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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桂录 文选 ]   

诗人自己的生命写照

◇ 葛桂录


  世纪初回望人类精神文化的历史进程,我们无论如何不该忘记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但丁:是他拉开了欧洲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序幕,让人们迎来了近代文明的曙光;是他以人类精神巨人的坚定和深刻,让人们得以窥视人生的深邃与复杂;是他的不朽之作《神曲》所昭示的“天堂之路”,让人们领悟在通向至善至美的道路上,灵魂的改造何其艰难,又何其必要;是他对整个人类深沉的博大之爱,让人们体会何为一个大诗人的本色。我们中国读者一方面远观但丁,总是近想屈原,确实两位大诗人之间有某种深沉的精神联系,这使得但丁似乎离我们很近;另一方面,对于但丁的大著又常常缺乏耐心和勇气,或者出于浅薄和躲懒,不想深入下去,即便像鲁迅那样伟大者阅读《神曲》时也“没有能够走到天国去”,可见但丁终究还是离我们很远。
  然而,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朱湘对但丁的人生遭际却有着深刻的体察。他所写的十四行诗《Dante》中即有这样的诗句:
  
  自问我并不是你,叵耐境遇
  逼我走上了当时你的途径;
  开始浪游于生命弧的中心,
  上人家的后楼梯,吞着残余。
  中古时代复兴于我的疆域,
  满目是“紊乱”在蠕动,在横行,
  因为帝国已经摧毁,已经
  老朽了儒教,一统变为割据。
  你所遭的大风暴久已涣散,
  污秽淀下了九层地狱,九重
  天更是晴朗,九级山更纯洁……
  在同样的大风暴里,我倾斜
  如一只船,难得看见在云中
  悬有那行星,引着人去彼岸。
  
  “叵耐”一词多见于早期白话文,也作“叵奈”,不可容忍之意。是何种难以忍耐的生死境遇“逼我走上了当时你的途径”?我们知道,被鲁迅称为“中国的济慈”的朱湘,其短暂的一生,呈现出从向往理想的和谐世界,关注现实的悲歌人生,到痛苦幻灭里的迷惘彷徨,这样一种人生轨迹。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分别代表着诗人三个人生阶段的心路历程。收入《石门集》里的十四行诗《Dante》,借着六百多年前意大利那个身居逆境,无家可归的浪游者形象但丁,展示出诗人在痛苦幻灭中发出的深沉的人生感喟。“浪游”既是朱湘后期生活及精神里的主导形象,也是诗人个体寂寞灵魂的存在之思。收入诗集《夏天》的短诗《寄一多基相》里,朱湘就表达出这样一种孤寂的浪游心态:“我是一个惫殆的游人,/蹒跚于旷漠之原中,/我形影孤单,挣扎前进,/伴我的有秋暮的悲风。”形影孤单、蹒跚惫殆的浪游形迹,正与被放逐者但丁的人生际遇叠合。
  诗中第四行“上人家的后楼梯,吞着残余”,这是但丁《神曲》展示自己艰涩境遇的名句。大概这句最能引起诗人朱湘的共鸣。《天堂》第十七歌五十八至六十行写道:
  
  Tu Proverai si come sa di sale
  Lo Pane altrui,e come è duro calle
  Lo Scendere e'l salir per l'atrui scale
  然后你必将体味到吃人家的面包
  心里是如何辛酸,在人家的楼梯上
  上去下来,走的时候是多么艰难。
  
  我们知道,但丁一生命运坎坷,刚过而立之年,便遭放逐,离开故乡佛罗伦萨颠沛流离,行踪不定。好像是一个掉进大海里的水手,忽而消失在波涛之中,忽而重新露出水面。对他来说,特别是离开维罗纳以后,每一处别人家的楼梯都越来越陡,每一块人家的面包都越来越苦涩,比饱含着悲苦的泪水还苦涩。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恩人们的价值,他们抛给他的每一块面包都卡在嗓子里,不流出痛苦的耻辱的泪水,就休想把它咽下去:“他置羞耻于不顾,伸出一只手……/可是他身上每根血管都在颤抖。”当他想起了另外一个靠着乞讨为生的被放逐者——白发苍苍,一贫如洗的罗曼莪——的时候,也想到了自己:
  
  若是世人都能知道
  他乞讨一口残羹剩饭时心中的滋味,
  虽然已赞不绝口,还会加倍地赞美。
  ——《天堂》第六歌一百四十至一百四十二行
  
  在《飨宴篇》第一章第三节里,但丁曾交代过他的境况:“佛罗伦萨是罗马最可爱和最美丽的女儿,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在那里一直住到我的生命的中期,可是这里的市民们却随意把我放逐了,从那以后……我全身心地想要回到那里去,以便为这颗疲惫的心找到一个宁静的处所并且结束注定的生命期限,——我几乎浪迹于整个意大利,无家可归,像个乞丐,违背自己的意志,展示着自己的伤痕,人们却往往指责这种伤痕累累的人。……许多人也许根据谣传认为我是另一种人,——不仅蔑视我本人,而且也蔑视我已经做成的和还能做的一切。”这里,更清楚地展示出但丁作为一个永远的被放逐者,作为佛罗伦萨一个特别的异己者,像个幽灵似的在各地飘荡的痛楚。
  在中国新诗史上,朱湘也是一个“特别”的诗人。赵景深曾经回忆道:“我所认识的朱湘是一个性情孤高的诗人,一个纯粹的诗人,他‘生无媚骨’,不能容于斯世。”这样一个“不能容于斯世”的孤高诗人,其结局便是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在上海向二嫂薛琪瑛女士借得二十元旅费,四日由上海乘吉和轮赴南京。次日清晨,喝了半瓶酒,朗读德国诗人海涅的原文诗,随即跃入江流,投水自沉,未留任何遗言,了却了自己不足三十岁的生命。
  朱湘曾在一九二六年五月三十一日为自己写下一首《残诗》:“湖中间忽然腾起黑浪,/一个个张口向我滚来;/劲风卷着水丝的薄雾,/吹得我的眼无法睁开。/我独撑着这小舟,/岸不知在天那头;/只有些云疾驰而过呀,/教我向谁去申诉悲哀?/我的舟尽着打圈,/看看要沉下波澜。/只是这样沉下去了呀,/不像子胥也不像屈平。/吞,让湖水吞起我的船,/从此不须再吃苦担忧!/虽然绿水同紫泥,/是我仅有的殓衣,/这样灭亡了也算好呀,/省得家人为我把泪流。”此诗曾刊于一九三五年七月《人间世》第三十二期,收入《永言集》。赵景深在《永言集》的序里说:“也许,他写这首《残诗》的时候,就有了自杀的念头。”
  朱湘个性与自尊心极强,永远改变不了那独来独往的诗人性情,他说自己“是一只孤独的雁雏”,不太了解他的人索性称之为“疯子”。柳无忌也这样回忆说:“不懂得子沅的人时常奚落他,以为他是怪,是孤傲;……诗人对于情绪和外界的事物特别易受刺激,对于一点不如意的事故,也容易生出不快的情感,这种做人的特质也许就是子沅不能做成事业的致命伤吧。”
  朱湘的诗歌情调凄凉、忧伤,其背后映衬出其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一生。一九二九年(二十五岁)九月,他应武汉大学闻一多先生邀请回国,到上海后,经朋友推荐,应聘到安庆安徽大学执教,任英文文学系主任。一九三二年,因约赵景深、戴望舒、方光焘同到安徽大学任教,被校方拒绝;又因为校方将他定的“英文文学系”改为“英文学系”,执拗而气愤地辞去教职,于夏秋之间离开安庆到北平。自从离开安徽大学后,朱湘南北奔波,数度求职未果。他的诗被认为不如程砚秋的戏,他曾被旅馆扣留,甚至被茶房押着去找朋友解救。他曾在信中说:“这一次所受的侮辱可谓尽矣,我简直不好意思写成文章。”他的散文本来能卖三元千字,诗甚至能卖五元二十行,可是已经找不到地方发表。加上夫妻不睦,经济困顿,又身患疾病,日渐痛苦而潦倒,终至走投无路,曾在给柳无忌的信中说:“若是一条路也没有,那时候,也可以问心无愧了。”精神陷于十分绝望与痛苦的境地,投江自杀似乎成了诗人在万般困顿之中的无奈而无望的选择。
  我们读朱湘二三友人忆念他的文字,眼前便会晃动一个畸零飘泊者的影子。赵景深写道:“以前我说他的诗像王维;从此以后,这一年半,他的生活竟像杜甫。……他又自比为‘一个行乞的诗人’台微司(W·H·Davis),可见他的生活之潦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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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在武汉大学的苏雪林曾接到朱湘寄自汉口某旅社的信,请求她“通融数十元”。苏雪林到汉口在一间黑暗狭小的边房里见到了落难的诗人:“容貌比在安大所见憔悴多了,身上一件赭黄格子哔叽的洋服,满是皱纹,好像长久没有烫过,皮鞋上也积满尘土。”
  如此的落魄潦倒,寄人篱下,怎能不让我们孤高的诗人念及数百年前那位大诗人的人生遭际,感叹自己“叵耐境遇/逼我走上了当时你的途径;/开始浪游于生命弧的中心”。
  与但丁巨著《神曲》一样,朱湘在这首十四行诗中也展示了当时“紊乱”不堪的时运现状:“因为帝国已经摧毁,已经/老朽了儒教,一统变为割据”。诗人另一首小诗《回环调》以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为题材,也展示了“‘紊乱’那母亲所生的‘罪恶’”:“虽说可羞的是同室操戈,/为着家门不卖给‘灭亡’,/又灭亡了许多七十二个。”朱湘还有一首佚诗,更表达了自己关注时事与民族兴亡的拳拳赤子之心:“中国该亡或许是一句真理。/他是败家子,穿的锦衣绣裳/已经破了,他还在口头讲/那卖了的老家是多么富丽。”可见真是“满目是‘紊乱’在蠕动,在横行”(《Dante》)。
  在朱湘眼里,但丁“所遭的大风暴久已涣散”,往事早成历史,灵魂各得其所。罪恶的堕入地狱,净界山上的灵魂更为纯洁,天堂的九重天更为清澈祥和。而尚处于现实里的诗人自己,则“在同样的大风暴里”,倾斜如一只船,即如但丁在世时所说的那样:“我的确是一条没有舵和帆的船,在大海上漂流,被贫困的暴风雨给折磨得疲惫不堪,有时也被吹到某些码头。”(《飨宴篇》第一章第三节)在一首十四行诗中,诗人朱湘甚至“情愿拿海阔天空扔掉,/只要你肯给我一间小房——/像仁子蹲在果核的中央,/让我来躲避外界的强暴;/让我来领悟这生之大道,/脱胎换骨,变成松子清香。”另一首十四行诗里,诗人也对自己的境遇忧心忡忡:“我的太阳已经行到中天——/可是,阴沉着,并没有光华,/苍白的,好像睡眠在床榻,/悄然无语的病人那张脸。”
  外界的强暴让纯粹而柔弱的诗人无所适从。多希望有如但丁,在“昏暗的森林”里能出现维吉尔那样的引路人,而诗人朱湘终未能如愿,尽管在他困顿之中,柳无忌、闻一多、饶孟侃等好友同道亦曾勉力相助。既然难得发现那“引人去彼岸”的行星,自己的结局也就变得那么惨淡不堪了。诗人说:“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葬我》)诗人的自沉滔滔江水,将自己的灵魂带进了美丽、光明的永恒境界,又何尝不是诗人那种不屈的自由意志的体现:“宁可死个枫叶的红,/灿烂的狂舞天空,/去追问南飞的鸿雁,/驾着万里的长风!”(《秋》)又似那个“跳上高云,/惊人的一鸣”的爆竹,“落下尸骨,/羽化了灵魂”(《爆竹——见子惠同题作》)。
  苏雪林在《我所见于诗人朱湘者》里谈到诗人自杀时说:“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但是,偏重物质生活的中国人对于这个是难以了解的,所以朱湘生时寂寞,死后也还是寂寞!”(见《青鸟集》,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无人理解的寂寞当然是诗人的不幸。但丁身后也是寂寞的。他,以及那不朽的《神曲》,留给我们那么多难解的“斯芬克斯之谜”。十八世纪的伏尔泰曾经幸灾乐祸地说:“他的光荣越是加强,阅读他的人就越少。”十九世纪初,意大利著名悲剧诗人阿尔菲耶里抱怨道:“如今在整个意大利真正阅读《神曲》的人也许不超过三十个。”二十世纪上半叶意大利著名的哲学家、历史学家、批评家克罗齐更说出了绝大多数人对但丁或明或暗的评价:“《神曲》的全部宗教内容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死亡了。”(11)诗人的呕心沥血之作不被关注,又有谁能领悟诗人那不屈的精魂呢?
  诗人的自沉,让人们想到屈原。朱湘曾经写过一首追怀屈原的意大利体十四行诗:“在你诞生的地方,呱呱我堕地。/我是一片红叶,一条少舵的船,/随了秋水,秋风的意向,我漫游。”(12)在生活的风暴和急流中,朱湘确是一片飘零的红叶,一条没有舵的小舟。他那很多美丽的梦,终究无法摆脱凋落与沉没的结局。“从憧憬自由到痛苦幻灭,从热烈奋斗到颓废自沉,从自负气盛到自弃绝望,他艰难而又酸辛的一生,反映了一类耿介正直而孤僻软弱的知识分子悲剧的命运和道路。”(13)闻一多先生在哀悼信中说:“子沅的末路实在太惨,谁知道他若继续活着不比死去更要痛苦呢!”一个活着比死更痛苦的人,自沉便是最好的解脱了。难怪诗人庆贺屈原“能有所为而死亡”,因而“留下了‘伟大’的源泉”(14)。屈原的人生遭际,又让我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但丁。梁宗岱在《屈原》(广西华胥社,1941年版)中指出:“事实是,在世界底诗史上,再没有两个像屈原和但丁那么不可相信地酷肖,像他们无论在时代,命运,艺术和造诣,都几乎那么无独有偶的。”(15)
  如此,诗人们的命运是不屈的,心灵是相通的。朱湘希望有但丁一样的“深沉双目”(16),诗人更有一颗真诚的心,为人处事从不苟且,这是他的特别之处,促使他对伪君子不屑一顾。《寻》里说:“你可以游遍阴曹,/看火油的锅里千人惨死;/这些鬼魂,无论多么叛逆,/他们总远强似一种东西,/假君子!”在《地狱篇》那些罪恶的灵魂里,伪君子也是最让但丁深恶痛绝的。
  朱湘死后,生前好友罗念生曾预言:“死了也不死,是朱湘的诗。”那么,这首题为“Dante”(但丁)的十四行诗是不朽的,因为它是诗人朱湘自己的生命写照。
  
  
  ①载1933年4月《青年界》第3卷2号,后收入《石门集》(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47页。
  ②《文人印象》,北新书局,1946年初版,第68页。
  ③《二罗一柳忆朱湘》,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37页。
  ④戴维斯(W·H·Davis,1871-1940),英国诗人,年青时浪迹天涯,以打短工和乞讨为生,著有《大自然的歌》和《一个超级流浪者的自传》等。朱湘曾写有一首十四行诗献给这位W·H·Davis,刊于1933年4月《青年界》第3卷第2号上。朱湘还写有一首诗《乞丐》,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来生为畜都莫叹命坏,/只要不投胎重作乞丐。”该诗于诗人去世后刊于《诗歌月刊》第1卷第4期(1934年7月)上。
  ⑤《文人印象》,北新书局,1946年初版,第64页。
  ⑥《我所见于诗人朱湘者》,见《青鸟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
  ⑦朱湘:《回环调》,刊于《青年界》第2卷第5期,1932年12月。
  ⑧该诗原未发表,见于苏雪林《我所见于诗人朱湘者》,原刊1935年6月7日《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副刊》。
  ⑨十四行诗意体之二,收入《石门集》(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19页。
  ⑩十四行诗意体之五三,收入《石门集》(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70页。
  (11)参见[俄]梅列日科夫斯基《但丁传》,刁绍华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
  (12)(14)十四行诗意体之二一,收入《石门集》(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38页。
  (13)参见孙玉石《朱湘传略及其作品》,见《中国现代作家选集·朱湘》,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75页。
  (15)《梁宗岱文集·评论卷》,中央编译出版社,香港天汉图书公司,2003年版,第212页。
  (16)十四行诗意体之十九《Hawthorne》,收入《石门集》(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