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06年第5期 ID: 355760

[ 刁永河 文选 ]   

《项链》:走在现实与欲望边缘上的天使

◇ 刁永河

  恩格斯在提及法国小说和德国小说时曾作过一段精辟而风趣的论述:“法国小说是天主教婚姻的镜子;德国小说是新教婚姻的镜子。在两种场合,‘他都有所得’,在德国小说中是青年得到了少女;法国小说中是丈夫得到了绿帽子,两者之中究竟谁的处境更坏,不是常常都可以弄清楚的,因此,法国资产者害怕德国小说的枯燥,正如德国的庸人害怕法国小说的‘不道德’一样。”这段话中,恩格斯揭示出法国小说内容实质以及产生这种文学背后的社会审美的需求本身的低劣,而这也许是作家专注于家庭婚姻乃至两性主题的客观需要。作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莫泊桑作品直面现实,其中以关注女性、婚姻的题材的作品居多。按照作者在文中所寄寓的情感,可大致分为两类。以揭露、讽刺、以对女人道义上的批判为主的,如《巴黎市民的礼拜天》中就描写的是一对母女在星期天一到郊外就和两个年轻的水手苟合,叫家长当上了乌龟的故事。《暗示》中一个资产者的妻子临街卖弄风情,一个路人就把她当成一个妓女而占有,给自己的丈夫戴上了绿帽子。另一类,以褒扬为主,赞颂女主人公的牺牲精神,这类作品在当时也许使人觉得有些特立独行,《铃子大妈》中那个为了使自己丈夫脱离窘境,毅然采取勇敢的行动,以致自己成了残废,并且一生不贰地忠实于自己初恋情人的那个少女,被作者赞颂为“一个至高无上的忠实女神”。
  那么,《项链》女主人公玛蒂尔德这一形象应该如何定位?作者对她是讽刺、批判还是肯定、颂扬?处于社会急剧变革中我们又该如何在解读中走进她的灵魂世界?
  我们不妨从文章的主题来寻求突破口。
  与现行教材配套的教参中对小说主题的阐释有如下三种:
  一、这篇小说尖锐地讽刺了小资产阶级虚荣心和追求享乐的思想,出乎意料的结尾加深了这种讽刺,又带有一丝酸楚的感叹——其中有对玛蒂尔德的同情。
  二、作者无意对人物作明确的价值判断;他所感兴趣的,或者说发生在人物身上的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引起心灵震撼与深思的,是人自身对于这种变化的无能为力。
  三、作者对女主人公虽有美好的姿色却无力打扮的无奈处境表示遗憾;对她为一条假项链差不多葬送自己及其丈夫一生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惋惜;对她和她丈夫偿还项链的诚实品德和奋斗精神进行肯定。小说也对女主人公的虚荣心进行批评。
  对比这三种结论,我们不难看出,第一种结论,批判的角度带有浓厚的政治意味,是适应那个年代的政治产物。第二种,其结论的根据是作者“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的感喟。“作家的倾向性主要并非靠直接的抒情、议论来表现,这是一;作家直接的抒情、议论,同形象中蕴藏的思想倾向,往往不完全统一,有时还会产生矛盾,这是二。”我们不能完全依照作者在作品中人物的片言只语或某个细节来推断文章的主题。作者创作完成之后,其作品本身就具备相应的独立性,主题如何还要结合整个作品及作者的创作思想来考查。第三种观点比较零碎,比较而言,更接近作品的实质。
  我认为《项链》对女主人公不只是“肯定”,更是赞颂。
  首先,从作品情节安排及作者创作思想的角度来分析。文章的篇幅并不长,而开头部分却占了很大的篇幅来写玛蒂尔德极度的痛苦和狂想。幻想是文学作品借以表达情感的一种重要的写作手段,正如宗白华先生说的那样:“借幻境以表现最深的真境,由幻以入真,这种真不是普通的语言文学,也不是科学公式所能表达的真,真只是艺术的‘象征力’所能启示的真实。”这种更深、更高的真实是本体意义上、抽象意义上的真实,它关涉世界的本质、人性的内容、人的生存状态、生命的价值及精神结构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等。主人公强烈的内心需求所构成的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内容,是社会价值动因导致人们情感、理智缺失下自我愿望的补偿,既体现了社会公共性的价值判断,又富于个性的特色。法国社会中以竞相追求感官享乐为其终极目的,充斥着虚伪、自私、野心、嫉妒,反映出了资本主义现实生活的腐朽和糜烂:男性以猎取女性以跻身上层社会为目的,如《漂亮朋友》;女性则以美貌为资本,不惜出卖自己的青春来换取暂时的感官的愉悦或慰藉,如《首饰》《巴黎市民的礼拜天》《暗示》。玛蒂尔德的幻想中仍不乏自身的审美诉求,作为一个年轻女性,有如此幻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她的幻想很单纯又有其个体的独特审美视角。对高贵的装饰品的关注本身就暗示出,她的幻想追求中有着古朴、富有、雅正的一面,也有着浅陋、虚妄的一面,与其它作品人物相比,总的来说应该是较为高远的精神慰藉,脱俗的理想追求。她并没有把感官的享受放在生活的第一位。感官追求中,主要侧重于改善自己的生存质量和对性隐秘的需求。这一处理方式与作者一贯的描写态度是完全相悖的。莫泊桑是个自然主义者,至少,是一个深受自然主义影响的作家。“自然主义意味着回到自然。……在文学方面,自然主义就是回到自然和人,它是直接的观察、精确的剖析、对存在的事物的接受和描写。”“莫泊桑对男女关系的描绘,……他似乎很看重两性关系中那种生理方面的原因,生理方面的需要和冲动,往往把笔墨放在由于这种需要和原因而发生的事件和情节上”,他善于从生理的角度去理解人和描写人,“总是把人看作一种情欲的负荷者,把情欲看成人的一种必然的本性”,作者在本文创作中却一反其惯常的写作姿态,把情欲放置在偿还巨额债务的背景下展开,再现的是主人公夫妇勤劳、果敢和自信,而不是“生理方面的需要和冲动”以及由此导致的悲剧结果上。
  “莫泊桑在不少小说中反映出,在那个社会里,金钱成了人们真正的上帝,人们普遍追求享乐,道德水平日趋低下,荒淫无耻成风。”,《项链》中,在舞会之后,可以说玛蒂尔德已经获得靠出卖自己青春爬上社会上层的机会,至少可以说,她具备了堕落以满足虚荣心的条件,且社会风气、社会总体的价值取向业已严重扭曲,出卖青春换取享乐也不会招致社会的责难,甚至得到相当程度上的认同,如《遗产》里,为了生一个可以得到大笔遗产的继承人,女主人公的父亲和丈夫竟然默许她与人通奸。在本文的情节处理上,作者并没有教她——玛蒂尔德放纵情欲,走向堕落深渊,反而让她走进阁楼这一具有意象特征的狭小空间,用繁重、坚实的生活劳作挤压自己心中的狂想,从现实出发,与丈夫一起承担起偿还债务的责任。特别是当路瓦栽夫妇,在一切找寻的希望都断绝的时候,他没有怨天尤人,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决然地说,“应该想法赔偿这件首饰了。”这在道德腐蚀了灵魂,自私、冷酷的法国社会,无疑是晴天霹雳。十年来,他们背负着精神的十字架,将理想进行到底。尽管这种对崇高的坚守具有一种复杂的悲剧质感,具有悲壮情怀,带给人一种难以消解的悲凉,但也用他们自己的行为诠释了什么叫隐忍负重,什么叫坚强不屈,什么叫大写的人。至少在作者看来,尽管她无法超越她的阶级,但她超越了自己,是一种生命价值的嬗变。情欲退让给了责任,涅槃后的路瓦栽夫人是真正的凤凰,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我们不妨再把莫泊桑的同名小说对照一下,以《首饰》为题的小说共有两篇,中译本分别译为《珠宝》《项链》。两篇文章发表的时间相差不到一年。文章同题,人物也是一对夫妇,内容也很接近,也同样以真假首饰为中心展开情节的叙述。如果说是巧合未免太牵强了,文章表达的主旨肯定含有作者多重意义的思考。女主人郎坦太太是外省一个收税官的女儿。她有着娇好的面庞,“无上魅力”,也因为贫穷,嫁给了年薪“只有三千五百法郎”左右的一个在内务部当主任科员的小人物。郎坦太太一生有两大嗜好:看戏和假的首饰。“嗜好看戏”可以让她结识几个“小官吏的妻子”,体会上流社会太太们舒适的生活;嗜好“假首饰”也不过是个幌子,她爱的是却真首饰。为了得到这些,一面她不择手段自甘堕落地利用姿色去做肮脏的勾当,一面又心怀鬼胎地对丈夫说:“你看,这做得多好!别人肯定把它当成真的。”一个冬天的夜里,郎坦太太看戏回来得了肺炎,一个星期就死了。死后,丈夫在变卖妻子的假首饰时,意外发现竟值二十万法郎,“霎时得到了可怕的怀疑”,有了耻辱感。然而,不久他就心安理得起来,“尽管无耻,他还是感到划算,因为他毕竟成了阔人。”两厢对照,我们不难发现,《珠宝》是《项链》在同等环境、同等境遇下的另外一个版本,玛蒂尔德和郎坦太太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里曾经强调“人们用语言互相传达自己的思想,而人们用艺术互相传达自己的感情。”小说家“在自己心里唤起曾经一度体验过的感情”“用言辞所表达的形象来传达出这种感情,使别人也能体验到这同样的感情。”两篇文章在有关人物命运的安排上绝非作者偶然的创作巧合,实际上就是在传达作者内在真实情感或道德思考,他为法国那些爱慕虚荣的妇女指明了一条拯救自身的良药,尽管付出的代价是相当昂贵的。玛蒂尔德这一形象塑造,体现出了作者广博而又深厚的人文情怀。
  经典给予人的,是日久弥新的精神体验,特别是在商品经济大潮汹涌澎湃,价值观念扭曲错位的当下,重读经典能给人精神上的洗礼与震撼。《项链》是一篇伟大的著作,玛蒂尔德以她的勇气、决绝、自我牺牲的精神,在文学史上竖立起一块足以昭示未来、警示后人的精神丰碑。
  
  注释:
  ①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67页。
  ②刘叔成:文艺学概论中央广播电视大学教材(Z)北京:中央电视广播大学出版社,1985,(4).19页。
  ③宗白华:意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3页。
  ④左拉:戏剧上的自然主义(M)《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46页。
  ⑤⑥柳鸣九:月色·爱情与禁欲主义(J)《名作欣赏》山西:山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4).19页。
  ⑦⑧匡兴:外国文学中央广播电视大学教材(Z)北京:中央电视广播大学出版社1995.338-339页。
  ⑨托尔斯泰:《艺术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45-47页。

《项链》:走在现实与欲望边缘上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