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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艳华 文选 ]   

流水中的真性情之爱

◇ 苟艳华


  《吴衙内邻舟赴约》(《醒世恒言》卷28)是一篇以才子佳人为主要内容的爱情小说。故事的男女主人公都出身于官宦之家,一在汴京,一在建康,相隔千里,本无相见之理,但千里姻缘一线牵,两人在双方父亲的赴任途中于船上相遇,一见钟情,遂私期幽会,一发而不可收。整部小说除了吴衙内(吴彦)和贺小姐(贺秀娥)做了一个相同的梦这件事比较神秘之外,其他故事情节的发展完全合情合理,符合生活逻辑。但这么一个看似平凡的爱情故事在作者的生花妙笔下写得不仅十分生动,而且幽默逗人、情趣盎然。同时,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爱情童话,它未必有,也未必无。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曲流动的音乐,把主人公看成两个爱的歌者,在行云流水般的浪漫中,主题甚至细节连同流动着的场景全被作者音乐化了。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氛围和意味。玩味之后,我们离开别的情爱小说的蓝本,发现了一个独具特色,与众不同的爱情故事。
  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说多把有情人终成眷属作为高潮着重描写,而本文最核心最动人的情节是发生在男女主人公一见钟情后,也就是他们在船舱中朝夕相处的那几天,作者将此作为重点浓墨重彩地描写。这种情节构思已不同于以往爱情小说的故事设置,即局限于男女双方单纯的传诗寄笺倾诉爱慕相思之情,而很少涉及到双方进一步的了解与熟悉,之后就直接喜结良缘,皆大欢喜。本文虽最终没能完全免俗,仍以大团圆结局,但作者在叙述爱情发展的过程中,其笔触已伸向他们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他们感情的升温和日益深厚也正是在这简单琐碎的衣食住行中。这已不是遥不可及不食人间烟火的郎才女貌之爱,而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伸手可触摸到的饮食男女之爱。
  这种由男欢女爱到知己之爱的过渡是需要一定条件的。从时间方面来说,双方要有充足的时间来接触与了解,在逐渐熟悉的过程中,双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等各方面的分歧与冲突才能得以磨合和适应。从空间方面来看,作者设置了种种偶然性的巧合:狂风大作两船邻舟相泊——船中相遇——风平浪静两船相背而去。在这情意绵绵的流水中,作者将他们爱情的滋生地和庇护所牢牢地定在了小小的船舱中。船舱虽小,但“五脏俱全”。它的存在主要是渲染气氛,抒写人物情绪乃至创造意境。小说里的人物如同现实中的人一样,总是在一定环境中活动,同周围的无数现象发生关系,或受其影响,或给以影响。因此,在描写人物和他们的行动时,就不得不与环境的描写联系起来。
  本文正是将其活动场所局限在特定的船舱中,这种空间形式的限定使得故事情节的发展与起承转合自然而然,人物形象的塑造与环境的烘托也有机地融为一体。这种狭窄的背景环境作用于人物心理和感情的同时,也在他们的内心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本文作者的高明之处就是在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使男女主人公的感情在不受外界的干扰下急剧升温并修成正果。上面是甜蜜温馨的爱情,时而含蓄蕴藉,时而热烈奔放。下面是温情脉脉的流水,时而低吟浅唱,时而汹涌澎湃。注重情节环境的设置和故事的叙述,并使其服务于人物性格的刻画,这种精巧的手法正体现了从典型环境中塑造人物形象的美学原则。
  在这种独特的环境限制下,男女主人公不知不觉地就形成了一种自由而又充满生机,恣肆无忌却又纯乎天真的两性关系形态。爱作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是自然自在的事物,那么情爱中的男女在爱情来临之际,其情感自然也就是热烈浓郁的释放。男主人公吴彦是一个清秀标致的文弱书生,“一表人才,风流潇洒,自幼读书,吟诗作赋,件件皆能。”但他的食量却超乎常人几倍:
  
  “每日要吃三升米饭,二斤多肉,十余斤酒,其外饮馔不算。这还是吴府尹恐他伤食,酌中定下的规矩。若论起吴衙内,只算做半饥半饱,未能趁心象意。”
  
  这本就是一件奇怪可笑的事情,但它却只是后文中更可笑事情的一个伏笔。吴贺两船邻舟相泊,吴衙内应邀赴宴,几个细节描写十分传神地刻画出了少男少女情有所钟后细腻复杂的心情。先看吴衙内眼中的贺秀娥小姐:
  
  年才十五,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百伶百俐,不教自能。读书识字,写作俱高。
  
  又如:
  
  吴衙内看了,不觉魂飘神荡,恨不得就飞到她身边,搂在怀中。
  ……那吴衙内记挂着贺小姐,一夜卧不安稳。早上贺司户相邀,正是挖耳当招,巴不能到他船中,希图再得一觑。偏这吴府尹不会凑趣,道是父子不好齐扰。吴府尹至午后独自过去,替儿子写帖辞谢,吴衙内难好说得,好不气恼。
  
  在这几段情节中,作者充分调动了自己的生活积累,从而刻画出了鲜明的人物性格,并在丰富有趣的生活细节的描写中将吴彦思想单纯而急切,性格憨厚而可爱的特征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了。作者叙事婉曲,心理活动描摹细腻,同时还能使情节合乎逻辑地发展,而人物间的关系与矛盾也酣畅淋漓地铺写出来了。
  在吴衙内为之惊艳之际,贺小姐也早已被其温雅的气质,出众的仪表所倾倒,芳心大乱:
  
  贺小姐看见吴衙内这表人物,不觉动了私心。想道:“这衙内果然风流俊雅,我若嫁得这样丈夫,便心满意足了。只是怎好对爹爹母亲说得?除非他家来求亲才好。但我便在此想他,他却如何晓得?欲待与他面会,怎奈爹妈俱在一处,两边船上耳目又广,没讨个空处。眼见得难就,只索罢休!”心内虽如此转念,那双眼却紧紧觑定吴衙内。……又想道:“今番错过此人,后来纵配个豪家宦室,恐未必有此才貌兼全!”左思右想,把肠子都想断了,也没个计较与他相会。心下烦恼,倒走去坐下。席还未暖,恰像有人推起身的一般,两只脚又早到屏门后张望。看了一回,又一转身去坐。不吃上一碗茶的工夫,却又走来观看。犹如走马灯一般,顷刻几个盘旋,恨不得三四步走至吴衙内身边,把爱慕之情,一一细罄。
  
  这厢,秀娥情窦初开,心挂衙内,坐卧难安。那厢,吴彦也是心神不定,如痴如醉:
  
  且说吴衙内身虽坐于席间,心却挂在舱后。不住偷眼瞧看。见屏门紧闭,毫无影响,暗叹道:“贺小姐,我特为你而来,不能再见一面,何缘分浅薄如此!”怏怏不乐,连酒也懒得去饮。抵暮席散,归到自己船中,没情没绪,便向床上和衣而卧。
  
  上述几段情节的描写,叙述细腻又生动传神,特别是对其心理活动的刻画,曲折细致,如见其人。语言简洁凝练,如闻其声。既丰富了作品的细节描写与文学特色的渲染,又使情节的发展既舒展又合情合理,并且也使原先简率呆板的人物动作心理描绘变得生动活泼且又符合其特定的身份,从而使男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因有丰腴的血肉而凸现了各自的个性,给人以立体的感受。
  男女主人公尚处于十五六岁的青春年华,青春期的悸动使他们对于男女间的情爱与欲望处于朦胧和好奇的状态,却又十分敏感。但当时森严的封建礼教绝不允许这种正常的心理躁动的产生,为防患于未然,封建家长通常采取隔绝视听严密封锁等措施,而禁锢与防范却并不能消弭这种情感的萌发,反而驱使他们去追求逆反补偿。由此而跌入情欲的漩涡,在情海爱河中浮浮沉沉。
  真实生动、妙趣横生的语言描写在本文的艺术表现中最具特色。这种幽默的笔调贯穿全篇,在行文中不落俗套,这也是这篇小说与其他爱情小说单纯缠绵悱恻的不同之处。吴衙内深夜邻舟赴约,不料两船向背而去,只好藏于秀娥舱中床下。吴衙内食量惊人,贺小姐装病叫饿要饭,这些充满人情味的对话,真幻参半,奇正相生,使人们感到熟悉而亲切,合乎情理而又使人发笑:
  
  吴衙内饥馁难熬,对贺小姐说道:“事虽好了,只有一件苦处。”秀娥道:“是哪件?”衙内道:“不瞒小姐说,我的食量颇宽,今日这三餐还不够我一顿。若这般忍饿过日,怎能挨到荆州?”秀娥道:“既恁地,何不早说?明日多讨些就是。”衙内道:“十分讨得多,又怕惹人疑惑。”秀娥道:“不打紧,自有道理,但不知要多少才够?”衙内道:“哪里象得我意!每顿十来碗也胡乱度得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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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衙内便钻出来。因是昨夜饿坏了,看见这饭,也不谦让,也不检择,一连十数碗,吃个流星赶月。约莫存得碗余,方才住手,把贺小姐倒看呆了。低低问道:“可还少么?”衙内道:“将就些罢,再吃便没意思了。”泻杯茶漱漱口儿,往床下飕地又钻入去了。
  
  这几段情节描写不仅把人物活动的背景与其心理、语言、动作水乳交融、精微细致地刻画出来了,而且也充分表现出吴衙内憨厚质朴、天真可爱的单纯性格。其朴实的语言,滑稽的动作充满了意趣,令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绝。在这里,作者往往用闲闲的笔墨,云淡风轻般地娓娓道来,他使用自然亲切,贴近生活的日常性对话,字里行间透露出生活的情趣,使情节自然而然得到发展。这种对话追求的是闲而不闲,借闲话来塑造人物形象,而作者的主旨也不露痕迹地潜寓其中。通过这些描写,文本中还营造了一个安详温馨的氛围,它使得一段甜美、瑰丽的爱情序曲缓缓奏响了音符。
  在此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男主人公具有一种儿童式的天真,这是他不同于以往传奇和话本小说里男主人公的独特的性格特征。他没有张生(《莺莺传》)的背信弃义与狡辩,没有李益(《霍小玉传》)的喜新厌旧,趋炎附势。他只是单纯地爱上了美丽的秀娥,这种爱虽然搀杂了欲望,但它却是以真诚朴实为基础,以共结连理为目标的。那是一种灵与肉相结合的知己之爱。细细说来,吴彦的年纪并不算大——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已,说他是个孩子也不过分。由于他身为独子,自幼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单独远行离开过父母,所以他的活动范围和社会人生阅历可以说和终日待在深闺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正是因为他这种相对孤立的生活圈子,一切所谓封建社会文明的条条框框还没有成为拘束他言行思想的准则。所以在成人的世界中,他仍然保持着这种儿童式的天真,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光彩。
  具体表现在文中,当两人的私情被秀娥母亲发现时:
  
  只见靠壁一个蓬头孩子,曲着身子,睡得好不自在。
  秀娥等母亲转身后,急下床,顶上门儿。在床下叫醒吴衙内,埋怨道:“你打鼾也该轻些儿,惊动母亲,事都泄漏了。”衙内听说这话,吓得浑身冷汗如雨,上下牙齿顷刻就咯噔噔地乱打,半句话也说不出。
  
  蜷缩在床下的可怜可爱相,幽情被发现后的胆战心惊相,再加上前文欲说还休,饥饿难忍相。这一幅幅的画面活脱脱刻画出一个真心诚意、童趣盎然而又惹人怜爱的美少年。
  同样,女主人公的形象也是光彩照人的。与以往向往爱情却又背负着沉重礼教精神包袱的崔莺莺等人迥然不同,贺秀娥敢于大胆主动地追求爱情乃至去满足自己的情欲。而作者在描述这些情节时又极表同情与赞赏,并未指责她这种执著反叛的行为。这是因为明末程朱理学受到李贽等尚“情”派的新兴思潮的冲击,使得晚明世风浇薄之际与儒家所提倡的伦理道德标准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儒家提倡贞节,但现实中人们的贞节观念却比较淡薄,并不以失身为耻。作者受此影响,提出了以欲始,以情终的“情教”理论,反映在作品中则是秀娥依靠自己的力量顽强抗争并终于获得了幸福。文中写道:
  
  “不肖女一时情痴,丧名失节,玷辱父母,罪实难道。但两地相隔数千里,一旦因阻风而会,此乃宿世姻缘,天遣成配,非由人力。儿与吴衙内誓同生死,名不更改。望母亲好言劝爹曲允,尚可挽回前失。倘爹有别念,儿即自尽,决不偷生苟活。今蒙耻禀知母亲,一任主张。”道罢,泪如雨下。
  
  正是由于秀娥的以死相逼,才使得爱女如命的贺司户夫妇无奈之下接受了他们的私情。但机智冷静谨慎的秀娥又怕父亲中途有变,遂心生一计:
  
  彼时两下分别,都还道有甚歹念,十分凄惨,又不敢出声啼哭。秀娥又扯住夫人到背后,说道:“此行不知爹爹有甚念头,须教家人回时讨吴衙内书信复我,方才放心。”
  
  文章的前半部分,秀娥的痴情最初表现得热烈如火,一览无余。但是耐心品味,却又一波三折。不管其开始的情感来得多么强烈迅猛,无法抵挡,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却总是紧绷着一根理智的弦。梳理一下不难发现,从一开始投诗自荐枕席,到冷静地安排吴彦藏身床下,再到巧妙地讨饭周旋庸医,及至最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父母,这一出出“关目”似乎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在这场追求和捍卫爱情的战争中,她始终镇定自若,步步为营。这些优美的情节可谓拨动了正常人性温馨热情的音键,在欣喜激越的同时,人的理性思索把烈火似的本能欲望酿制成浓芳的真情。这也是这篇作品在幽默诙谐之外而又打动人心之处。
  吴彦和秀娥的爱情虽然撞击着情和欲的火花,但他们的情感世界却是单纯明净的,以欲始,而以情终,仿佛是一泓可以直视无碍的清泉。作者在这里似乎提出了一种爱情婚姻的新准则:彼此尊重关爱与体贴,倾心相爱与信任,而门第、权势、富贵和等级全被唾弃了。这种以宣扬优美人情为中心内容的作品,体现了充满生命活力的市民思想意识和审美趣味,这在当时有着冲击封建礼教,为“人性”张目的意义。
  《吴衙内邻舟赴约》整篇文章呈现出一种自由、清新、活泼的时代气息,犹如一轴用绚丽色彩描绘的社会生活景象的画卷。这轴画卷虽不是尽善尽美,但却再现了时代的风貌,能使人从中得到一般公私典籍中所没有的东西。
  
  (责任编辑:古卫红)
  

流水中的真性情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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