她脚下的这片土地,或许是个更陌生的地方,走在这里,较身处他乡更觉得冷清,她对一切都不熟悉,点点滴滴不能引起她从前的回忆。她千里迢迢地跑回来,为的是什么?她在外面遭了罪,她回来是为了得到抚慰,她能得到吗?她现在没一点底。
  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子慧才慢慢地走回家,她着实有点累了,开门就往卧室走。卧室里亮着灯,门半开着,只听见里面一阵翻箱倒柜,还有父母的窃窃私语声。子慧三步两步赶到房门口,只见母亲在翻她的皮箱,衣物扔了一地。
  子慧拿手扶着门框,一下子岔了声气,她惊叫道:“你们在干什么?”
  父母的检阅正在兴头上,他们或许忘了子慧还会回家,所以正长吁短叹,忙得满头大汗。还不待他们转身,子慧已经奔到皮箱旁,抓起她的胸罩,内裤,睡裙,统统塞进箱子里。母亲掸掸手站起来,父亲跌坐在床边。
  子慧在灯光下站了一会儿,突然踹了箱子几脚,哇的一声坐到地板上,开始撒泼了。她勾着身子把皮箱拖到身边,拎起箱柄就往下倒,一边说:“看看看,喏,这是胸罩,这是内裤,仔细看清楚了,看上面有没有什么污点。”
  子慧哭闹的工夫,父母已有足够的时间用来镇定了。父亲咳嗽一声说:“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说你什么?”
  子慧胆怯地抬起头来,突然噤了声。
  母亲拍拍手说:“你去大街上问问,你许子慧回来的消息,吉安城哪个不知道?”
  子慧心虚地说:“知道什么了?我在外面干了什么了?”
  母亲从鼻孔里喷出一串冷气道:“干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子慧从地板上纵起来,跟母亲叫嚷道:“我刚从大街上回来,怎么就没人跟我说这些?”
  母亲突然掩面而泣:“谁会跟你说这些?人看见你,只会躲得远远的。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有多少人对着你父母指指戳戳,你知不知道?”
  子慧一下子呆了。
  母亲双臂抱胸,努努嘴,指示父亲把箱子盖起来,放到橱柜上。父亲拖来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夫妻俩合力把箱子举了上去。
  现在,母亲就坐在桌子旁,架着腿,完全是一副审讯的架势。
  母亲说:“说说看,你这三年的经历。”
  子慧坐在床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她已经完全服气了。她轻声地问:“是和男人吗?”
  母亲严肃地点点头。
  子慧把眼睛认真地眯了一会儿,首先想起了郭小海,然而她和他之间实在乏善可陈,第一次睡觉就掰了;以后再没见过面。别的就更不用说了,止于拉手拥抱,扯不上男女关系的。子慧摇摇头,朝母亲谄媚地一笑,说:“没有。”
  母亲一拍惊堂木,手掌击在桌子上有点疼,母亲说:“许子慧,你最好老实一点。”
  子慧苦着脸说:“真的没有啊,你们应该相信我。”
  母亲说:“你相信自己吗?”
  子慧惭愧地低下了头。
  母亲正了正身子:“那好吧,我问你,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检查你的箱子?”
  子慧摇摇头。
  母亲说:“想为你洗清污点,我不相信我的女儿能干出这等丑事……我女儿曾经那么纯洁——”母亲拿手掌擦了擦眼泪,她的声音呜咽悲伤。
  子慧咽了口唾沫,她已经感受到了母亲的爱意,啊,这比什么都重要。那一刻,她突然想爬到母亲面前,告诉她,她爱她,她受到了冤屈……然而这是不合适的,她不能破坏审讯的庄严。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呢?”母亲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许多,“我看到了这三年来你的生活,就在这箱子里,一天又一天,你的心理变化,我找到了许多疑点,这些全是证据!”母亲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你生活得很不错,”母亲走到子慧面前,探头在她的脸上照了照,声音几同耳语,“你并不像你说的那么惨,你有很多妖艳的衣服,可是一回到家里,你却扮作良家妇女——”母亲伸手在子慧的布衫上捏了捏。
  “我三番五次要去看你,”母亲坐回桌子旁,重新恢复了一个法官的派头,“都被你全力阻挠,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知道我是去偷袭你。三年来我花了几万块钱的电话费,心里也疑惑着你是个妓女。”
  子慧舔了舔干燥的舌头,宣判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她非常的安静。三年来,她焦躁不安,诚惶诚恐,心理几度崩溃,原来是,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在等着黑暗的降临。
  这天夜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隔壁能听到父母沉着的鼾声;她几次爬起来,推开窗户,天际有一轮小月亮,她把半截身子探到窗外,试了试,然而这是二楼。她嗅了嗅鼻子,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后来上了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