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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须明 文选 ]   

伍尔芙《飞蛾之死》中的崇高美

◇ 刘须明


  《飞蛾之死》(The Death of the Moth)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一篇只有一千一百多字的散文,它不仅蕴涵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而且是一篇具有比较高的美学价值的散文。多少年来,《飞蛾之死》因其中的优美的语言、丰富的修辞手法,如比喻、象征、意象等,吸引着无数的读者。如果我们从审美的视角来阅读这篇散文,会发现伍尔芙在这篇散文里还运用了多层次的美学表现手法。作者借用小小飞蛾在与死亡的抗争中所表现出的勇敢和无畏,来表现人对于生存和死亡的复杂思考,表现生命的崇高美。
  众所周知,英国美学家艾德蒙·博克(Edmund Burke, 1729-1797)在他的美学著作中把人类的基本情欲分成“自体保护”(self-preservation)和“社会生活”(society)两类。前者指维持个体生命的本能,后者则指维持种族生命的生殖欲以及一般社交愿望或群居的本能。博克认为,崇高感所涉及的是“自体保护”类情感。他说:“凡是能以某种方式适宜于引起痛苦或危险观念的事物,即凡是能以某种令人恐怖的,涉及可恐怖的对象的,或是类似恐怖那样发挥作用的事物,就是崇高的一个来源。” 分析伍尔芙在《飞蛾之死》中的创作思路,可以看出,作者正是要在读者的内心首先创造出一种死亡的恐怖感和威胁感,从而为更高的审美体验的发生做好准备。
  文章的开篇描写了九月中旬的英格兰一片繁荣和祥、万物欢畅的景象,以至于“我”也禁不住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观看窗外富于生机的世界。这时候,那只在文章开头提到的飞蛾也在尽情地享受着自己渺小而又微不足道的生命,在玻璃窗四角之间来回地飞舞。作者不禁对它产生了怜悯之情。在如此纷繁美丽的世界里,仅仅拥有一只飞蛾的生命,而且是生命极其短暂的白日里的飞蛾,实在有些可悲。然而,“它是渺小的,或者什么也算不上,但是,它却代表着生命”
  到了文章的第四段,热烈、祥和的气氛转为低沉,作者一连用了多个灰色调的单词,直到这段的末尾,“死亡”终于降临。可以看出,文中死亡的威胁和对死亡的恐惧是在作者的安排下逐步逼近的。到了第五段,作者对死亡、对自然的能量的威胁作了更强的渲染:“那股能量依然在那儿聚积着,漠然而无情,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它“如果愿意,可以吞没整个城市,不仅是整个城市,甚至吞没全人类”。作者于是发出感叹:“我知道,在死神面前,一切都无能为力。”
  康德说:“我们努力去抵抗的东西是一种灾难,如果我们感到我们的能力经受不住这一灾难,它就是一个恐惧的对象。” 显然,伍尔芙所描写的对死亡的恐惧感不仅在飞蛾,也在作者/读者作为审美主体的内心。但是,按照康德对崇高所下的定义,恐惧还不是崇高,只有在审美主体与危险或恐惧的对象有一定的距离时,崇高感才可以发生。康德指出,大自然会给人类造成威胁,使人产生恐惧感,“使我们与之对抗的能力在和它们的强力相比较时成了毫无意义的渺小。但只要我们处于完全地带,那么这些力量越是可怕,就只会越是吸引人;而我们愿意把这些对象称之为崇高,因为它们把心灵的力量提高到超出惯常的平庸,使我们显示出另一种抵抗力,它使我们有勇气能与自然界的这种表面的万能相较量”
  伍尔芙在《飞蛾之死》的最后一段正是描写了飞蛾“与自然界的这种表面的万能相较量”的勇气。在这一段里,作者对飞蛾与死亡的抗争有一些细节的描写:“那细小的腿做出巨大的努力与即将到来的厄运抗争”、“这只微不足道的小飞蛾,与这般巨大的能量做殊死的抗争,以保全除自己以外谁也不会珍惜和看重的东西所做出的非凡的努力”,等等。这些强烈对比的描写,英文读起来也非常拗口,但是,它们正暗示了飞蛾艰难的抗争过程。当死亡向它袭来,它仰面掉到了窗台上时,它还是做出了最后的挣扎。“这最后一次抗争”是那样的壮丽,那样的出色,它“终于成功地使自己翻过身来”。 飞蛾最终没能战胜死亡,“这场抗争收场了”。但是,作者对飞蛾死后的描述非常地耐人寻味:它“体面”地、“毫无怨言”地、“安详”地躺在那儿”。“它似乎在说,哦,死亡比我强大。” 我们从这些描述中能看出什么?康德对人类抗击自然的描述也许是最好的说明:“人类在这里,哪怕这人不得不屈服于那种强制力,仍然没有在我们的人格中被贬低。” 朱光潜先生在解释康德所指的与自然抗争中人的抵抗力时说:“它就是人的理性方面使自然的威力对人不能成为支配力的那种更大的威力,也就是人的勇气和自我尊严感。” 飞蛾在临死前还挣扎着“翻过身来”“体面”地死去,这多少暗示了一种“自我尊严感”;它“毫无怨言地”、平静地躺在那儿,是因为它作出了最勇敢的抗争。飞蛾不可能战胜死亡和自然,但是,它却表现出一种胜过死亡和自然的优越感。伍尔芙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对飞蛾这样巧妙的拟人化描写是非常发人深思的。
  英国美学家、艺术批评家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90)在讨论崇高时这样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死亡的沉思(contemplation)引发崇高感;不是因自体保护所表现出来的本能的颤抖和挣扎,而是对于那巨大的厄运的有意识的沉思才是情感中真正伟大的和崇高的。” 如果说《飞蛾之死》只是在简单的层面上描写了死亡,那显然忽略了伍尔芙的真正用意。不是飞蛾的死以及飞蛾在与死亡抗争中的失败,而是这种死亡和失败引发的“沉思”使这篇散文达到了更高的审美境界。因为正是这种“沉思”使作者/读者产生了“真正伟大的和崇高的”情感。在这种崇高之情中,有对飞蛾的同情,有对飞蛾与死亡抗争的欣羡和崇敬,更有对人的生命之真正意义的思考。
  罗斯金不仅强调崇高来自对恐惧的“沉思”,而且强调审美主体由此而产生的审美体验和精神的升华。他认为,在“对恐惧的痛苦中没有崇高”,因为“痛苦在本质上并不崇高,对痛苦、恐惧的思考才是崇高的,因为它可以激发同情、刚毅,可以净化心灵,使一切卑俗的思想成为不可能” 。罗斯金此处的论述与康德对崇高的论述很相似。康德说:“对自然的美我们必须寻求一个我们之外的根据,对于崇高我们却只须在我们心中,在把崇高性带入自然的表象里去的那种思想境界中寻求根据。” (11) 这篇散文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虽然描写的是与人类毫无关系的一只飞蛾的死亡,但是它给读者带来的“沉思”,以及这种“沉思”后的更高层次的审美体验才是飞蛾之死的真正意义所在。
  《飞蛾之死》最早发表于一九四二年。我们可以推断在伍尔芙创作这篇散文时,她和她的同时代人所处的处境。在伍尔芙的许多作品中,读者都能感到其中隐含的战争的阴影。在《飞蛾之死》中,作者没有提到战争,但是对死亡的思考也许正是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人们必然产生的。“在二十世纪初,战争和萧条更加剧了这种古老的痛苦和恐惧感。人们对万能的上帝又开始失去了信仰,全身心地陷入了冲突和分裂的苦难之中。” (12) 不过,伍尔芙的高明之处在于,她没有直接写战争,也没有直接描写人对自己所遭受的冲突和分裂的痛苦感和恐惧感,而是借用了一只谁也不会在意的飞蛾之死,间接地反映和揭示了这种恐惧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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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篇散文,正如上文所说,带给读者的不能只是恐惧感和痛苦感。康德说,崇高的情感是“间接产生的愉快,因而它是通过对生命力的瞬间阻碍、及紧跟而来的生命力的更加强烈的涌流之感而产生的” (13) 。飞蛾在与死亡的抗争过程中,首先在审美主体的内心激起恐惧感和痛苦感,它们不仅是由飞蛾的死产生的,更是由它的死而引发的对人的生命的联想而产生的。在审美主体观看,阅读飞蛾在与死亡的殊死抗争过程中,审美主体正经历了康德所说的从“对生命力的瞬间阻碍”到生命力“更加强烈的涌流之感”,这种对生命力的崇高感也是从恐惧感转变为快感的过程,从而使崇高的情感——对生命的热爱和崇敬得以在审美主体的内心发生。这也正体现了康德的定论:“真正的崇高必须只在判断者的心中,而不是在自然客体中去寻找。” (14) 换句话说,所谓崇高感,是“人能凭理性胜过自然的意识。所以崇高不在自然,而在人的心境” (15)
  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飞蛾之所以能引起同情和欣羡,是因为飞蛾的勇气与它的渺小的体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伍尔芙要证明的是,体积的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飞蛾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力量和气魄。一只小小的飞蛾能成为审美的对象,在于它和它的行为“引起了人的自我尊严感”,使人有了与自然和死亡抗争的勇气和信心。
  所以,《飞蛾之死》的魅力在于它不仅以清新优美的文笔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而且给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思考空间。这种对生与死的思考不仅对于作者本人,而且对于读者都是一次冲击灵魂的审美体验。作者以小见大,从飞蛾的小生命看到人类的大生命;以拙见美,从飞蛾维护生命、抗击死亡的殊死斗争得出生存之美和生命之美。全文虽然带有一种悲壮的灰色调的描写,但其深层的创作动机是昂扬向上的。阅读《飞蛾之死》,读者会感到,杰出的作家不仅拥有使心灵崇高的感觉,还有能力把这种感觉传达给她的读者,使他们的心灵也得到一次净化和提升。而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审美体验了。
  
  本文所引用的译文同时参考了朱光潜译文和英文版,部分地方译文有所改动。英文版见Kant, Immanuel, The Critique of Judgment ,trans. by James Creed Mered-ith, eBook@Adelaide 2004, available from: http://e-text.library.adelaide.edu.au/k/kant/immanuel/k16j.
  
  本文为东南大学“985工程”“科技伦理与艺术”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基地项目成果之一。
  
  ①朱光潜. 西方美学史[M].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
  ②③⑥(12)英语原文请参见:弗吉尼亚·伍尔芙.飞蛾之死,英国散文选读[C].黄源深主编.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
  ④⑤⑦(11) (13) (14)康德.判断力的批判[M].邓晓芒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⑨康德. 判断力的批判[M].邓晓芒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84.
  ⑩黄源深主编.“题解”.英国散文选读[C].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218.
  
  附:
  
  飞 蛾 之 死
  [英]弗吉尼亚·伍尔芙
  
  白日里活动的飞蛾严格说来不该叫飞蛾;它们不同于眠于窗帘暗影处那些普通的黄色飞蛾,总能激起类似幽暗的秋夜和常春藤的芬芳带来的那种快意。它们是些杂交的种类,既不像蝴蝶那般色彩斑斓,也不像它们的同类那样色调灰暗。不过,眼前的这只蛾子,狭窄的干草色的翅膀周边还带有同样色彩的流苏,看上去倒也乐天知命。这是九月中旬的一个舒适的早晨,温暖宜人,但却比夏日里更添了几分凉意。窗户对面,农夫已经开始翻耕土地,犁铧穿过之处,压平的土壤在阳光下湿漉漉地发出微光。盎然生机从农田和更远处开阔的丘陵地带滚滚而来,此时真难再使双眼紧落在书本之上。白嘴鸦们又开始了它们每年一度的节日庆典。它们盘旋在树梢之上,像一张布满数千个黑点的大网被抛向高空,旋即又慢慢地落在树上,这时候每一个枝头都好像打了一个结。顷刻之间,这张大网再一次被抛向苍穹,这一次张得更大,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欢腾声,好像被抛向高空又缓缓地落在树梢之上是一种极度兴奋的体验。
  这同样的勃勃生机,激励着白嘴鸦,农夫,耕马,甚至是远处那片贫瘠的丘陵,也激励这只飞蛾翩翩起舞,在他的这块窗玻璃格的四角之间来回穿行。这时就由不得不去看他,也确实会对他产生古怪的怜悯之情。那天早晨的乐趣如此丰富多彩,可在生命的诸多形式中,只拥有一只飞蛾那样短暂的生命,而且是一只白日里的飞蛾,这命运也太悲惨了。而他居然也兴致勃勃地尽情享受自己那份小小的乐趣,这不由得不让人同情。他有力地飞向窗玻璃格的一角,停了片刻,又飞向另一角。除了飞向第三个和第四个角,他还能做什么呢?那是他所能做的一切,尽管有广袤的丘陵,有浩瀚的蓝天,有飘向远方的炊烟,有不时地从大海里传来的令人遐想的轮船的汽笛声。他能做的他都做了。看着他,就好像天地间那巨大的能量被变成一根细丝,纤细而又纯净,掷进他那柔弱渺小的身体。就在他不停地在玻璃窗格的四角之间飞舞,我设想着有一束生命之光变得可见了。他渺小,或者算不得什么,但却是生命。
  然而,正因为他弱小,以如此简单的形式呈现的能量,从那敞开的窗户涌进来,进入我的和芸芸众生那纷繁曲折的大脑神经,故而,他就越发有些既可怜又神奇了。就好像有人手捧一粒小小的纯净的生命之珠,用细绒和羽毛将它装点,命它翩翩起舞,蜿蜒而行,以向我们显示生命的真谛。如此的演示,就更使人难解生命之奥妙。看着它弓着背,突着腹,身披羽翼,行动笨拙,飞舞时小心谨慎,仪态端庄,关于生命的一切的一切都被我们置于脑后了。我不禁想到,倘使他并非生来就是只蛾子,生命的形式又会是怎样的呢?这再一次让人带着恻隐之心去观看他那简朴的行动。
  飞舞片刻之后,显然是疲惫了,他飞落在阳光下的窗台上。这样的奇观结束了,我把关于他的事情丢到了一边。后来,偶一抬头,他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在力图继续他的舞蹈,但是好像身子太过僵硬,或是太过笨拙,他只能在窗玻璃的底部扑打着翅膀。当他试着飞起来时,他失败了。因为心里想着其他的事,我并没有在意地看着他一次次地失败,潜意识中还在等着他再一次飞起来,就如人们等着一架暂时停止工作的机器再次运转,我并没有考虑他失败的原因。大概在第七次尝试之后,他从玻璃窗的木框上滑了下来, 摔倒了,扑腾着翅膀,仰面躺在窗台上。他的无助惊醒了我。我突然意识到他遇到了麻烦。他再也飞不起来了。他的腿徒劳地挣扎着。就在我伸出铅笔,试图去帮助他翻过身来时,我意识到,他的失败和笨拙是死亡的预兆。我又一次放下了铅笔。
  他的腿做了再一次的挣扎。我似乎在寻找他与之斗争的敌人。我朝门外望去。那里发生了什么呢?显然已经到了中午时分,田里的农活已经停了下来,先前的喧嚣声被静止与无声所取代。白嘴鸦们已经飞到小溪边觅食。耕马静静地站立着。然而那股力仍然在外面聚集着,冷漠而又无情,不在意任何特别的事物。不知为什么,它居然与这只干草色的蛾子作对。什么样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了,只能眼看着那细小的腿做出巨大的努力与即将到来的厄运抗争。而这厄运如果愿意,可以吞没整个城池;不仅是一座城池,也可以是无数的芸芸众生。我知道,在死神面前,一切都无能为力。不过,一阵疲惫过后,飞蛾的腿在空中再一次地挣扎。这最后一次抗争极为壮观,极为疯狂,他终于成功地使自己翻过身来。人的同情心自然全倒向了生命这一边了。再者,尽管没有人会在乎,也没有人知道,这只微不足道的小飞蛾,与这般巨大的能量做殊死的抗争,以保全除自己以外谁也不会珍惜和看重的东西所做出的非凡的努力,着实叫人感动。不知怎的,人们又一次看到了生命,一粒纯净的生命之珠。我再次举起铅笔,尽管我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即使我这么做了,死神还是毫不含糊地降临了。他的身体松软下来,又立即变得僵硬。这场抗争收场了。这个卑微的小蛾子现在经历了死亡。我看着他,那股无比强大的力征服了这个无比卑微的对手所获得的意外的胜利,让我惊异。就像几分钟前生命如此奇特一样,眼下死亡也一样奇特。翻过身来的蛾子体面安详,毫无怨言地躺在那。哦,是啊,他似乎在说,死亡比我强大。
  (刘须明译)
  
  ①原文中作者在不同的地方用了拟人化的“他”也用了“它”来指飞蛾,译文中遵循原文的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