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顾城的诗《远和近》用两幅简洁的画面,绘出了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这首诗又仿佛是对“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这句俗语的另一番注解:身虽近在眼前,心却远在天边。天上飘着的云离我们再远,我们都觉得很近,这是心的感觉,因为我们看得清云的色彩和形状,我们知道云是什么,云要飘向何方,更重要的是,云不会从天而降掉到我们头上,伤害我们,我们不必为云卷云舒、云来云去而想入非非,煞费苦心;可面对近在咫尺的人,我们却感觉相距很远很远,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横亘着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防护墙,我们难以穿透那堵墙走进对方的心里,难以推开对面心灵那扇思想的房门,去瞧一瞧他在想什么,去感受一下他的快乐和忧愁;哪怕眼前的距离为零,但心与心仍然不能相连在一起,更谈不上相叠而融为一体;心与心相距多远,不在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远还是近,而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理解和关爱有多深。
在日常生活中,谁也说不清要与多少相识的和陌生的人打交道,当我们面对一双双熟悉的或生疏的眼睛流露出的各种情感时,或是听到一个个悦耳的或难听的声音叙说着各自的故事时,我们想到的是什么呢?回应的又是什么呢?日常生活虽是平淡的,但偶尔也会经历一段奇遇,浪漫也好,尴尬也好,我们免不了要去直面相对,不可能逃避。假如一天夜里,当你回家乘电梯时,突然,电梯停在了途中,你和一个不曾谋面的异性被困在漆黑的电梯里,和外面又联系不上,你会怎么样呢?“聊天吧,说不定还聊出点什么名堂呢。”“和大灰狼关在一起,小白兔要格外小心。”“睡觉吧,河水不犯井水。”“一男一女,正好过一个浪漫之夜,电梯奇遇,不说结良缘,也可以成良友吧。”回答肯定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回答得很轻松,甚至还有一点喜滋滋,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设想时,没有身临其境,从而隐去了一些你不愿见到的情景,剩下的就是一些你所期望发生,而在现实生活中又没有发生的事情,所以,你很难体会到被困在电梯里那种真实的感觉。我们不妨看一看德国作家贝克尔笔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怎样一起在电梯里消磨时间的,从而去了解人与人在这样一种突发事件中,是如何相处的。
当然,当我们躺在沙发上,在灯下悠闲地读着这篇小说时,我们同样是感受不到文中男人和女人被困在电梯里的那种担忧和害怕,因为真实的处境不同,心境也不一样。我们只有靠想象走进书中,当我们的思绪沉淀于小说中的情景时,我们的神经才会被男人和女人的某句话或是某个动作而牵动,我们的思考才会沿着他们思想的轨迹而延伸,为他们的苦恼而发愁,为他们的开心而发笑,或许笑着笑着,或多或少地渗进了一缕说不清道不白的忧丝,这忧丝会缠住你的笑,甚至让那尚未完全展开的笑容从嘴角隐去,凝固在记忆里,让你陷入思索之中。
贝克尔用德国人特有的思辨方式,巧妙地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浓缩在一部狭小的、黑黑的电梯里,阿尔弗雷德和这个女人的遭遇其实就是你或我在平时生活中所遇到的不愉快的、不顺心的或尴尬的事情的一次再现,从他们面对突发事件的反应和言行中,我们恰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只不过处理问题的方式不一样罢了。因文化、信仰和生活环境等差异,西方人和东方人看问题的出发点不同,对待问题的方法也不一样。下面我们就沿着小说的故事情节去探视一下男人和女人的内心世界。
小说虽然记叙的是阿尔弗雷德和一个女人在电梯里的故事,但女人似乎是小说里的主角,作者用女人的声音来塑造女人的形象,就连故事情节的展开也大都以女人的喊叫或问话而开始,女人是用叫喊和说话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心境。如果我们把女人在不同情景下通过各种表述方式所说的话剪辑编排在一起,就会看到女人这天夜里心情的变化,就可以了解到女人是怎样筑起和拆除心中的防线,最终变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堡。使人读后,不禁会感叹道:在困境中,不相识的人原来是可以友好相处的。这也正是作者电梯记事的核心。
女人在小说中的第一次亮相展示的不是她的身材或长相,而是声音,一种责备的声音,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这是一个糟糕的第一印象,使人感到这女人火气真不小,而随后的一声惊叫:“您别碰我!”歇斯底里,不只是让人惊恐,更喊出了女人在黑糊糊的电梯里对男人的戒备和对黑暗的恐惧,从而暗示了女人在心中筑起了视男人为危险人物的一道防线。这并不奇怪,女人本来就害怕黑夜,“因为人在夜色中经受恐惧感的可能性要比在白天大得多”1,加上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呆在狭小的电梯里,无助的感觉和担忧的心理,使她害怕起来,因而把男人不小心碰了她的手这无意识的动作,当成了有意的行为,吓得叫了起来,这叫声同时又起到了试探性和震慑性作用,女人可以通过男人最初的反应来判断这个男人是否具有侵犯性,并警告对方:不许胡来!真可谓一箭双雕,既发泄了自己担惊受怕的情绪,又可了解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好还是坏。
“您按了开关按钮吗?”女人的这声问话里,已听不到先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温和多了,这说明女人不再那么焦虑紧张,她对男人先前调侃的话语除了不屑一顾,还反唇相讥。随后的一句“您在干什么?”不只是真的想知道男人在做什么,更多地表现出对男人的注意,隐含着想与之接近的意思,这是女人焦躁的心趋于安宁的一点迹象,又显示出女人心中的防线在减弱,不再那么坚固。
尽管女人被男人无意绊倒后又是一番责备,但在男人道歉和安慰之后,女人虽没及时回应,可随后又主动问男人有火没有,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女人找男人谈话的借口,这个由头既让她传递出想与男人交谈的心愿,又不失女人矜持的风度;紧接着的两个话题也是由女人提出来的,所提问题表明她在注视男人,当然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她甚至注意到了男人自言自语中的一个单词,通常而言,女人往往只对自己在意的人或事才会这么留心。此时,女人更多的是在关注男人,而少了原先那种防备。
当男人有意地问女人:“您再一点也不害怕,我可能会纠缠不休吗?”女人对这挑逗性的幽默问话只是冷笑一声,这无言之答,简单明了,又意味深长;女人好像是在取笑男人亮出了问话中隐藏的底牌:你再不用害怕,我根本不会纠缠你的。女人的冷笑同样是告诉男人:对你,我早就心中有数,对你的提防呀,看来是虚设一场罢了。
男人早就屁股坐在地上,可女人因提防男人一直站在旁边。后来女人还是用脚发软的理由,请男人挪一点地方让她也坐下去,接着又请男人原谅她刚才的吵闹,并说:“我还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困在电梯里。”真是一语露心机,这虽是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但它却是一句掏心窝的话,它暗示了自己为什么喊叫,为什么害怕的原因,那就是担心男人的骚扰和伤害。女人这一系列的言行,又衬托出女人心的坦诚,这如同给对手出谜语时,连同谜底一起给了人家,让对方不要不着边际地七猜八想。我们仿佛听见女人的心在说:人与人相处,不要像猜谜那样,猜来猜去,费时费力,为何不直截了当,干脆利落呢?有意思的是,刚才还在嘲笑男人亮了底牌,没想到,眨眨眼的功夫,女人自己也说出了谜底,真可谓君子之交的风度: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女人由站在男人身旁到和男人并肩而坐,这一细微动作的变化,折射出女人心里对男人的害怕已渐渐隐去,心里的防线似乎也成了摆设。
女人没有了先前的担忧,心里也不再承载那么多的负担,轻松多了,便主动向阿尔弗雷德讲自己今天的活动,就如同是在和一个熟人聊天一样,并打听他刚才从什么地方来,后来又问他的职业,此时的男人,在女人的眼里,已经不再是最初那可怕的危险者,而是一个可以说说话的对象。
灯闪了一下之后,女人对自己现在一点都不害怕感到奇怪,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女人为什么那么关注男人的一言一行呢?因为她在观察男人,她不再只是凭直觉去猜想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她在用心去感受男人的言行,特别是在与男人的谈话中,对男人略知一二,心里已清楚这男人不会伤害自己,所以,心中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另外,她对困在电梯里的处境已有所了解,所以对这种境遇也就不害怕了,心理学家认为:“害怕就是人似乎不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的那种心理状态。如果一个人愈能识别所处的环境,他所处的环境中的事物和事件就愈不会给他留下令人害怕的印象。”2只不过突然间失去了害怕的印象,心境还一时没有调整过来,才感到好奇。当然,这也是女人在向男人宣布:我不害怕了!潜台词是:我相信你。灯亮了,这是一种暗示,预示着女人心里害怕的阴影将会消失,心中的防线也就会随之不见踪影,心也就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堡。女人从最初吓得大声尖叫到此时亲口说出不害怕,与其说是女人心境的变化,还不如说是女人对男人戒备的三部曲:由严到松,再到无,因为正是当初害怕男人,才去防备。由此可见,人与人的相处,只有经过相互的了解和沟通,才能去理解对方,以至于相信对方。
女人又问男人愿不愿意听她诉说自己的不愉快,从这可看出,女人已把男人视为听她倾诉忧愁之人,这是对男人的信任。有趣的是,后面是各说各的故事,男人和女人既是倾诉者,也是倾听者。
小说的精彩之处就是结尾时女人握着男人的手睡了,这个平常看来普普通通的动作,此时已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可称得上是对男人和女人之间关系的最好说明,让人一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省去了多余的解释。的确,好的结尾总是那么吸引人,“作家往往一层一层地掘下去,不断地引起读者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读到终了,到终了主旨才见分晓,故事才告结束,谜语才露谜底。”3
在狭窄的电梯里,男人的鼾声在女人听来,不是噪声,而是祥和之音,因男人的鼾声给女人营造了一个安宁的氛围,让她能安然入睡。人和动物一样,只在觉得安全的地方才敢睡着,否则,哪怕是再想睡,也要硬撑着抑制瞌睡,不让上下眼皮粘在一起,以免睡去了,不安全,有危险。男人和女人握手而眠,这是相互信赖的标志,这时的男人也不觉得刚才大喊大叫的女人讨厌,和谐的气氛让他感到舒心,甚至觉察不到呼吸有一点困难,因封闭的电梯里氧的含量在减少。男人和女人最后的几句对话,宛如是在梦中细语,那么温和、随意和亲切,透射出对同伴的一点关爱和尊重,这意味着两个相互不知姓名的男女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不再只是考虑到自己,而同样在为对方着想。
我们的双眼虽不曾看见黑夜中男女相依而眠的这幅画面,但我们的脑海里可以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此情此景,给人以温馨和甜美,是对人与人不再相互戒备,而是互相信任的最好的证明,作者用这个小小的镜头,把读者的想象拉得很远很远,因作者明白“文学的目的是在于推动我们的想象,给我们启示‘观念’,换句话,就是以一个例子来表示‘人生和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4。此时,在想象中,我们又好像听见一个画外音在说:信任就像是阳光,当这金色的光芒穿过猜疑的云雾,透过防备的枝叶,照亮心灵的阴影之时,人与人就会坦诚相待,就会少一些担忧,多一份快乐,人的脸上也不再是阴天,而是晴天,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设想一下,第二天,当人们打开电梯时,一眼看见手握着手打着鼾熟睡的一对男女,人们会投去什么样的目光呢,又会发出什么样的感叹呢?惊讶也好,羡慕也罢,有一点是肯定的,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把他们看成是一对恋人,也许会去猜想,他们怎么会在电梯里过夜呢?真够浪漫的,他们又是怎样度过这浪漫之夜的呢?但又有谁会想到: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巧合,男人和女人并不相识。
一夜之中,女人从因恐惧而大声叫喊,到因信任而握着男人的手相依入睡,和男人一起共同走过了由防备到信赖这段心路,前前后后他们在用猜疑和戒备、理解和信任这两把不同的尺子测量着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究竟有多远,结果当然是相反的:一个很远,一个很近。要是你,会用哪把尺子去量一量人心的距离呢?
1(美)卡尔文·斯·霍尔:《弗洛伊德心理学与西方文学》,包华富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62页。
2(奥)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孔恺祥译,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年版,第126页。
3朱光潜:《选择与安排》,选自《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76页。
4(德)叔本华:《文学的美学》,选自《生存空虚说》,陈晓南译,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1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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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电梯记事
[德国]贝克尔著/□张建伟译
今天晚上,当电梯突然停下来时,阿尔弗雷德把此时呆在电梯里的情形与至今为止所困在电梯的二三次情景一比较,很快就发现了不同之处:以前电灯还从未熄过。他对自己说,电梯毕竟不是吊在电源线上,而是挂在指头粗的钢丝缆绳上,并以此来抑制自己的担忧。接着他想起:还有应急照明呢?随后他听到一种充满责备的女人的声音:“您按一下随便哪个开关,至少让灯亮起来。”阿尔弗雷德吃了一惊,因为他记不起来,有人和他一起走进电梯。阿尔弗雷德估计了一下,电梯停了至少半分钟,但直到此时这个人都保持着寂静无声。
他伸出双手去摸门左边的墙,他知道开关在那里。正摸的时候他碰到了这个女人的一只手,她可能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去找开关。这女人叫了起来:“您别碰我!”
阿尔弗雷德吓得要死,这声音听起来让人惊恐,有点歇斯底里。他缩回了手,担心或许和一个疯子关在一起了。接着他想:谁知道,她上一次在电影里看见了什么?他打算悄悄地让这个女人安静下来,便说她感到害怕是很有理由的,但害怕程度还不如说太小了,他也许为她提供机会去认识到,这些担忧害怕是多么的没有意义,他说:“您对我的猜测碰巧对了,事实上我是一个坏人。您是怎么在这几秒钟里猜出来的呢?我还没有开始干什么坏事吧?”
这女人说:“您别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您最好干点有意义的事。”
谢天谢地,阿尔弗雷德想。他说:“您不让我做呢。”
他又准备去找开关。一会儿他觉得手背上感到了女人呼出的气。他找到了开关按钮,便一排排地按动着一个个按钮。在他的记忆中,在其中的一个按钮旁写着“紧急呼救”几个字。但是什么都没发生。阿尔弗雷德把按钮按得紧紧的,以至于他担心,食指或许会按断的。
“您按了开关按钮吗?”女人问道。
“那还用说,都按过了。”阿尔弗雷德回答道。
“都按过了?”
“您看一看吧。”阿尔弗雷德说。
他看看手表,费了不少劲才看清楚,是十二点半过几分。他想,这个时候在紧急事故中心或许早就没人了,如果确实有这个机构的话。他认为说出这个想法没有必要,也就没有说,而是找一些措辞,一旦这个女人又开始害怕并大叫起来的话,能够把眼下的情景说成是常见的,也许甚至是有趣的。突然间,他脑海里产生了一个问题,在这样一部电梯里可能有多少升空气,那么在一分钟里两个成年人要消耗其中的多少升空气。他一屁股坐到地上,靠着墙,伸着腿。
“您在干什么?”女人问了问。
“我让自己舒服一下,”阿尔弗雷德应了一声。
紧接着这女人的脚绊在他的膝盖上,女人摔倒了,叫了起来。阿尔弗雷德说:“我的天呀。”
她好像没有摔疼。她跨过阿尔弗雷德的腿,又站了起来,站起来时特别麻利。他没有帮她,因为他怕,当他抓住她的胳膊或是在黑暗中可能碰到她身体其他某个部位时,她说不定又重新发出刺耳的声音。
女人说:“您真是疯了吧。您不能在瞎灯熄火时把腿横七竖八地伸在电梯里。您的两条腿不就是地地道道的陷阱。”
“对不起,”阿尔弗雷德说,“我本来是该及时告诉您的。但您现在知道了,我坐在这里挨着墙,腿伸出去了大约一米远,我将一动不动。”
“但愿如此,”女人说。
阿尔弗雷德告诫自己,为她的不友好而生气,这可能没有什么好处。作为神经坚强者他应该以自己的镇静给这个女人作出一个好的榜样。他说:“您不必担惊受怕,我和您一样,对这种状况可能会持续多久,知之甚少,但我还没有听说过,有人在电梯里饿死这种事。我们要自己来消磨时间,我想,我们是聊聊天还是静静地呆着,完全依您。还不知什么时候这部破电梯将起动呢。”
阿尔弗雷德听到,这女人怎样打开她的拎包,怎样翻来覆去地在里面找东西,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他没听清楚。不知这女人长得什么样,这忽然间令他兴奋起来。他想,明天人们可能让上百个女人站到我面前,或许也只有两个,然后问我,哪一个是和我一起呆在电梯里的那个女人。我可能回答不出来。他试着去想象这女人的长相,但想之前他就知道,结果将会是一个漂亮的红发女郎,高挑的个子和苗条的身材。
“您有火吗?”女人问。
“我不吸烟,没火,”阿尔弗雷德回答道。
“也是同样不走运,”女人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偏偏是今天我忘了带火柴,”她说这话,好像是想收回自己粗鲁的言行似的。
阿尔弗雷德估计,她可能不是烟瘾很大的人,不然的话,她也许早就发觉没带火柴。之后他问自己,为什么她早不去找火柴,至少把电梯照亮几秒钟。
他说:“您没能吸烟,应该高兴才对。空气在这么小空间里消耗得非常快。”
女人说:“您是不久前才搬到这儿来的吧?”
“是的。”他答道。
“住在九楼?”
“对!”阿尔弗雷德说。
他发现,他的裤子粘到电梯地板上去了 ,但挪到旁边去,又嫌麻烦;他现在的心思似乎也不再在裤子上了。就在这时,他高兴的是,这女人看起来已控制住了自己担惊受怕的那部分激动情绪。他想,灯或许会什么时候突然亮的。接着他想,灯,人没有去开,常常突然亮了。后来他开始生这个夜晚的气,是这个夜晚把他一直带进了这部电梯。他想,要是这至少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的话,他就可以在这儿坐在黑暗里,感到愉快。他惟愿要是能早早上床,最终可以开始阅读Gulliver这本书就好了,就像几个星期以来他所打算的那样。随后也许是一片宁静。他想,取而代之的是遇到了这个蠢女人,计划也同样泡汤了。
“您刚才在说什么?”女人问了声。
“什么也没说,”阿尔弗雷德说。
“我清清楚楚听到宁静这个词,”女人说道。
“您再一点也不害怕,我可能会纠缠不休吗?”阿尔弗雷德问道。
女人冷笑了一下,就像是在取笑一个不令人发笑的笑话,但随后就沉默不语。阿尔弗雷德还等了几秒钟,然后又想起了他度过的这个夜晚。他责备自己,总是只挑选这些在他眼里最漂亮的姑娘去约会,单调无聊又不愉快。他想,时间一长,谁要是不去想一想其他的事情,那么他就可能对失望,对枯燥,最终对失败都不会抱怨。外表当然不是一点都不重要,这是十分清楚的。譬如罗茜,他对自己说,是我所遇到的非常可爱的姑娘。为什么我就从来没有和罗茜约会过呢?她快乐,其爱好有十来种,她不让人讨厌,只要有机会就帮助别人,她很有教养,但从来不吹嘘自己,她令人信赖,并散发出宜人的气味。只不过她有一个塌鼻子。如果谁认为,一个塌鼻子比其他所有的东西都重要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完全疯了。他想,要是我下次见到罗茜,我就放任自己与其约会,我对此发誓。
女人问:“您坐的下面很脏吗?”
“还可以,”阿尔弗雷德说,“就是有一点粘。”
“我的双膝慢慢地都发软了,”女人说,“您挪开一点吧。”
阿尔弗雷德向一旁挪了挪,她坐下来了。她看起来有意在他们之间保持尽可能大的距离。阿尔弗雷德小心翼翼地试了试,甚至可以伸出手臂,而不碰着她。她的拎包放在他们之间,他把包向她那边稍微推了一点,没有觉察到对方的反应,原来女人把包拿得不紧。拎包是麂皮的。他用手指在拎包上面滑摸过去,好像用这种方式他可以了解到有关拎包女主人的一些事情似的。在拎包边子上有个地方一截线缝裂开了。
女人说:“如果我刚才有点吵闹的话,请您原谅。”
阿尔弗雷德摆摆手表示没必要,随后他想到四周都是黑的,便说:“这早就忘到脑后了。”
女人说:“我还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困在电梯里。”
“这我想到了,”他说,“我也并非三天两头遇到这种事。”
她说:“今天与平时不一样。”
阿尔弗雷德又想起了罗茜的鼻子,他给自己提了一个问题:到底什么地方写着,一个鼻子为了被称作是漂亮得满足哪些条件。他对自己说,每个鼻子就像我所感觉到的那样美。在鼻子同样在一些小事上,盲目地去接受任何一种大众化的口味,在他看来是愚蠢的。他想起,早些时候曾读过一篇有关美容手术的文章,他决定对此进一步去研究一下。
女人说:“我刚参加完企业娱乐活动。”
“哦,是这样,”阿尔弗雷德说。
“我们部门每年乘船到米格尔湖去游玩,”女人说,“但往常比今年更有趣。”
“米格尔湖挺漂亮,”阿尔弗雷德说。
“您可能闻到,我喝过酒,”女人说,“这回游玩真没劲,以至于最后我们坐到酒吧里,去喝了点樱桃蜜酒,女友和我。”
“一点都闻不到酒味,”阿尔弗雷德说,“真的。”
“他们大部分时间随意地谈论厂里的事。您想必知道,我是白炽灯厂的秘书。有的把夫人带去了,她们最快活。”
“没有女人带丈夫的吗?”
“这我还根本没注意到,”女人说,“您现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如果我可以好奇地问的话?”
“这没什么。”
“请便,”女人说,“如果您不想谈这的话,请随便。”
女人的声音阿尔弗雷德感觉有点伤感,他认为,对这她提最小的要求都不行。他等她说话等了一会儿,可她坚持沉默不语。他想象着,她怎样闭拢嘴坐在那儿,怎样把两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他想,就让她这样坐着,白白地等下去吗。后来他突然认为自己是不可理解地予以了拒绝,他感到在同情这个女人和他自己。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已用她讲的小故事作为了代价,为此她希望得到他的回答。他说:“我从和一个姑娘约会那里来,我们去看了电影,后来又去吃了点东西。”
“呵,是这样,”女人说。
“但是就像您今天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阿尔弗雷德说,“说具体点,这是一个糟糕的夜晚。那个女孩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约会时一个话题不能与她谈上五句话。”
女人说:“您不要把这看得太严重。”
“我没有理她那一套,”阿尔弗雷德说,“在电影院还可以,当时我们就那么坐着,手拉着手看电影。但后来就餐时,您该看一看她脸上的表情:你清楚,我给了你多大的面子?现在你该好好招待我,否则我们将不是朋友。对待像我这样一位不寻常的人物你却太一般了。我可以告诉您。当我由于疏忽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时,她看着我,好像我当着众人的面把手伸进她的裤子里似的。要是她对我说——请把手拿开,我不喜欢这样——这我当然可以理解。而这种眼神,您知道,好像有人在说:可能别人在家里对你这样,而不是对我。”
“您到底是干什么职业的?”女人问道。
“化学工作者,”阿尔弗雷德说,“我不久前才从大学毕业。您为什么问这?”
“只是问问而已。”
电梯里的灯亮了一下,阿尔弗雷德恰巧看了一眼左脚鞋尖。由于刺眼他闭上了眼睛。他想,现在终于可以看看这个女人了,还没等这个想法想完,电梯里又是一片漆黑。他把目光朝向一个地方,他猜想女人的脸就在那里。他相信,现在每时每刻很可能发生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接着他希望,灯至少再亮一次,亮两秒钟,这就足够他看一眼这女人。当灯一亮也不亮时,他想,灯闪了一下,至少表明什么地方正在检修故障。
女人说:“我现在一点都不害怕,真有点怪。”
“我也不害怕,”阿尔弗雷德说。
“那您先前害怕过?”女人问道。
“是这样吧,”阿尔弗雷德说,“但不直接是害怕。”
他又把头靠在墙上,并相信,如果电灯又亮一下的话,他会像刚才那样看到鞋尖。他奇怪地发觉,他感到很舒服。他想起了一个问题,不耐烦是由于什么原因呢:他现在到底有什么那么重要的事情要在上面房间里去做,以至于他情愿呆在那里,而不愿和这女人呆在这电梯里。女人说:“您该心满意足才是,我今天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可能还要糟一些。我刚才和您说过,我们在船上很无聊,但这只是事实的一半,另一半则更让人不愉快。您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阿尔弗雷德说。
“如果我把火柴带在身上就好了,”女人说,“几个星期前,有一位先生来我们这里工作,他一来就马上和我套近乎。我告诉您,这是怎么回事,我喜欢上了他。今天我得知,他有一个女朋友,他和她在一起已两年了。但她这次没有一起来乘船,他并不是没有考虑的。一个女同事把这讲给我听的,她认识他们俩。”
“当我们从餐馆出来时,我感到特别冷,”阿尔弗雷德说,“她住在城的另一头,她当然想,我会叫出租车的。但我偏偏故意坐了电车。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少说有十五站。下车后,我问她是否因此而生气,因为我们坐的是电车,而不是出租车,而像她这样的人应该乘出租车。当时她问道,就是不作这番解释,是不是也太过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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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说:“要是他结了婚的话,他什么都不告诉我,这我本来可以理解。并不是我本来觉得这是对的,而是无论怎样我可能清楚地感觉到其原因。您不这么想吗?不管怎样我问过他,我们是不是三人一起搬到大一点的住房里面去。或者是不是他另外的女友觉得处在这种三角关系之中有点可笑,我问过他。我倒无所谓,我说过。您本该瞧一瞧,他是怎样看着我,好像我不知羞耻似的。您理解吗——我!”
“这我明白,”阿尔弗雷德说,“我同样知道,如果人扮演各种角色,那么这就会使他承受不了。如果人们在一开始就马上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么还不错,人们就可以较容易地摆脱这种关系。从这种关系中解脱出来得越晚,情况就会越糟。这样看来,我毕竟还是幸运的,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同时也是最后一次,这一点您可以相信我。可她看起来真的很漂亮。”
“她是金发吗?”女人问。
“对,是金发,”阿尔弗雷德说,“在她屋门前我感谢她今晚的约会,并祝愿她今后的男友不再像我这样呆头笨脑。我想,她可能会当时就转过身去,把我凉在那里,或是会说些鄙视的话。但她却奇怪地问,对这我是怎样想的。那时我突然想到,可能我搞错了,不管怎么样她这人不错。我差一点对她说,不要把我所说的那些废话当做一回事,同时还想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当时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可她向后退了一步,又用那高傲的蠢女人的眼神看着我。那时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女人说:“他一点都不害臊地跟着我来到了酒吧,并问我,是谁把他和另外女友的事讲给我听的。接着还问我,我们是否因此得马上结束我们的关系。您可以想象得到吗?最初我想把这樱桃蜜酒泼到他脑袋上去。但后来我宁愿把酒喝了下去,并告诉他:只有三人在一起。要么三人在一起,要么结束,我对他说。他摇了摇头,说我完全变疯了。我的女友说,她一下子就知道,和他在一起不行。她总是事后什么都更清楚。她说,她绝对不会和这种人交往。可她说得倒轻巧。”
“为什么她说得倒轻松?”阿尔弗雷德问。
女人没有回答,阿尔弗雷德给她时间让她想想,后来他才明白,她并非在思考,而是沉默不语。他又问道:“为什么您的女友说得倒轻松?”
女人说:“不为什么。”
阿尔弗雷德可能听出来,他的问话让她感到不舒服。他又想起了他自己度过的这个夜晚,并试着去想象长着另外一种鼻子的罗茜。后来他发觉,他差不多要睡着了。他想,要是我不做点什么事来抵制瞌睡的话,那么一分钟之后我就会睡着。
随后他就醒了,他想朝旁边转一下身子,他感到,女人握着他的手。要是他感觉到女人握着他的手的话,他会觉得怎么样呢,一开始他不能这么肯定。为了试一下,他稍微动了动手指,这时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女人的手。女人的手比他自己的手要暖和一点。他马上想摸一下她的一个个手指,但每次数总是数出六个手指。
女人轻声地说:“您现在醒了吗?”
“我还在睡呢,”阿尔弗雷德说。
女人说:“我听到您有点打鼾,就握着您的手。”
女人的手没有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不舒服,他觉得这女人一点都不让人讨厌。他想:真是疯了,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呢。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可能没发觉,呼吸比平时要困难一点。
女人没有挪开她的手,说了声:“如果这样影响您的话,那么您只管说出来。”
“一点也不影响我,”阿尔弗雷德说,“您尽管把手这么放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