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建设 2013年第10期 ID: 358648

[ 陈远止 文选 ]   

汉字构形教学应从小学开始

◇ 陈远止

  2013年《语文建设》第3期刊发的何林英、魏晓燕《构形学指导下中小学汉字教学的有效方法》鸿文,条分缕析,洞察精微,对基础的汉字教学提出非常重要的意见,值得广大语文教师关注。
  
  汉字教学在中国很早就受到重视和施行,《周礼》记载儿童八岁已经开始接受识字教学,汉代杜邺“小学”,唐代颜师古“小学谓文字之学”,以至清代“朴学”,所说的都是汉字的学习和运用,汉字之学是构建中国历史和文化的重要梁柱。传统中国文字之学的成熟发展,因汉语本身的特质使然。汉语是一种十分独特的语言,和印欧语性质上完全不同。印欧系语言具有丰富的形态变化,对这种语言的学习,要明白语法的规则,讲求词类划分和结构成分的对应关系。印欧语的形态变化,主要体现于语音的屈折,因此语文学习的核心围绕于“词形”。汉语语音结构简单,没有明显的语音屈折,因此也无形态变化;语法规则、词类和结构成分,都没有实质的标志可循。汉语的学习,倾向于视而可识的“字形”,分析文字结构的规律来突显语义,发展成文字、音韵、训诂的专科,综合研究形、音和义。这个学习的传统,由汉代开始便已建立,称为“小学”。“字”在中国是传统上学习的对象,因此汉语的学习重于视觉的“形”。“词形”和“字形”的不同重点,在印欧语和汉语两个语言系统中发展出不同的学习传统,而两个传统明显的分歧在于对书写系统认知的不同观念。印欧语系使用的拼音文字,字形的特点在标示语音的屈折,他们的文字和语言差不多一致,因此学习了语言也就学习了文字,文字本身没有超出于语言以外的学习价值。古代亚里士多德认为“口语是心灵的经验的符号,书面语言是口语的符号”,近代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文字是符号的符号”,都视文字为语言的附庸,重视的是语言的“词形”。西方历来只有Philology(语文学)和Etymology(语源学),没有建立“文字学”的研究范畴。汉语的书写没有用上拼音文字,汉语和汉字之间的距离很早已经出现;字形不表语音,汉语的实质面貌随口语的消失而消失,不能依赖拼音符号来保存。传统汉语“语言”的学习,其实建立在由“字形”写成的书面语上;书面上汉语的音和义,是由字形来黏合的。相对于西方的语言学习,汉语的语言学习多了一个“形”的范畴,也就构成了文字之学。
  中国传统对语言和文字没有严格的分科观念,书面上写成的文字本身,就是语言学习的科目。古人认为所有的知识学问都是藏在典籍之中,而典籍则由文字写成,要获得典籍上的知识学问,必得先通文字;由文字的构形而溯义,再得其音,掌握了文字,才可以进而研读典籍。识字教学是学习其他学问前的基础手段,是童蒙学习的一个首要学科。然而时至今日,这种由文字之学入手的学习途径,因社会的多元化发展,受不同的教育观念和理论影响,已经转变而由“语文”学习开始,语言规律学习的成分增多了,文字构形规律的认识比重相对减少了。
  统观中国的汉语基础教育课程,汉字教学都不被放在重要的学习位置。中国教育部《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版)》关于小学的“语文”学习目标,要求:“学会汉语拼音。能说普通话。认识3,500个左右常用汉字。能正确工整地书写汉字,并有一定的速度。”关于汉字学习,要求1-2年级的学生:“掌握汉字的基本笔画和常用偏旁部首,能按笔顺规则用硬笔书写,注意间隔结构。初步感受汉字的形体美。”香港教育局“中国语文教育”的《学习领域》则简单说明,语文科的学习主要任务在全面发展阅读、写作、聆听和讲说的综合语文能力,没有特别提到汉字教学的内容和要求。台湾教育部门对汉字教学的目标较为明确,《国民中小学九年一贯课程纲要语文学习领域(国语文)》对初小的学生要求“能认识常用国字700-800字”和“能利用部首或简单造字原理,辅助识字”,课程纲领中包含汉字教学的元素。三地都以“语文”作为学习的重点,目标建立在全面发展读、写、听、说的综合语文能力,但对这四种能力所赖以建立的文字构形学习,却没有充分重视。
  
  忽视汉字构形的学习,以今日的社会情况来看,更加使人担忧。计算机配合互联网,做出了一种视觉上强而有力的全新的数码媒体,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联系文字和书写、图画和声音。传统的教学方法和文字认读方式,无可避免地正在受到数码媒体的影响。这种影响由数码媒体所带来的两个问题所导致:图像思考和键盘文字。
  (一)图像思考的问题
  图像是阅读的基本要素,数码媒体充分利用这个特点,并同时加以强化,结合图像、颜色和声音向观看者传输信息。在新媒体中,视觉力量是无可争辩的,书写无可否认正经历巨变。在数码媒体的世界,用文字承载知识的做法已经逐渐失去吸引力,因为传统的文字可以达到的效果和作用,在数码媒体中已显得十分渺小。数码沟通是非常高速的知识大量输送的过程,可以绕过文字,目的是达到直接传意。显示器中的图像、色彩、动画和扩音器发出的声响成为“多维”的载意工具,大大满足了现代高速传意的需要,文字的媒介作用已逐渐被取代。文字在网络传意上已经出现蜕变的现象,传统的文字已开始受到挑战。网络上的文字应用,存在着所谓“火星文”“脑残体”等的文字变异形式。“火星文”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界说,大概指称的是利用符号、字母和数字组成的短语或表情,基本追求直接表意,可以没有文字的元素。大致分成以下几类:
  1.图释类。例如:>_<痛苦表情;<(_ _)>对不起;\(>O<)/生气表情;(☆_☆)眼睛一亮;(→.→)你是谁;(*>﹏>*)超级害羞。
  2.英文字母组合类。例如:BC白痴;MPJ马屁精;MM妹妹;me2我也是。
  3.数字组合类。例如:1711一心一意;7456气死我了;1314一生一世;520我爱你。
  “脑残体”指的是一些在网络上出现的“拼凑”式的文字,此类文字大多由汉字中的生僻字、异体字、古字以及符号组成,大多数都是生造和非正规的字体,只能通过文字的偏旁或字形猜测其对照读音。因为独特、另类,“脑残体”被许多追求个性的人视为一种时尚、一种风格,在网络上作为文字来使用。例如:“莓兲想埝祢巳宬s1.种漝惯。”这些变异式的网上文字,不讲求笔画的结构,对传统文字应用可能造成的冲击是从未意料到的。数码媒体的特质就在于重图像而轻文字,它的发展必然会扰乱文字的应用。   (二)键盘文字的问题
  “键盘文字”指利用键盘处理文字,亦由此而产生的文字特性。键盘源于处理拼音文字的方法,设计上针对处理拼音字母,每一个按键就是一个字母,对拼音文字来说是最便捷和有效的。对于拼音文字而言,使用手写或键盘来处理,性质和形式都不会带来差异,但对于汉字而言,使用键盘处理冲击了汉字的结构。因为,每一个按键不是单独对应一种笔画,用键盘“打”出来的汉字,严格来说是拆字的代码,不是真正的建立笔画字形。
  键盘汉字输入异于手写汉字,依傍于汉字的笔画,却不完全讲求严整的笔画,很大程度由计算机程序自动更正,用者容易惯于汉字代码而轻率于笔画的结构。程序的高度完善化,字形准确和智能配词,在数码媒体中主要追求直接传意,汉字的笔画结构已不必由用者操心,但代价就是用者对笔画的“粗心”。现代的经验是,多用键盘作中文字处理的年轻人,到真正执笔书写时,笔画结构往往是他们的障碍,执笔忘字在数码时代变得越来越普遍。
  键盘字形代码输入法是熟能生巧的机械方法,但不是每人都乐于学习,在自主、开放、速度的数码世界,文字制度可以轻易冲破。以香港年轻人为例,他们放弃常规的输入法,自创拼写香港中文的拼音法,在他们的交际圈中,已做到约定俗成、通行无阻的地步。例如下面这段文字,香港的年轻人是可以轻易写出和阅读的:
  nei gum man hui ng hui sik farn ar?
  (你今晚去不去食饭呀?)
  yau bin gor hui sin?
  (有边个去先?)
  dou hai gor gei gor lor......
  (都系嗰几个啰……)
  ho ar, hai bin dou sik ar?
  (好呀,系边到食呀?)
  gum jau gum man gin!
  (咁就今晚见!)
  数码媒体重视的是直接送出语言意义,不大理会语言的载体。对语言的最直接感应是语音,在不讲求规范的情况下,惯于英文字母拼写的香港青年,受西式键盘的影响,很容易倾向于使用拼写的方法,出现了港式的拼音文字。港式拼音文字受键盘的影响大量出现,键盘也营造了图像条件,“火星文”和“脑残体”等文字异体,也是因使用键盘而产生的。
  
  互联网追求的是准确表达、高速浓缩和譬喻能力,超越了过往人类所有的交换媒体,走向完完全全的意念的交换,不再局限于文字传输,用“字”已经不再重要。人类文明经过几次变革且趋成熟,汉字亦在历史变革中自我完善,催生了伟大的中华文化。面对前所未有的互联网的冲击,汉字再一次变革似乎是无可避免的。汉字的整理和变革,似乎给科技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汉字拼音运动,想象汉语的文字可以和拼音文字一样使用键盘,追求汉字的机械化处理,但是没有成功。今天,科技发展使汉字在计算机键盘上可以轻易地输入,汉字已经没有拼音化的需要。书写汉字用上了数码处理的方法,但是科技的方法却又对汉字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冲击,令汉字的笔画在科技的使用中变得不重要,传统汉字的本质受到非常严重的干扰。十多年前,裘锡圭先生总结汉字整理工作时说,汉字的整理工作重点应放在简化上,还是放在文字结构的合理化上,是一个须要认真考虑的问题。[1]到了今天,裘先生的意见仍然值得参考,不过所谓“合理化”,已经转移到文字结构配合键盘和数码媒体的问题上,也是一个关系汉字前景的问题。
  我们相信,书写和阅读在人类的未来是不会消失的,汉字的学习是维系和推进中华文化的基础工作,不能疏忽。汉字构形的认识和承传,在科技的冲击下变得比以前更加重要。在使用汉语地区的基础课程中,“语文”学习是主要的课目,这个设计显然是吸收了西方语言教育的精神,套用了语言学的理论,重在语用的层面,在提升和巩固语言能力上十分重要。不过,在语言之外,汉语还有“字”的元素,“字”所写成的书面语,更是日常应用的重要媒介,“字”对说汉语的人来说,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字”应该怎样写,为什么要这样写,对“字”的理性认识和掌握,应该是学习过程中最先学会的。现代基础教育中读、写、听、说的综合语文能力的培养,“写”的一环,如果仅指“写作”而没有“写字”,显然是一个很大的缺失。在互联网的狂潮里,汉字构形教学应该重新受到重视,更应从小学开始,将传统的“小学”注入小学语文课程之中,自小巩固学生对字形结构的认识,加强学生在使用互联网时的文字抗疫能力。
  参考文献
  [1]裘锡圭.谈谈汉字整理工作中可以参考的某些历史经验//苏培成、尹斌庸.现代汉字规范化问题[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