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中学语文教学 2009年第3期 ID: 353562

  

《老王》:一曲淳朴人性的颂歌

◇ 梁 杰

  几天前我应邀为优课竞赛做评委,老师上课的文章自选。巧合的是几位老师不约而同都选了杨绛先生的《老王》,但他们的读解我不敢苟同。在课堂上,竟有老师认同学生这样的理解:“从老王身上,我们学到了舍己为人、助人为乐的优秀品质。”回来查查资料,才知道大家对《老王》主题的讨论很热烈,《语文建设》2006年第9期、2007年第1期,《语文教学之友》2007年第8期,分别发表了怀宁老师的文章《是人物的颂歌,更是灵魂的拷问》、胡卓学老师的《也谈对〈老王〉主旨的探索与思考》和周长青老师的《对〈老王〉中杨绛反思的反思》等文章,谈的都是对文章主题的理解。对这些文章的观点,笔者也并不完全赞同,现不揣鄙陋,写出来以就教于方家。
  套用钱钟书先生的话说,《老王》也只不过是那个特殊时代“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①,习惯于政治解读者多半会轻视它的意义,因为它分量太轻,传主老王默默无闻,传主事迹也在鸡毛蒜皮之列,这样的人能有多大影响。但笔者认为,这篇“老王小传”却自有它不容忽视的地方。文章内容并不复杂,第一节写“我”与老王关系很熟,旨在引入写作主体,然后用三小节简要介绍老王的职业、亲人、长相、住所等等信息,其后介绍老王一生的四件“大事”,最后以自己的反思作结。就这么简单,但不少人看了文章之后很感动,其动人之处在哪儿?
  近几年来,孙绍振先生一直在倡导“去蔽”的文本分析,并亲自操刀分析了好多文章。他认为,文本分析的前提是提示矛盾,而矛盾是潜在的,隐含的,为此,他提出了以“去蔽”为目的的“还原”分析方法②。为什么学生在学习此文后竟然会说“从老王身上学到了舍己为人、助人为乐的优秀品质”?原因就在于他们还没有弄清老王身上表现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善良,这就是“蔽”之所在。
  老王是善的,但老王之“善”与众不同。老王之“善”有何特别之处?大家都注意到了老王的“三送”,却都没有深入分析“三送”的内涵。叶圣陶认为,文本解读中,“一字未宜忽”,要“语语悟其神”。③ 在“三送”中,送冰之善是人人都能脱口而出的,但送人就不是这样。请大家注意“我”给钱时老王的反应:“坚决不肯拿钱”,并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坚决”是态度,“送钱先生看病”是理由。假如模拟一下老王当时说话的语气,那“看病”二字一定是重读的。这一重读反映的是老王的“道德底线”,是送人看病,这样的事人人该做,这样的事不能收钱。此即孟子所谓“是非之心”。老王不太可能读过《孟子》,但这一“是非之心”却早已深入其心,深入其骨髓。他之所以“坚决”,其后在杨绛勉强之下收钱后“还不大放心”,原因大约就在这里。这一行为纯出于本能,纯出于天性,是“助人天性”,而不是道德说教者口中的带有功利色彩的“助人为乐”(为乐是满足自我的心理需要)。那些学生的误读就在这里。
  老王“行状”中还有一件事,就是“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这件事令人费解,不少老师在上课讲解或撰文论述时大都干脆省略。就笔者所知,只有浙江的张寒老师注意到了这一“闲笔”的深意④,他把这一行为理解为老王对照顾他生意的主顾的感谢。其实,这就是老王之“善”的又一次闪光——他怕乘车者掉下去,便以之为安全措施,尽管这一措施很可笑。但也正因为它的可笑,傻,我们才更看出老王之“善”的特别——傻乎乎的老王可能就剩下一点关心别人的意识了,甚至连这一措施的效果他也没有认真想一想——这才是真正的来自天性不带功利色彩的“善”。
  显然,这种发乎天性、淳朴至极的“善”,较之“助人为乐”其实是更可敬更难能可贵的。然而,老王却不曾因为自己的“善”而萌生出一丝得意。在文中,我们听到的只是他的感叹,“老了,没用了”,我们感受到的是他“失群落伍的惶恐”。老王从来没有自我夸耀过,在文中,我们见的更多的是他的谦卑。
  “善”而不自以为“善”,这是真“善”,这是赤子之“善”,尤其是在此“善”妨碍他物质生活的时候。
  而邻居老李是如何看待老王的呢?他珍惜老王之“善”了吗?听听老李言及老王去世的话吧:“早埋了。”“埋了”是对待死猫死狗的说法,而不是对“人”的“葬了”。这话里哪有丁点儿的怜惜之意?连摆在嘴边的常见话“好人不长寿啊!”都没说。或许在老李眼中老王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因为文章明言,“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只眼”。按常理,这话多数是老王周围人说的,而且,“这老光棍”这样的语言也是他们特有的。然后,老李就绘声绘色地给杨绛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老李感兴趣的是回民特殊的丧葬习俗,而不是老王的“善”。老王行“善”而邻居漠然视之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其“善”,这是他的悲剧。
  就是这样一个老王,在自身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却尽力帮助杨绛一家度过了“文革”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受用着其“善”,却并未真正尽心尽力地去报答其“善良”,甚至在老王尽其毕生之余力来对“我”表示感谢时,“我”只是在机械地敷衍着。正是这些反差形成了文本的张力,让读者尤其是让杨绛自己对老王的境遇有一种揪心的“恻恻”,文章扣人心弦之处也正在这里——特别是在老王对此境遇毫无怨言的情况下。于是,作者的“追忆”“不安”与反思便成为一种必然,成为张力的释放。
  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中说:
  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经过不同程度的摧残和折磨,彼此加深了一点了解,孳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该算是那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因为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为金色。
  常言“彩云易散”,乌云也何尝能永远占领天空。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
  对此,她的小辈至交吴学昭评价道:“她从来相信人性,而同情和友爱正是人性的一种表现,人性不会泯灭,乌云也不能永远占领天空。”“杨先生这话说得多么温柔和煦。她真不愧是一位境界高、气度宽宏的人性论者。”⑥是的,在阅读了杨先生的著作之后,好多人都会有同样的看法,而且杨先生也赞同这一说法,吴学昭的评价是得到她同意的。
  那么,相信人性的杨先生为什么要写《老王》呢?我们不妨来看看杨先生的自述。杨绛在《〈杂忆与杂写〉自序》中说《老王》最初收于杨绛散文集《杂忆与杂写》,《老王》等“怀人忆旧之作”,都是“兴来就写,不循先后”。其时杨先生的兴致在什么地方?她自述道:
  我近来常想起19世纪英国诗人蓝德(W.S.Landor)的几行诗:
  我双手烤着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⑦
  这就是兴之所在。她从老王身上看到的,是生命之火的跳动,是赤子之心的闪光。所以,在了解了杨先生之后,我们认为,《老王》是一曲淳朴人性的颂歌。
  循着这样的思路,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来理解文章最后一句:“善者”老王在生活中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回报——老李,面对“善者”而忽视其“善”,冷漠其“善”;“我”,认可其“善”,受用其“善”,却并未真正尽心尽力地去报答其“善”。是所谓不幸。而“我”,在那场灾难中却得到了老王真诚善意而又无私的关怀,是所谓幸。但是,“我”这个所谓的“幸者”却没能够给予“不幸者”更多的帮助,甚至在老王病重期间都没能去看一眼,这就是“愧怍”的缘由。至于有人说作者与老王等人还有隔阂,这是不了解杨绛所致。杨绛很清楚地告诉大家:“老王、顺姐、林奶奶等,都是我的贫贱朋友呀。他们和我要好,和我什么都谈。”⑧至于责备作者和老王的相互关心没有做到知心的程度,这就近乎强人所难了——依老王的志趣,他可以与杨绛很熟,但很难与杨绛先生知心。
  杨先生今年已经九十九了,我们就别拿《老王》的读解问题去扰她老人家的清修了吧。祝老人家安康。
  
  ①钱钟书《〈干校六记〉小引》,载《杨绛散文》第72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
  ②参见孙绍振《直谏中学语文教学》(南方日报出版社,2003)及近年来发表的相关文章
  ③《语文教学二十韵》,《叶圣陶集》第4卷,第251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
  ④《阅读与鉴赏(教研版)》,2008.3
  ⑤《杨绛散文》第225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
  ⑥⑧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第309、347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10
  ⑦《〈杂忆与杂写〉自序》,载《杨绛散文》第395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
  (江苏省灌南高级中学222500)

《老王》:一曲淳朴人性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