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山那样思考》的作者是美国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沙郡年记》中的一篇,被选入苏教版高中语文教科书第一册“像山那样思考”专题,这一专题由“谛听天籁”“感悟自然”“湖山沉思”三个板块组成,这一组合有别于传统语文的所谓写景散文,而在人文理念上呈现了人与自然由古典到现代的变化轨迹。“湖山沉思”收录了两篇散文,梭罗的《神的一滴》选自作者的名著《瓦尔登湖》,还有一篇即《像山那样思考》,也许是有意为之,也许是文本的巧合,两人均为美国生态主义的先驱,两部著作也是美国生态文学的经典之作,研读之后,确能对美国生态文学的源头有所认识。
生态、生态主义、生态文学、生态美学、生态文学批评等等都是晚近的概念,它们还是一个仍在丰富与规范的新的知识体系。所谓生态文学,就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生态责任、文明批制、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是其突出特点”①。应当说,自觉的生态文学创作还是晚近的事,但从思想和文学资源上讲,朴素的生态思想资源与包含了生态思想的文学写作可以说自古就有。生态文学研究者一般将欧美生态文学分为三个阶段,即原始社会、19世纪上半叶浪漫主义时期和20世纪60年代以后,每个时期各有其特点,各有其代表性的影响深远的作家。梭罗就是浪漫主义时期最伟大的生态作家,他是一位从生活到创作都保持着一致风格的作家,即追求简朴,不仅是生活上、经济上的,而是整个物质生活的简单化;全身心地投入地体验田园风光,认识自然史,认识自然美学,发掘大自然的奇妙神秘的美。从《神的一滴》中,我们即可一窥斑豹。而利奥波德则是浪漫主义之后20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生态文学家和生态思想家。
这几年国内对利奥波德的介绍逐渐多了起来,他被后人称为自然保护之父,与梭罗不同,他并非一个纯粹的学者和作家,而是一个自然保护的实践者。利奥波德的生态思想非常丰富,而且具有开创的里程碑的意义。之所以这么说,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与环保主义的区别。环保主义说到底还是以人为中心的,是从人的利益出发的。面对自然,保护什么,不保护什么,都是以人的需要为依据的,只不过与急功近利不同。环保主义追求的是人的可持续发展。而利奥波德思想的出发点恰恰从对这一立场的反思开始。他认为,单纯从经济利益出发来决定对自然的好恶,决定对自然界物质的去留是片面的,而应该考虑生物有机体的复杂性和土地共同体的整体利益。土地共同体是利奥波德生态思想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这里的土地是一个大的范畴,不光是土壤,它还包括气候、水、动物和植物。人是这个共同体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据此,他提出了著名的“大地伦理学”。他认为伦理学从古至今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一开始它调节的是人与人的关系,继而调节的是人与社会的关系,现在,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应该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土地伦理规范使‘智人’从土地—群集的征服者,变成土地—群集的一般成员和公民;这暗示着,他对这个群集内其他成员,以及对这个群集的尊重。”②“自然资源的保护是要达到一种人和土地和谐共存的状态。这里的土地是指地球表面、其上和其内的一切事物。和土地和谐共存就好像和朋友和谐共处一样;你不能砍去他的左手,只珍惜他的右手。换句话说,你不能憎恶惊食者,只喜爱猎物;不能蹂躏山脉,只保存水域;不能破坏农地,只建造森林。土地是一个有机体,其中的各个部分和我们一样,彼此竞争,也彼此合作。竞争和合作一样,都是内在动作的一部分。你可以小心翼翼地调节这些部分,但是你不能废除它们。”③利奥波德从这一立场与理念出发,提出了大地伦理学的根本主张:“想要促进伦理规范的发展过程,一个关键步骤就是:停止将正当的土地使用视为纯粹的经济问题。除了从经济利害关系有角度来考量外,我们也应该从伦理和美学的角度来考虑每一个问题。当一件事情倾向于保存生物群落的完整、稳定和美感时,这便是一件适当的事情,反之则是不适当的。”④利奥波德的这些思想大都体现在他的著作《沙郡年鉴》(国内另有译本译作《沙郡年记》和《沙乡的沉思》)中,这本书一开始是对一个荒弃了的沙乡农场上一年12个月不同景象的系列追述,利奥波德和他的家人曾在这个农场里亲手进行着恢复生态完整性的艰苦探索;接下来,书中进一步就资源保护主义方面的问题陈述了他在美国其他地方的相关经历,最后几篇是有关人与环境的关系、美学和伦理方面的思考的文章。《像山那样思考》即选自该书的第二部分的亚利桑纳州和新墨西哥州。
从文字上看,《像山那样思考》并不复杂,但是,如同《沙郡年鉴》的整体风格一样,利奥波德在讨论生态问题时总是从鲜活生动的具体现象入手,而不是像许多生态学家的著作那样充满了思辨、论证甚至论战的色彩,由于利奥波德长年致力于野外的考察和具体的生态恢复工作,所以积累了大量的素材,他总是从实例入手,而且并不仓促地得出结论,相反,他或者将观点隐藏在实例的叙述中,或者通过实例的叙述使观点水到渠成地自然呈现出来,因此,他的作品既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同时又是一篇篇美文。《像山那样思考》从狼的嗥叫写起,既而写不同生物包括人对它的反应,然后引而不发地启发读者去思考狼的嗥叫的意义:“只有山长久地存在着,从而能够客观地聆听狼的嗥叫。”这里有几个关键词,“长久地存在”“客观”“聆听”。利奥波德将山与其他生物摆在对比的位置上,他将山摆于客观的终极判断者的位置上,但并不急于揭明“山对狼怀着一种秘密”。接着,作者回忆自己观念上的转变,他对问题的思考开始于早年的一次狩猎,中弹后的老狼眼中“闪烁着的、令人难受的、垂死时的绿光”改变了他早年的看法,成为他认识上的一个分水岭:“那时,我总是认为,狼越少,鹿就越多,因此,没有狼的地方就意味着是猎人的天堂。但是,在看到这垂死时的绿光时,我感到,无论是狼,或是山,都不会同意这种观点。”然后,作者描述了“一个州接着一个州地消灭了它们所有的狼”之后的情形:狼少了甚至灭绝了,鹿因此没有了天敌而大量繁殖,从而带来了植被的破坏,鹿因食物匮缺也跟着死去,牛群也得不到调节,水土流失,沙尘暴等自然灾害接踵而至。这时,结论自然而然地出来了:狼被消灭意味着安全与和平,“不过,太多的安全可能产生了长远的危险。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这也许是狼的嗥叫中隐藏的内涵”。文章的结尾,利奥波德在那个时代依然忧虑地认为,对这样的道理,“已被群山所理解,却还极少为人类所领悟”。
这里的山,群山,实际上就是利奥波德大地伦理学中的自然或大地,是整个的生物共同体。《像山那样思考》从生物界狼—鹿—植被的关系分析了某一生物结构的变化对自然和人类生活所带来的影响,生动地说明了他的大地伦理学主张,包含了丰富的生态主义思想内涵。我们看到,利奥波德首先对人对自然的“征服”进行了反思,这样的反思是通过“我”的思想观念的转变来进行的。在《像山那样思考》里,人对自然的征服这一古老的观念与行为并不是通过历史、哲学等宏大叙事来表述的,而是在人与狼这一简单而具体的关系的生动叙述中呈现的。狼对人的生产与生活带来了威胁,于是,人类就用不断改进的武器和具有专门技巧的人(猎人)来对付。狼被消灭了,人类获得了和平与安定。这是人对自然征服的一个典型。利奥波德过去也这么认为,但狼垂死的眼神给他启示,“这时,我察觉到,而且以后一直是这样想,在这双眼睛里,有某种对我来说是新的东西,是某种只有它和这座山才了解的东西”。这个新的东西对利奥波德而言首先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启示,它使另一个生命感到,生命之间是平等的,都有生存的权利。也就是说,狼,有狼生存的权利,在大地共同体中,狼与人是平等的。其实,不仅是狼,任何一种生物都有生存的权利。对狼的猎杀不是以保护人类的生产与生活的名义进行的,而更多的猎杀针对的是那些对人毫无威胁的甚至是温驯的动物,为了一点经济利益或者单纯是为了娱乐休闲。梭罗在《缅因森林》记叙了一次他目睹猎麋的景象,他感到震惊,他认为人是可耻而残忍的,麋才是森林的居民。利奥波德也对狩猎进行了反思,他承认他也曾对狩猎有着“天生狂热”,但是,如果人们放任这样的狂热,对狩猎不加控制,那么,留给子孙的是怎样的世界呢?
那时山丘上可能不再有鹿,树丛里可能不再有鹌鹑,草原上可能不再有鹬的鸣叫;当黑暗笼罩着沼泽时,他们或许再也听不见葡萄胸鸭的尖啼,以及鸭的嘎喳声;当晨星在东方天空逐渐隐去时,他们或许再也看不见迅速挥动的翅膀在空中飕飕作响;当黎明的风在古老的北美白杨树林吹动,而灰白的阳光从古老漂流上的山丘缓缓流泻,温柔地滑过宽广、棕色的沙洲时,如果不再有雁的音乐,他们该怎么办?
狼在死去,自然仿佛被征服,而事实并非如此。通过对狼死去后的生态变化的观察,利奥波德的反思更为深入。回想起狼垂死的眼神,作者体会到更多的东西。狼不但在告诉人们它生的权利,而且告诉人们生的理由以及人类猎杀可能带来的恶果。所以,看上去是一种自然与人的局部关系的改变,但它的影响却应从整体去考量。
这就涉及到生态整体观或生态中心主义。生态整体主义的要义是,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学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说得概括一点,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利奥波德生态伦理学的三个中心词:“和谐(integrity)”“稳定(stability)”和“美丽(beauty)”。由于利奥波德这一思想影响重大而深远,生态思想界根据这三个中心词的英文拼写简称为“ISB原则”或“三Y原则”。利奥波德在《沙郡年鉴》中通过一个个案例在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中进行了循环论证,在复杂的自然界,个别的物种、局部的生态关系有时会与自然界整体的规律发生冲突,个别物种的生存更是常常与其他物种发生矛盾,在这些矛盾与冲突中,人的生存与其他物种、与整体生态的冲突尤显突出。而经过文明的累积,人类又极易从有利于自身生存的局部环境考虑,并且也有能力通过改变生态关系来达到这一目的,从思想到技术都倾向于支持这一立场。利奥波德的贡献就在于跳出局部,更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一切只从整体的和谐、稳定与美丽考虑,这是对一切生态变化的终极判断标准,否则,就永远走不出左右为难的怪圈。《像山那样思考》以山作为这一思想的代言,在狼、鹿、牛、人、植物、水、气候……中,从哪一种物种或事物出发都是片面的,惟有它们相互的利用,竞争与协调才能达到整体的平衡。而在这一典型的个案中,人类显然要承担更多的责任。要说明这一点,还要介绍一下利奥波德的“土地金字塔”,他将“土地金字塔”描绘成一个流动的结构,“植物从太阳吸收能量后,此能量在一个叫做生物群系的循环路线里流动,我们可以以一个多层的金字塔来象征这个生物群系。金字塔的底层是土壤层,之上依次为植物层、昆虫层、鸟类和啮齿动物层,再往上经过不同的动物群后,便是由较大的掠食动物群所组成的顶层”⑤。利奥波德使用“能量流”“生物链”等生物学概念来解释生物共同体内部的流动关系,能量从金字塔的底层即植物与土壤通过昆虫和更高级的动物流向那些构成顶层的大型食肉动物,人类与那些杂食动物处于同一层次,每一层次的生物都以它的下一层级为食物,从而形成依赖关系。比如《像山那样思考》中的关系就是山(土壤)、植被—鹿—狼—人。利奥波德说,表面看上去,“金字塔是一团极其复杂的食物链,似乎没有秩序可言,然而整个系统的稳定证明了这是一个高度组织化的结构,其运作则有赖于各部分的合作与竞争”⑥。利奥波德描述了这个金字塔的深化过程以及理论中的图景,但是,这个自然演化的过程因为人类的进化特别是步入文明时代而改变。他说:“人类在发明工具后,才能制造空前猛烈、快速和广泛的改变。”⑦“金字塔因人类占领而改变的过程会释放出贮存的能量”⑧,从而改变生态格局,这种“人类造成的改变有别于演化上的改变,其影响也远比预期的更为深远”⑨。所以,人类应对文明史进行反思,并亡羊补牢,来挽救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这种挽救最直接的就是克服唯人类利益是图的行为,维护生态的完整、稳定与美丽。《像山那样思考》可以说生动地展示了因人类行为而造成的生态的破坏。狼控制鹿的数量,鹿以及牛的数量的控制会带来植物的正常生长,而植被的正常生长会保持水土,避免进一步的次生灾害。但人类在追求更大的利益中,视狼为敌人必欲灭之而后快,上一层级食肉动物的灭亡导致食草动物的无节制繁殖,进而带来植被破坏等多米诺骨牌一样灾害效应,人类也因为自身的行为而成为受害者。所以,《像山那样思考》虽然篇幅不长,并且以叙述与描写的笔法来讲述一个局部的生态变化,但却包含了丰富而深刻的生态思想,值得认真品读和领会。
(江苏省作家协会;21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