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只要是稍微有点文学修养的人,大概没有不知道《滕王阁序》这篇著名散文的,从《文苑英华》《古文辞类纂》《古文观止》《骈体文钞》等古代著名的散文选本,一直到现代各种古代散文的选集,选家们总是会从浩瀚如烟海的古代散文作品中,把《滕王阁序》这篇散文筛选出来,作为莘莘学子的文学教材,从来都是不会把它遗漏掉的。而且,在历代中国,只要稍有点文才的人,又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传诵千古的两个名句的。在《滕王阁序》中,许多名句、词组,经过一千三百多年的流传,也已经脍炙人口,如“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高朋满座”“虹销雨霁”“渔舟唱晚”“雁阵惊寒”“萍水相逢”“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甚至可以说已经融进了汉民族的语言文化宝库,其中有的还作为成语、熟语运用于书面和口头语言之中,成为我们中华民族宝贵的思想遗产和精神财富。因此,我们可以说,《滕王阁序》是中国传统文化这幢大厦上的一片璀璨夺目的琉璃瓦,至今仍然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按照一般的理解,《滕王阁序》好像只是靠文辞的绚丽赢得了这些显赫的声誉的,这一看法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没有这些让人读起来琅琅上口的优美的文句,当然不会千古传诵。但是,如果没有感人肺腑的思想力量和真挚情感,又怎么可以想像,这篇文章可以感动一千三百年间的无数读者呢?
《滕王阁序》和我们常见的一些为名胜建筑而写的“记”不同,它不是为某个名胜建筑的历史沿革、江山美景所作的记述,也就不能算是一般的应景之作,严格地说,这是一篇文情并茂的抒情散文。这从文章的题目就可以看出来,我们通常把这篇文章的题目简称为“滕王阁序”,其实它还有一个比较长的也更为贴切的题目:《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在这个题目中,已经从时、地、事等几个方面,标示出了写作文章的缘起,这就和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那样的以单纯记述名胜为主的写景抒情散文不同(据说范仲淹写作《岳阳楼记》的时候,并没有到过岳阳楼)。“序”是古代的一种文体,和我们现在通常使用的“序言”的“序”是不同的,而且后来还演变成为一种特殊的赠序类的文章体裁,如同我们平常所说的临别赠言一样,后来有许多这种赠序类的文章,如《送孟东野序》(韩愈)、《送薛存义序》(柳宗元)、《送东阳马生序》(宋濂)等。我们把《滕王阁序》里的“序”,也可以理解为一般意义上的“叙”,这就和文章里的记事、写景、抒情等多方面的内容统一起来了。
说《滕王阁序》是一篇带有浓厚的抒情色彩的散文,是因为作者王勃在滕王阁上的一次聚会中,一方面借此机会展露自己的文学才华,另一方面又借此机会抒发自己怀才不遇、才华难展、苦闷郁悒的情绪。
王勃是初唐时代的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他的祖父王通,号文中子,是隋朝末年的著名学者,也是卓有成就的一代经学大师;他的叔祖父王绩,又是初唐时期的著名诗人;他的父亲王福?,曾任雍州司功参军。正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的影响下,王勃也在经学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与他同时代并列为“初唐四杰”的杨炯,在《王勃集序》里就盛赞王勃说:“每览韦编,思弘大《易》,周流穷乎八索,变动该乎四营,为之发挥,以成注解。尝因夜梦,有称孔夫子而谓之曰:‘《易》有太极,子其勉之!’”这说明王勃不仅刻苦努力,而且聪明颖悟,在经学研究领域颇有心得。近人闻一多在《唐诗杂论·四杰》中就开列出了王勃的著述目录:“一个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已经完成了这样多方面的一大堆著述:《舟中纂序》五卷,《周易发挥》五卷,《次论语》十卷,《汉书指瑕十卷》,《大唐千岁历》若干卷,《黄帝八十一难经注》若干卷,《合论》十卷,《续文中子书序》《诗序》若干篇,《玄经传》若干卷,《文集》三十卷。”从他所取得的这些令人惊叹的成绩看,不能不说,王勃是一个天才。
但是,王勃的命运却又是极其坎坷的。据史书记载,他六岁即能作文,不到二十岁就应试及第,授朝散郎。他被沛王李贤召为府署修撰,很得沛王的赏识。当时唐朝的诸王喜欢以斗鸡为戏,他戏拟了一篇《檄英王斗鸡文》,假托沛王的鸡传檄声讨英王的鸡。唐高宗李治看到这篇文章后大怒,认为他是在挑拨两王之间的关系,被逐出沛王府。后来,又在虢州参军的任上犯罪(据说是因为他私杀官奴),被削去官职,甚至连累了他的父亲也被贬为交趾(在今两广到越南北部一带)令,在当时这已经是南方边远的地区了。他虽然年纪轻轻的就已经能够称得上满腹经纶,可是他在仕途上却又屡遭挫折,这不能不说是他在《滕王阁序》中反复慨叹自己不能得到朝廷赏识和任用的原因。
王勃是在往南方探望父亲的途中经过洪州府的。时任洪州都督的阎公在滕王阁上大宴宾客,王勃正巧赶上了这次盛会,这就是文章里所说的:“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然而,要在这样一种场合,又是相当于命题作文,不能跑题走调,离开滕王阁这么一个中心,去自说自话地抒发积郁在自己心里的苦闷与牢骚,而需要处处扣紧滕王阁这个地方、阎公举办的盛宴这件事,在这两个基本要素的限制下,来借题发挥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对王勃来说,如果不是学养深厚,要想在这样的文章里,非常自然地而不是牵强附会地抒写情怀,把自己郁闷已久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气呵成,也是很不轻松的。
从《滕王阁序》全文来看,王勃主要用了两种手法来抒发感情,一种是借眼前的景物,一种是引用大量的典故,使文章既瑰丽多彩,又含蓄厚重。
即景抒情是写作记事抒情散文的基本手法。《滕王阁序》的开头第一段,紧紧围绕滕王阁所在的地方落笔:“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居高临下,从大处着墨,写出了洪州地势的显要,一下笔就显出了境界的开阔和气势的磅礴。接着便转入写这里的名人胜事,用“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一联两句来作概括,写出这里的人文荟萃。然后以“雄州雾列,俊采星驰”来作收缩,把地方与人物联结在一起,赞赏之情,不言而喻。写到这里,还只是就地方、历史两方面来写洪州的,而没有涉及到眼前的人和事,于是下面就由远及近,写当时的盛会,从而扣紧了题目中的“饯别”二字:“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一口气说出了四个主要人物:都督阎公、宇文新州、孟学士、王将军,此外还有出席这个盛会的全部客人,有主有宾,极尽赞美之意、幸会之情。虽然王勃很自负,但从文章的开头一段来看,他还是十分谦逊的,他并不是以恃才傲物的狂妄气度来看待在座的主人和客人,而是以极其崇敬的口气,把他们都赞颂了一番。此后才说到自己:“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自己是偶然路过这里的,能遇到这样一次盛会,见到这样一些名士,实在荣幸得很!
接着就从时节上着笔,写来到滕王阁的时候,正是“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的深秋季节,“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写出了山清水秀、空气清新的优美环境,而“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又写出了自己是从远方而来的,到这里看到了久负盛名的滕王阁,果然是历史悠久,雄伟壮观,“帝子”与“天人”暗指唐朝开国之初所封的滕王,自己虽然久闻滕王阁的美名,却没有来到过这里,今天终于如愿以偿,面对这座由滕王修建起来的名闻遐迩的胜迹,欣喜之情,是不言而喻的。于是接下来就描绘眼前这座美丽壮观的滕王阁:“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把滕王阁临水而建、高耸入云、雕梁画栋、气势雄伟的特点作了铺张的描绘,赞美之意,溢于言表。这些都只是静止地描写滕王阁的建筑雄伟,作者没有停止在静态的描写上,而是让自己的视野更加展开,于是下面就开始以放眼远望的开阔的视角,来写滕王阁的周围环境。“披绣闼,俯雕甍”,是打开阁上的窗子,站在阁上俯视着周围美丽的山川:
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在这长长的一段里,作者调动了视觉和听觉两种感觉来写,起初,他的眼光如同扫描的镜头,在周围掠过,从田野到江河湖泊,从城池到江岸湖滨,再从地面到天空,最后才把目光落在停泊于湖滨的渔船上,而随着天色渐晚,天空越来越暗,已经看不见具体的景物,就只能靠描写声音:“渔舟唱晚”和“雁阵惊寒”,又由近及远地写声音的远播:“响穷彭蠡之滨”和“声断衡阳之浦”,有声有色,有条不紊,条理清楚,层次分明。
到这里,文章已经写到了一半,如果作者仅仅停留在写景的层次上,写出了眼前事、目中景,当然也未尝不可,一样可以称作是一篇好文章,但毕竟显得浅薄而浮泛,缺少可以耐得住咀嚼的思想,文章也就没有了骨力和气度。所以,文章到这里便很自然地由借景抒情转为对自身命运的感叹。
作者运用灵巧的笔墨,承接前面的景物描写,把眼前的美景与当地的人文风范巧妙地联系起来,由写景为主转变为以抒情为主。在这一段的开头,用“遥襟甫畅,逸兴遄飞”八个字来领起下文,写出了自己在这样的盛宴上,胸怀激荡,而宴会上的笙箫弹唱:“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更是让人感到心情舒畅。接着就开始转到对与滕王阁有关的文人墨客的联想。“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把历史上的汉代梁孝王的“睢园绿竹”和曹操的“邺水朱华”,拿来与滕王阁相比,又用“彭泽之樽”和“临川之笔”,赞颂了洪州附近地区有很多的文人雅士,从而把眼前的这一盛大的聚会写得愈加高雅,也就可以说达到了“四美具,二难并”的高尚境界。这些也还是对主人阎公的赞美,而紧接着笔锋一转,便感叹起了这样的欢聚和宴饮是很难得的,因为在人的一生中,这样的欢乐时光又能有多少呢?于是引发出了生命苦短、人生无常的感慨:“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样就渐渐引起了对自己的生不逢时的慨叹:“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怀才不遇,苦闷郁悒,而离开京城之后,现在又是越走离京城越远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得到皇帝的召见,受到重用呢?
按说,写到这里,作者悲叹自己命运的感情已经表达出来了,如果从文章写作的简洁要求来看,点到即可,无须赘述。但对骈文写作来说,这样写就缺少更加充沛的文气,感情的表达也不够充分。所以,由“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所引起的感慨,便在下面长长的一段话里作了铺张扬厉的展开。如果说文章的前半部分是以景物作介质来抒发感情的,那么到这里,如果再采用直接的抒情方式,便显得空洞而乏味了。所以,作者又发挥了骈文写作中多采用史料典故的手法,以古人的坎坷遭遇,反复说明空有才华,忠臣见弃,是历史上的普遍现象:
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在这段情真意切的文字里,作者一连用了冯唐、李广、贾谊、梁鸿、孟尝、阮籍六个此前历代文人遭受冷遇或打击迫害的典故,以他们的坎坷遭遇来暗比自己此刻的处境,也可以算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而“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也说明了作者身处在这样一种逆境下,仍然能够抱定安贫乐命,自得其乐,怀抱理想,期望未来的积极的生活态度。这些抒情性很强的语言,既深刻简洁,又充满哲理,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启迪。
写到这里,作者似乎仍然意犹未尽,积郁在自己心中的苦闷还没有充分倾诉出来,于是又直接点出了自己的悲痛遭遇:“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连用了终军向汉武帝请长缨、班超投笔从戎、宗悫希望“乘长风破万里浪”等三个典故,因为他们都和自己一样,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想想自己,还是个小官吏、穷书生,岂不令人惭愧?然后笔锋一转,想到以自己微不足道的地位,在南下省亲的途中,能够碰上这样一个盛会,也还是要感谢阎公的:“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今天能够得到阎公的盛情款待,也就像是登了龙门了。虽然没有能够遇到像杨得意那样的人来抬举自己,可也像是遇到了钟子期那样的知音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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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唐摭言》卷五记载,都督阎公本想借宴请路过洪州去新州赴任的宇文刺史的机会,让他的女婿孟学士写作一篇文章,以图一展才华,在客人面前炫耀一番。而且孟学士也早有准备,只是出于礼貌,在宴会上假作推辞一番,请来宾即兴作文。王勃年少气盛,急切地要表现自己的文才,居然就接受了这样一个虚情假意的谦让,惹得阎公大为不快,当场就拂袖而去,叫人暗暗地向他报告王勃写作的进展。开始几句,阎公听了觉得不过是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再听下去,便态度凝重,沉吟不语。等报到王勃写出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时,此时阎公不由得大为震惊,赞叹说:“此天才也,当垂不朽矣!”这才请王勃完成全篇,大家也都尽情欢饮。
但是,从《滕王阁序》的最后一段看来,王勃虽然才华横溢,仍然是比较谦虚的,你看他这样来表达对主人的感谢、对在座诸位的谦让: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文章已经完成,应该说他还是非常得意的,可在掷笔之时,还能够向在座的文人雅士们做这样一番礼貌的表白,仍然不失大家风度。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研究《滕王阁序》的这一抒情特点,与作者所采用的骈体文这一文体之间的联系。从楚辞、汉赋开始的铺张扬厉的文风,到汉代已经逐渐影响到了散文,建安时期的“三曹”、“七子”,都想在自己的文章中体现出“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个性特征,力求运用骈俪与铺排的语言形式,把文章写得绚丽多姿,色彩斑斓。但是,从汉代到魏晋时期,一般的骈体文都具有浓厚的应用性,或者是向君王陈述自己的政见,或者是借用这种形式来阐述自己对某一问题的见解,很少有单纯的抒情性的文字。“庾信文章老更成”(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一),他的《哀江南赋序》是一篇著名的骈体文,写他被掳到北方以后的悲痛心情,文情并茂,感人至深,杜甫称颂为“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誉为“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应该说是很有见地的。因为在我们今天看来,《哀江南赋序》的文词美则美矣,不免词胜于情。而《滕王阁序》就不同了,王勃从眼前的景物着墨,以眼前景写心中情,清丽自然,文笔流畅。这是王勃在吸收前人的骈体文的抒情风格的基础上加以发挥的结果。他更重视用清新而瑰丽的语言,写出自己的对眼前事物的直接感受,也就是说,他写的是他的即目所见,由景物而生情感,情景交融,情在景中。所以像“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些优美的文句,都不是泛泛的概括性的叙述,而是具体生动的描写,表现出了他已经突破传统骈赋体文章的写法,融合进了诗歌写作的自然真切,更注重写一般人的感受,使文章更容易为众多的读者所接受。
而且,王勃在写作的时候,并不停留在抒发自己个别性、偶然性的感情层次上,而是努力提升自己文章里感情的境界,力求把自己此时此刻的感情,上升到哲理的层次,这也使他的《滕王阁序》比许多前人的骈文更具有普遍的精神价值和思想意义。直到今天,我们读着他笔下的那些深刻精辟的文句,仍然能够怦然心动。比如,“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即使千载之后,仍然让我们能够感受到他那种对待生存环境和个人命运的积极态度。
再说,一般的骈体文都注重用典,而不重用典,并不等于写不出好文章。正如钟嵘在《诗品·序》中所说的:“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滕王阁序》就并不一味地用事与堆砌,许多十分优美的句子,都是作者自出机杼,发自胸臆。如“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虹销雨霁,彩彻区明”,“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这些描写都是作者根据眼前的景象来加以描述,清新流畅,自然贴切,读起来琅琅上口。
但是,从骈体文写作的特点来说,不用典故也缺少这种文体所需要的典雅与庄重,而《滕王阁序》的可贵则又在于,虽然也用了许多典故,却在用典时能够做到活用、化用,有时甚至看不出用典的痕迹。即以脍炙人口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而论,前人也不乏这样的句式,如“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庾信:《马射赋》);“旌旗共云汉齐高,锋锷共霜天比净”(后魏释僧懿:《平心露布》),但把不同类型的事物放在一起,只是为了造成句式的整齐,毕竟比较牵强,而王勃从眼前所见的具体景物着墨,自然和谐,以普通的口语化的句式,写出了形象生动的自然风光,如在眼前,引人遐想,比之前人的现成的句式就要高出一筹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滕王阁序》在抒情语言的运用上,非常注意句式上的参差的安排,做到长短句交错与转换,骈偶句子与普通的散句相互交替,也增强了文章的朗读效果。一般而言,在汉代的大赋中,四字句比较集中,句式的变化比较少,读起来容易乏味。楚辞里较多六字句(加虚字“兮”则成七字),魏晋时期的一些骈体文,则又交替运用四字六字的句式,相对比较活泼。刘勰《文心雕龙·章句篇》说:“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到南朝时期,四六交替的句式便已经成形,并成为一种俗称“骈四俪六”的“四六文”。这一形式,在《滕王阁序》中已经比较明显了。我们看下面这段文字: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在这段话里,交替的运用了三字、四字和四-六字固定组合和七字等四种句式,每两句分别构成一组对偶,长短句交替变化,节奏和谐,音韵铿锵,读起来抑扬顿挫,非常优美悦耳。
在中国文学史上,骈体文素来是不大受人待见的,一般都认为这是一种形式主义文风的表现。到唐代稍后些的时候,韩愈提倡古文运动,也是意在扭转这种文风。但是,有趣的是,韩愈虽然极力反对骈文,对这篇《滕王阁序》却偏偏情有独钟。在他应邀为后来重修滕王阁时所写的《新修滕王阁记》中,就不无沾沾自喜地说:“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及得三王(按:指王勃、王绪、王仲舒)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以书命愈记之。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他没有像李白在黄鹤楼上看到崔颢题诗之后那样,兴起无法超越时的浩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是以自己的文章能位列三王之后而欣喜,也足以证明《滕王阁序》的文学地位和艺术成就是不可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