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1904-1975),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位颇有争议的文人画家。但经过历史沉淀,当前,人们终于给他的小说创作进行了客观定位,在确认他的人格和身份没有问题后,又高度评价了他大量的小品文创作。
叶灵凤开始文学创作活动时加入过创造社,根据他作品中的题材和格调被称为早期海派作家。小说以描写大都市纷繁迷离的现代气息和色情、欲望泛滥为特长。叶灵凤走上新文学创作是从学习写抒情小品文开始的,自称冰心的《繁星》是他最早的“老师”。早期散文主要以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二八年出版的散文集《白叶杂记》和《天竹》为代表。谈论上海城市空气污染的《煤烟》是他一九三三年出版的《灵凤小品集》中一组“双凤楼随笔”小品文中的一篇。由此可推知,《煤烟》至迟写作在一九三三年,甚至更早,恰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上海得以畸形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是茅盾描写三十年代上海民族工业资本家的小说《子夜》出版并产生巨大影响的时期。
《灵凤小品集》是对《白叶杂记》和《天竹》两集的增删。“《灵凤小品集》中增加的两辑《双凤楼随笔》和《太阳夜记》,其中大部分篇章是好的。特别是《太阳夜记》中的《月亮给我的信》《冰车》《交响乐》《指甲》等篇充满了革命激愤,对劳动者的同情,可入三十年代散文佳作之林。有趣的是《双凤楼随笔》中的一篇《煤烟》,是我见到的最早的一篇揭露上海城市空气污染严重的散文。”①
《煤烟》最突出的主题就是对煤烟污染空气,损害人们健康的鲜明的环保意识。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中国古老的农耕社会向现代社会演进,在西方工业文明冲击下,仅仅在以上海、南京等都市为中心的沿海地带,现代化飞速而畸形发展着。而中国作家就敏锐地观察到现代社会、文明进步给生态环境带来的恶化,并以作品加以描绘,表达深切的忧虑,《煤烟》可谓第一篇。虽然,鲁迅早在一九一八年就有“至于水旱饥荒,便是专拜龙神,迎大王,滥伐森林,不修水利的祸祟,没有新知识的结果;更与女子无关”②等的议论,但这些只是他只言片语的思想火花,主题仍然偏重在揭示国民劣根性,鞭挞现实,进行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鲁迅真正有意识地关注到自然环境问题,也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后,并且是在为周建人辑译的一本关于生物学的书《进化和退化》,所作的《〈进化〉和〈退化〉小引》书序中,鲁迅指出“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倘这事能为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所记忆,那么,这书所得的酬报,也就非常之大了”③。而《煤烟》却是叶灵凤在真切的生活体验基础,特意创作的一篇小品文,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篇现代文学作品,贯注有叶灵凤小品文的题材特征和主体意识,艺术风格也可谓其小品文的精品。
《煤烟》大致可分为三部分,从现象到本质,从观感到忧虑,从现实分析到未来预测,既层层递进,布局严谨,情理有致,又显示生活化的情趣笔墨和散漫醇厚、不加粉饰的质朴文风。娓娓而道如话家常里短,亲切流利,丝毫没有着意用笔使性的痕迹,又在淡而简朴中洋溢着老道深厚的世情和文气;既有无奈怨责,又有建议企盼,体现出怨而不伤,温和深沉,冷暖启人自感的智慧散文特点。这是为文达到一定境界的标志。在那个以忧伤愤激,或者感叹自身飘零的散文时代,叶灵凤此类散文风格独树一帜。
行文从北方特有的人情风俗起笔,谈到北方人倒水请客人洗脸,是因为北方风沙灰尘扑面,而这在“向来是十里春风,山明水秀”的江南,除了满头大汗时要请客人洗脸外,是没有这种风俗习惯的。接着文风一转,提到现在的江南尤其是上海,这个上世纪三十年代资本主义经济飞速发展、畸形繁荣的大都市,“随着太平洋的高潮冲进来的近代物质文明,经济侵略的工具摇撼了江南明媚静谧空气中的诗意,天边矗起了黑寂寂的怪物,从此江南的客人来时也非洗脸不可了。”以请客习俗的改变论天地间大环境的改变,以西方经济发展关涉家庭生活细节,就使抒发的情理和指责,没有一点说教味道。
《煤烟》第二部分从一个童话谈起,说一个孩子乘气球做环球旅行,飞行到德国柏林的上空,看到林立的工厂烟囱,冒出蓬勃的煤烟,孩子从气球上面往下面望,误以为是一大片“郁郁苍苍的森林”。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近代新有的奇观!”“上海的煤烟虽然还不曾发展到那种程度”,但它就是上海的未来!饶有趣味的童话带出来的是一个惊心可怖的景象。用遥远的孩子眼中的柏林的煤烟,来提醒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负面影响,“坐在家里,任是你勤于拂拭”,但这“新生的怪物”无时不在,“用手巾试试鼻孔,你就知道它的程度也不差”。
于是,下文就在微讽中指出基督教士信奉上帝,认为上帝虽无形,但充满天地间,无时无处不在。这多少总有些玄妙,无法想象,所以,“我觉得二十世纪的上帝名号应该奉诸煤烟,它才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这不禁让人沉痛地想到:这拯救人类的真正的上帝,却对损害人类的煤烟视而不见,无能为力。并且据“现代研究优生学的人”指出,人类的寿命是渐渐短促,“原因虽然很复杂,但是我相信这黑色的‘上帝’的力量一定也不少”。
这一部分由童话到“上帝”,由“上帝”到“优生学”的研究,笔触纵横开阖,精细生动,寓谴责于形象中。惊心可怖的画面和感受,以简朴平缓的文字和语调叙出,更加让人扼腕思索。体现出叶灵凤学识与情理兼备的学者散文的特征。作者后期散文,无论是读书随笔,或者是论述香港风物,具有驰骋想象,纵横开阖,情趣与知识兼备的特征,于此初见端倪。
第三部分是从美国一个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游记谈起。谈到这篇游记的作者,报告他在加拿大海滨一个小乡村,站在高出瞩目四望,没有看见一只工厂烟囱,是这乡村显著的特点。游记作者也许是无意的一笔记述,叶灵凤从中引发出对现实的深思和对未来的预见:“在一世纪以前,这种现象是不值得讲的,但是此刻却是一个新的发现。我恐怕一世纪以后,这个报告还要值得人们的留恋哩!”并且在结尾,叶灵凤还断定要想让上海没有煤烟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不能荷锄归隐”的人们,每天只有“对着居屋前后左右的几只烟囱,只好发出没奈何的慨叹” ,慨叹 “十里春风,山明水秀”的江南从此永远不再了!“明媚静谧空气中的诗意”也永远不再了!思绪前后照应,行文自然收束;语气平淡,焦虑绵长!联系还不到“一世纪”的当前,城市空气质量普遍恶化、生态失衡、环境严重污染的现状已经引发了许多社会问题,是人类进一步生存发展必然面临的首要问题,我们会不自觉地沉痛感慨:我们忽视了前人的警告已经受到了惩罚,如果我们继续忽视下去,人类无疑是要自掘坟墓!
“五四”时期,叶灵凤是一位有着先锋意识的作家。突出表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上的现代派特征,受西方浪漫主义、唯美派、颓废派影响,运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手法等,名作如《鸠绿媚》《姐嫁之夜》《内疚》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叶灵凤描写都市时髦女性,用新奇的比喻,语言具有多义性、暗示性,提供了一定新奇的小说艺术经验。叶灵凤的性爱小说,虽然人们多有指责,但当时拥有相当一部分都市阶层的读者,这在于他描写了都市生活在现代转型中具有真实性的一面,不过这一面是“世纪病态的标本”④,揭示了现代转型中人们内心骚动不安甚至心理变态的精神领域。《煤烟》关注的同样是“世纪病态”,同样具有现代都市生活在现代转型中真实的一面,只不过描述的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与外在自然关系发生的危机。虽然没有像他的小说一样,在当时引起广泛影响,但大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当人们读到这篇《煤烟》时,产生的思索会更深远。人们已经不单赞许他小品文艺术上的成就,还要感叹在那个时代,中华民族正急切地呼唤现代化,也曾多么艰难地向现代化蹒跚行进,而他的“煤烟”意识又是多么同样具有“现代性”!也许,《煤烟》稍显“浅薄”,而折射人类追求现代化的悖论又是何其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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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姜德明:《〈白叶杂记〉和〈天竹〉》,《新文学版本》,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64页。
②鲁迅:《我之节烈观》,见《新青年》1918年8月第5卷第2号,署名唐俟。
③鲁迅:《〈进化〉和〈退化〉小引》,《鲁迅著作全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6月版,第152页。
④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7月版,第323页。
附:
煤烟
——双凤楼随笔之一
叶灵凤
在北方,客人来了的时候,主人在请坐倒茶之先,还有一种不可少的款待,便是倒水请客人洗脸。据说这是因为北方风多,灰沙厚,路政又不良,一出门便是满身满脸的灰沙,连耳朵和鼻孔里都是,所以进了门非洗脸不可,但是江南向来是十里春风,山明水秀,除了天热满头大汗时要请你洗脸以外,这种规矩是很少有的。
可是,在现在的江南,尤其在上海,随着太平洋的高潮冲进来的近代物质文明,经济侵略的工具摇撼了江南明媚静谧空气中的诗意,天边矗起了黑寂寂的怪物,从此江南的客人来时也非洗脸不可了。
这种煤烟的作祟,大约住在上海的人没有一个不尝过。
记得好像是一篇童话上曾说过,一个人带了一个孩子乘气球去作环球旅行,有一天飞到德国的柏林,柏林是工业先进国德国工业中心,这孩子是知道的,但是飞到柏林的近郊,从上面发现一派广大的森林。这孩子好惊异,便问领带他的人,柏林工业这种发达,何以近郊还有这种未开辟过的森林,那人知道他看错了,便告诉他这一大块并不是森林,正是工厂的烟囱。煤烟蓬勃,从气球上面望下来正好像一座郁郁苍苍的森林。
这真是近代新有的奇观。可是住在这下面的人所享受着的煤烟滋味也可想而知了。
上海的煤烟虽然还不曾发展到那种程度,但是你到马路去踱一趟,回来用手巾拭拭鼻孔,你就知道它的程度也不差。坐在家里,任是你勤于拂拭,装上纱窗,门禁森严,你只要隔了一定的时刻用手指在桌子上试一试,你就知道这新生的怪物始终在那里活动。
基督教的教士说上帝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虽然不见形,但是却充满在天地间。我觉得二十世纪的上帝名号应该奉诸煤烟,它才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
现代研究优生学的人报告人类的寿命是渐渐的比以前短促了,尤其是住在大都会的人为甚。这里面的原因虽然很复杂,但是我相信这黑色的“上帝”的力量一定也不少。
最近有人在美国的一个杂志上发表一篇游记,报告他在加拿大滨海的一个小乡村里旅行了一次,他说这个乡村里旁的特点没有,惟一的特点便是你站在高处瞩目四望,东西南北看不见一只工厂的烟囱。
在一世纪以前,这种现象是不值得讲的,但是此刻却是一个新的发现。我恐怕一世纪以后,这个报告还要值得人们的留恋哩!
虽然中国没有工厂煤烟的地方还很多,但是立在上海的屋顶上要想没有烟囱遮断你的视线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住在上海近郊劳碌着的我们,因了事又不能荷锄归隐,每天对着居屋前后左右的几只烟囱,只好发出没奈何的慨叹。
八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