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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志浩 文选 ]   

“诗家语”的结构及其表达形式

◇ 黄志浩


  一、“诗家语”的提出
  
  中国古代的诗歌,随着近体诗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诗歌的语言结构及其表达形式。“诗家语”概念的出现,从狭义的角度说,诗歌语言有了不同于散文语言的充分理由;从广义的角度而言,则诗歌在整体表达的形式上,也充分体现了它的独特性与独创性。宋人魏庆之编的《诗人玉屑》卷六载:
  
  王仲至召试馆中,试罢,作一绝题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荆公见之,甚叹爱,为改作“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健。”
  
  有宋一代是诗歌艺术理论进一步专门化、学问化的时代,“诗学”这一概念也正于北宋中期以后,逐渐流行并渐成专门术语。荆公王安石是宋代诗坛的巨擘,也可以说是诗学研究的先驱人物。他将诗歌中词语的某种特殊表达称为“诗家语”,说明北宋诗人已经自觉地将诗歌创作的实践经验,通过归纳与总结,逐渐上升到了理性认识的层面。王安石将王仲的诗句“日斜奏罢《长杨赋》”,改为“日斜奏赋《长杨》罢”,从形式上看,没有改变一个字,只将“赋”与“罢”作了一下换位,按文理看原句应该更顺畅一些。但细细推敲,王安石的这一改确是有道理的。首先,《长杨赋》本为汉朝著名赋家扬雄的名作,王仲借此自喻,表现出他应试完毕后自得与自信的心情,但“奏罢《长杨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宾结构,“长杨赋”三字也过于直露,改动之后,“奏赋”增加了动作的层次,也使后边的名词更加凝练与老到。其次,在名词后增加了一个“罢”字,使原句的动宾结构,变成了动宾加上一个补语的结构,从而使语言在精练的同时,又丰富了结构上的变化。第三,“赋”与“罢”虽均是去声,于格律无碍,但“赋”字是“合口呼”,发声较为沉闷,而“罢”字为“开口呼”,声音响亮而高昂,恰与作者的精神面貌相吻合。一字之调整,确实显示了诗坛大家的老辣手段。而“诗家语”命题的提出,也为诗句奇特而特殊的组合结构提供了理论依据,突出了诗歌语言艺术表现的独特魅力。
  
  二、“诗家语”的组合形式
  
  “诗家语”的组成形式是十分丰富的,也是相当复杂的。首先,从理性逻辑的角度分析,“诗家语”最鲜明的特点便是:既出于常理之外,又入于情理之中。譬如:李白《秋浦歌》中的“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对句就不能改成“采鱼船上宿”;“水中宿”三字更能表现农夫为了生计而水陆兼营的辛劳。杜甫的《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也不应写成“春风花朵香”,因为“花鸟香”,更渲染了春意的浓郁;而柳宗元《江雪》中的“独钓寒江雪”,决不能变成“独钓寒江鱼”,否则生活环境的凄清、落寞与诗人性格的倔强、孤傲何以见得?!张继的《枫桥夜泊》首句便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按逻辑讲,“霜”何能“满天”?但诗句写成“月落乌啼霜满地”,便大为逊色了。韩愈《咏樱桃》诗有“香随翠笼擎偏重,色照银盘泻未停”两句,也有人认为:“樱桃初无香,退之以香言,亦是一语病。”(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九)明人吴景旭深不以为然,反驳他说:
  
  竹初无香,杜甫有“雨洗涓涓静,风吹细细香”之句;雪初无香,李白有“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之句;雨初无香,李贺有“依微香雨青氛氲”之句;云初无香,卢象有“云气香流水”之句,妙在不香说香,使本色之外笔补造化。而渔隐乃病之,我恐此老膏肓正甚!
  ——《历代诗话》卷四十九
  
  吴氏连用杜甫《严郑公宅同咏竹》,李白《 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李贺《四月》和卢象《东溪草堂》中的诗句,来说明“诗家语”“妙在不香说香,使本色之外笔补造化”的特点,极有见地。所谓“本色之外笔补造化”,也包含了“出于常理与入于情理”相统一的意思了。
  在“诗家语”的结构中,还有一种情况是“错接”,也就是在两个以上的词或词组的组合时,通过词或词组的交错衔接,从而达到意象重合、浑融一体的艺术效果。如韦庄《春陌》中的诗句“一枝春雪冻梅花”,按理性逻辑应该是“一枝梅花冻于春雪”,但诗人却将“一枝”这个数量词与“春雪”这个名词对接,而将名词“梅花”反而与“冻”这个动词组成新的词组,形成了词与词、词组与词组的交错衔接,显得别致而新颖。再如李白《清平调词》“解释春风无限恨”一句,本来“解释”当与“恨”组合;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两句,其词组的常规搭配乃是:料敌扬雄赋,看亲子建诗。这样的“错接”词组在辞赋、散文中也每有出现,如江淹《别赋》中的“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两句,按逻辑词组应为“神夺人骇,心惊骨折”,因为“心”不可能“折”,而“骨”又如何能“惊”?同样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中的“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之句,按理“泉”应与“洌”搭配,而“酒”才能与“香”组合。在散文中出现这种“错接”现象,我们可以称之为文句的诗化。
  在“诗家语”的表达中,运用比兴、象征、通感、夸张、双关、借代等技巧,达到出神入化,变化无端的艺术境地,更是让读者有一种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审美感受。李白《送友人》中一联:“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以“浮云”呼应“游子”,以“落日”映衬“故人”,在这里一己的会心联想,超过了一切语言的诠释。杜甫《赠王侍御》中的“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高蟾《春》诗中的“人生莫遣头如雪,纵得春风亦不消”等句,其妙处又如何可以言说!沈?缙谥?豆乓狻分小八?胶?睢抖啦患?罚??堂髟抡樟骰啤庇肼姹鐾酢队讲酢分?澳强靶?抻埃?炊浴栋淄芬鳌贰保???指?璐敲?萍捌湓?靖枰猓?氲鼻按视镏?率黾捌淝樗级嘀冂汉希?淝擅钣刖?碌币擦钊嘶匚段耷睿?陌附芯?
  在“诗家语”的艺术结构中,最为常见的当推“言内之意”与“言外之意”的关系,正如朱光潜先生在其《诗论》中将诗句与诗意之关系,比喻为谜面与谜底一样,不少诗歌不能仅作字面的理解,解读者不作意译便不能阐其妙。这已关乎诗歌的基本特征问题,不必多说。
  其次,从语法的角度对“诗家语”进行分析,主要有语言成分的省略与前后诗句倒置两种。省略主语的诗句不胜枚举,甚至在古代的散文中也屡见不鲜。孟浩然的名句“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怀辛大》),便是省略了主语的例子。
  谓语也可省略。杜甫《滕王亭子》:“古墙犹竹色,虚阁自钟声”,按句意当谓:古墙犹存竹色,虚阁自送钟声。再如《蜀相》中有“映阶碧草自(生)春色,隔叶黄鹂空(有)好音”,均以副词连接前后词组。
  宾语也可以省略。如老杜之《赴青城县》:“老耻妻孥笑,贫嗟出入劳。”如补充完整全句,乃是:老耻妻孥笑我,贫嗟出入劳身。再如其《江南逢李龟年》之上联:“岐王宅里寻常见(汝),崔九堂前几度闻(歌)”,亦复如此。
  另外诗句还可省略全部动词,达到浓缩句子的作用,最典型的要算温庭筠的《商山早行》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了,按句意当为:闻鸡声,出茅店,但见残月一轮,上板桥,踏秋霜,留下一行足迹。正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之类,诗人只提供情景画面,其余让读者自己根据个人的生活经验去拼接组合、想象补充。
  诗句可以倒置是“诗家语”中最为突出的语法现象。在近体诗中由于格律的限制,有时不得不调整词组组合的顺序,到后来即便不为平仄格律,诗人也由于某种需要故意颠倒词语的先后。譬如,李白的《听蜀僧浚弹琴》:“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句意实为:流水洗客心,霜钟有余响,乃主语与宾语的倒置。王维《汉江临泛》:“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句意实为:三湘接楚塞,九派通荆门,是谓语部分的小主语变为大主语,原主语转为宾语。杜牧“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题扬州禅智寺》),按词序当为:一蝉雨过噪,松桂飘萧秋。南宋释志南的名联:“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绝句》),也是谓语前置的例子。杜甫《秋兴》诗中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戏锘酥Α币涣???庥ξ?吼叙淖挠嘞愕玖#?锘似芾媳涛嘀Α0创市蚨?裕??獾木渥踊垢?吵└?侠恚??掖悠截聘衤傻慕嵌瓤矗??溆朐?饩渚??截曝破狡截曝疲?破狡截曝破狡降穆删洹5?隙牌?蛔裱?9妫??墙??舯鲇镂恢蒙系摹跋愕玖!庇搿氨涛嘀Α保?彩遣鹂?幢涑煞质糁鳌⒈鑫恢玫拇视铮?焓故?湓谝恢洲终鄣脑衔吨校?嘎冻銎驷炔黄降那槲独础K斩?碌摹都辰?宀琛肥?小把┤橐逊?宕?牛?煞缛宰餍菏鄙?敝?洌?湓?庖灿ξ?杭宕σ逊?┤榻牛?菏比宰魉煞缟?F渚浞ㄕ?肜隙磐?鲆徽蓿?识?稳搜钔蚶镌谄洹冻险??啊分刑赜柚赋觥G迦撕榱良?性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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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家例用倒句法,方觉奇峭生动。如韩(愈)之《雉带箭》云:“将军大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杜(甫)之《冬猎行》云:“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使上下句各倒转,则平率已甚,夫人能为之,不必韩、杜矣。
  ——《北江诗话》卷二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然而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体裁又不仅是诗歌,在这种情况下,“诗家语”的特殊结构,无疑成了诗歌语言的主要表征。
  
  三、“诗家语”的表达形式
  
  “诗家语”由词、词组而成为诗句,它的自然延伸又涉及句法、章法与诗歌整体情思的表达问题。诚如前述,在“诗家语”观念的作用下,诗句间的倒置也是常见的现象。如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之上联“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是按时空的顺序来写的;而李颀的《送魏万之京》之首联“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则完全是时空的倒置,将后来发生的情事写在了前面。在诗歌句法、章法的结撰方面,甚至还出现了整章、整篇倒置的现象。如辛弃疾《鹧鸪天》的下片:“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野老”苦邀词人(翁)到家中作客,怕“翁”不来,便上门迎接。不料在途中的桥上迎面相遇,“野老”见前边有人过桥,先避让一边,待细看后方知对面正是自己要请的客人,便急忙过桥相迎。到了家中才“呼玉友”(指招呼请用白酒),“荐溪毛”(指奉上水生菜蔬),词句完全倒置,这与散文等其他文学体裁的写法是根本不同的。再如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此诗脍炙人口,流传甚广,但粗读不易理解,因为全篇的时序不但完全倒置,而且诗歌的章法也颇耐人玩味。诗人是夜半时分听着钟声停泊于姑苏寒山寺下的,飘泊羁旅的忧愁,使诗人面对着江桥、枫桥下的渔火难以入眠,就在这“对愁”之中,不知不觉“月落乌啼”,拂晓来临了。所以此诗只要倒过来吟读,其意才明白晓畅。这种语序倒置的写法在叙事文学中是难以成立的,因为它不符合叙事的逻辑性和顺序性,但诗歌语言的特殊性,却决定了它不但可以,而且用得好还是一种技巧的表达。明代的谢榛云:“起句当如爆竹”,“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四溟诗话》卷一),这首诗在艺术表达的效果上,比较典型地体现了这一“起句与结句”的章法要求。
  在诗歌句法、章法的衔接方面,时空的跳跃与腾挪,无疑是诗歌表达的显著特点。即便是在“以文为诗”的创作路数中,诗句衔接时的跳跃与腾挪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只是有的衔接比较“疏”,有的衔接比较“紧”罢了。先看“疏”的。如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上联写李龟年当年之盛。李是玄宗时的著名歌唱家,杜甫遥想他于开元全盛之时,曾多少次于岐王李范和秘书监崔涤的府宅中宴饮歌唱,那时享尽太平,是何等的繁盛与快乐。谁知一场“安史之乱”,葬送了盛唐的大好年光,时代进入了衰退之期,人生也忽忽飘入萧瑟的晚年。这时的诗人已是五十九岁了,飘泊流浪于潭州(今长沙),所谓“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逃难》),流离之苦难,溢于言表。而此时的李龟年也流落江南,“每逢良辰胜景,常为人歌数阕,座客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明皇杂录》)。诗的下联一下子跳到眼前之悲,沧桑慨叹,无限凄凉。“落花”的意象,一语双关,委婉而动人。上联与下联的时空跨度竟达二三十年之多。再如,杜甫的《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此诗是诗人凭吊诸葛亮“八卦阵”古迹时所写,全篇短短的二十个字,上联十字概括了诸葛亮的一生,下联十字则对“蜀吴联合”战略的失败,表达了深沉的感慨,作出了言简意赅的评价。以如此少的文字,写如此丰富内容的主题,非诗歌不能为。
  再说“紧”的。如宋代柳开的《塞上》:
  
  鸣?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
  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向云看。
  
  诗歌居然也可以像摄影、雕塑、美术等造型艺术一样,定格生活中的瞬间情景或聚焦某一特定的情事,也就是说同为语言艺术,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全篇不可能仅表现如此细微的对象,但是诗歌可以。诗人就像一个技术高超的摄影师,把战场上一个最精彩的瞬间拍摄了下来。塞外大漠上,风停无声,窥探宋朝边境的胡骑正悄悄地迫近。蓦然间,一支响箭直刺云霄,在寂静的紧张气氛中更带着呼啸之声,充满了强劲的威力。敌军因毫无思想准备,一个“提”字、一个“看”字,表现了敌人的惊慌和胆怯。诗写至此,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这一箭是敌军进入埋伏的信号?还是宋朝军队向敌人发出的警告?胡骑将如何举措等等,读者均可于无字处读、于想象中找。更主要的是诗人用白描的手法,以物象为主构成的艺术画面,表现了一种自豪、高昂的精神风貌,令人回味不已。这种具有浓缩性、特写性的艺术表现,在咏物诗、题画诗等作品中,是屡见不鲜的。这首诗的衔接相当紧凑,体现了宋诗的某些特点,但其中仍有表达上的跳跃腾挪之处。
  总之,与“诗家语”相关连的诗歌的种种表达形式,诸如跳跃、腾挪、省略、写意、点染、联想等等,无不显示着其艺术上的独特性,它在展示给我们广阔探索空间的同时,也暗示着我们:如何去把握诗歌艺术的本质特征,如何来指导我们现实的诗词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