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建设 2013年第10期 ID: 358655

  

秋气堪悲未必然

◇ 俞王毛 张小华

  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以优美的文笔和深厚的情味赢得了一代代读者的喜爱,学界对其主题意绪的探讨也从未停止。许多论者将悲凉看成文章的情感基调,如朱金顺认为,《故都的秋》“抒发了悲凉的感情”[1];王立宪认为,悲凉的意味笼罩着《故都的秋》全篇[2];与人教版教材配套的《教师用书》亦持“悲凉说”[3]。其实,这样的解读存在审美偏差,“秋气堪悲未必然”,《故都的秋》表达的主要不是悲凉之情,而是对故都之秋的热爱,以及因清秋美景而产生的深深喜悦。
  一、从创作背景看文章的情感基调
  在文学研究中,“知人论世”是非常重要的原则和手段,不少持“悲凉说”的论者也注意结合背景资料进行分析。在他们的文章中,有着这样的介绍:“伤春悲秋是每一个到了一定年龄的人都会有的情绪,何况郁达夫还是一介文人”[4],“国内连年战乱,民生凋敝,广大知识分子更是居无定所,衣食无着。……这就注定了领略郁达夫笔下秋景,须深味作者颠沛流离哀伤愁绝的生活经历”[5]。诸如此类的分析还有许多。事实上,这类背景资料所涉及的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状况,对于具体篇章的解读意义不大。为了真正理解《故都的秋》的情感基调,我们有必要深入探寻郁达夫创作此文时的生存境遇和情感状态。
  《故都的秋》写于1934年秋,其时郁达夫的生活堪称平静愉快。郁达夫于1933年移家杭州,此后一段时间他的家庭生活颇为顺心,经济上也较宽裕。安定的生活带来平和的心境,此际他经常流连山水,写下大量优美的游记。1934年夏,他应友人之邀携妻儿前往青岛避暑,在青岛过了一个多月看书会友、寻幽访胜的悠闲生活后,又经济南北上游玩。8月14日郁达夫抵北平,开始写作《故都日记》。观其8月16日的日记,中有“晨起上厕所,从槐树阴中看见了半角云天,竟悠然··感到了秋意,确是北平的新秋”等语(着重号为引者所加,下同),语气中充满故友重逢般的惊喜。第二天一早,他挥笔写下《故都的秋》。可以想见,当时他的心态是何等闲适,心情是何等喜悦,完全与“愁苦”“哀痛”无关,“文人悲秋”等说法与郁达夫当时的心境并不相符。
  对于时局与作品的关系,我们也应避免作机械的理解。毕竟,“作家的思想、感情是复杂的,影响作家思想、感情的因素也是多元的;时代、社会对作家思想、感情的影响更是复杂曲折的”[6],社会风云既可能在作品中留下印痕,也可能完全在作者的视野之外,不可一概而论。即以郁达夫的游记为例,同是写于1930年代的作品,《钓台的春昼》《扬州旧梦寄语堂》多有乱世的投影,《游白岳齐云之记》《雁荡山的秋月》等篇则满溢着亲近自然的欢愉。《故都的秋》是一篇较为纯粹的写景抒情散文,在情调上与后者相似。前引二例只是笼统地以“文人悲秋”“乱世哀音”等成说来佐证“悲凉说”,而未将“知人论世”的原则落到实处,出现审美偏差就在所难免了。
  二、景物描写中的欢乐情调
  景物描写是《故都的秋》的主体部分,在这些描写中,作者对故都秋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北国之秋的爱悦之情。
  在文章开头,劈空而来的是一串赞颂北国之秋的文字,作者似乎急于将十年思念、千里奔赴所积聚的情感释放出来。“好”是作者对秋天的总体评价,而故都的秋,因为是特别的清、静、悲凉,当然也就特别的“好”。从第三段起,作者选取几种常见的景象,细细品味秋景之“好”。有几处写景文字内蕴的情感显得单纯而明朗。例如在描写天空、驯鸽、牵牛花时,作者使用了一个由“即使……就是……也能……也能”所构成的让步复句,言语中包含着这样的意味:就连这样的破败院落、寻常花鸟都能让人“感觉到十分的秋意”,其他景物之好更不待言,由此既表现出故都触处皆秋的特点,也充分表达了自己面对故都秋景时的欢欣。又如描写秋雨和秋果的文字:秋雨“比南方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叫人感到无比清闲;北方的果树亦是奇景,七八月之交,秋果成熟到八九分,这样的日子是“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作者不吝用最美好的字眼来形容故都的秋,挚爱之情、喜悦之感溢于言表。
  相比之下,“槐树落蕊”“秋蝉残鸣”的情感内涵要复杂一些。“落”含凋零之意,“残”有萧瑟之味,不少论者据此认为这两段表现的是悲凉之情。这其实是皮相之见。在对槐树的描写中,作者充分调动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等感官,目的是表现“秋槐满地花”的诗意,而不是落花无情的悲凄。同样,在对秋蝉的描写中,也没有“闻蝉但益悲”之类的感慨。在作者眼中,秋蝉“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蝉声带给他的,悲凉容或有之,更多的则是亲切与自在。关于这一点,还可以联系下文来体会。紧接着“秋蝉残声”的,是对秋雨的描写:“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下得奇……”这一句的语调显然是欢快的,加着重号的词语也表明了两段文字在情感上的同一性。由此亦可看出,“秋蝉残声”表现的不是悲凉,而是喜悦。
  这两处描写之所以常常引起误读,主要是因为论者将描写对象的情味与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感混为一谈。“秋槐落蕊”“秋蝉残声”固然含有悲凉的况味,但这是作者对故都秋景的客观判断,不能由此断定作者的感情也是悲凉的。郁达夫常将山水以及自然景物当作艺术与人生来欣赏[7],在这种观景心态中,无论景物的情味是悲是喜,欣赏者都能体验到审美愉悦。这类似于朱光潜所言“悲剧的喜感”[8]。朱先生指出,在观看悲剧时,观者“在庄严灿烂的意象之中,窥见惊心动魄的美,霎时间脱开现实的压迫,忘却人生一切苦恼,自然是眉开眼笑,喜不可言了”[9]。明白了这种审美心理机制,当能理解蕴含在秋槐、秋蝉等描写中的欢乐情调。
  三、议论和抒情对爱悦之情的深化
  除了景物描写,《故都的秋》中还有部分议论和抒情文字,这些文字是对爱秋之情的深化。
  倒数第三段是对写秋诗文的议论。有论者认为,这一段的目的似乎在于“创造一种文化氛围,于自然气息之外再添一重文化气息,与‘故都’题旨暗合”,整段文字都带有悲凉之情。[10]这种看法不得要领。这段文字离开了对秋景的直接描绘,说到中外文人的写秋诗文上去,并不是为了表现故都的文化韵味,从行文章法来看,这一段是写景部分合乎逻辑的延伸,是感性描写之后的理性提升,从写作效果来看,这些文字进一步表达了对故都秋景的爱悦,深化了主题。   此段语意较为曲折,需要深入品味才能理解其佳妙之处。段首举出某些批评家的说法:中国的文人都带有浓厚的颓废色彩,因此爱写颂秋的文字。接下来的文字是对这种说法的反诘。作者指出,不仅中国文人热爱秋天,外国文人也写有许多关于秋的出色文字;不仅文人对秋情有独钟,就连囚犯在秋天也能感到一种深情;当然,由于中国传统文学中写秋的篇章特别有名,这就使人觉得中国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而中国之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我们能够从这段文字中体会到这几层意思:其一,爱秋是人类正常而又美好的感情,与颓废无关;其二,人与秋的这种联系缘于秋本身,正因秋容易打动人的心灵,引发人的深情,人们才对它如此眷恋;其三,最值得眷恋的,是故都的秋,因为它色彩浓郁,让人回味无穷。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无论如何腾挪兜转,这一段始终不曾离开对故都之秋的赞美这条主线,它不是或者说主要不是为了创造一种文化氛围、增添一点文化气息,尽管这样的议论确实增加了文章的知性美。
  那么,这段文字是否如论者所说,“都带有悲凉之情”呢?答案是否定的。郁达夫确实提到了“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不能说这些感触中没有悲凉的成分,但是,不应将之等同于悲凉,更不应将之坐实为“属于郁达夫一人独有”[11]的悲凉。首先,这些感触丰富而复杂,含有庄严、深刻、厚重、旷远、悲凄等意味,非“悲凉”一词所能涵括。其次,此处所说的种种因秋而起的感触,是一种泛指,对于“有情趣的人类”具有普遍适用性,并非特指作者本人当时的情感状态。这段文字内蕴的感情,主要还是对故都之秋的礼赞,以及面对故都秋景的喜悦。
  文章最后一段是直抒胸臆的文字。经过写景和议论的铺排,作者的爱悦之情已经表达得相当充分,这一段进一步深化了这种感情。这是典型的郁达夫式的抒情,热烈而又深沉,夸张中显出率真。这是全文内容的结穴处,从文章开头部分的“赞秋”,到中间部分的“品秋”“论秋”,再到此处的“留秋”,文意上层层递进,感情上一气流注,将留恋、叹赏、喜悦之情表达到极致。
  综上所述,《故都的秋》融描写、议论、抒情于一炉,是一篇充满喜悦的秋之颂歌,“悲凉说”是对它的误读。这些误读大概缘于一种思维定式:中国文学本有“悲秋”的传统,郁达夫又常给人穷愁潦倒的印象,加上文章在描写故都秋景时用了“悲凉”一词,论者也就尽量朝这方面去阐释了。文学史上,像《故都的秋》这样被误读的情况时有发生。误读不仅使作者的本意得不到彰显,也使文章的艺术独创性被遮蔽,应该尽量避免。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最重要的还是回到文本中来,细嚼其文字,深味其情感,以求真正贴近作者的心灵,理解文章的命意。同时,对作家的境遇和性情应抱“了解之同情”,这样才能将“知人论世”的原则落到实处。以上两点是我们在语文研究与教学中应特别注意的。
  参考文献
  [1]朱金顺.试说《故都的秋》//朱金顺.五四散文十家[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216.
  [2][4]王立宪.《故都的秋》:令人回味的“悲凉”[J].名作欣赏,2009(5).
  [3][10][11]课程教材研究所.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2教师教学用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16-19,17-18,16.
  [5]徐西前,赵文峰.悲凉之美生命之爱——再读《故都的秋》[J].语文建设,2009(12).
  [6]钱理群.品一品“故都”的“秋味”//王丽主编.中学语文名篇多元解读[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6:202.
  [7]郁达夫.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J].申报周刊,1936(3).
  [8][9]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236,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