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作为一篇经典小说,体现出五四运动后鲁迅在探寻国民性根源的思索结果。苏教版高中语文教科书将其选入必修教材,列入“永远新的旧故事”这个板块,其设计意图指向在新的视野下观照文本的意蕴。那么就如很多的分析文章包括教参在分析《祝福》一文最终指向都是“通过祥林嫂这艺术形象深刻地反映了旧社会在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的摧残下劳动妇女的悲惨命运,揭露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固然,这种分析,从文本透露出的信息自然不会产生太大的问题,但以当下的视野整体观照此文,其教学意义指向则不仅仅在于此,如果我们花了如此气力只告诉学生这篇文章就是揭露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那这篇文章的教学对于学生而言是肤浅的,流于表面的,因为根据笔者的教学实践得到的是,即使教师不用任何提示,学生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知识积累和手头的参考资料获取上述认识。
若是这种解读可以成为教学意义的最终指向,那么这种教学是教师解读的缺失,是教师在借助各类专家解读之后的自我认识的滞后,导致的后果就是学生只能在教师指挥下围绕既定的而且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主题,完成对于《祝福》文中相关人物的机械解读,更多的是完成了知识性的接受而无法产生内省性的人性激发与提升,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人性的缺失。
因此,个人以为,建立在对于《祝福》的个人解读之上,分析祥林嫂的悲剧性根源,最终指向对于传统文化的反思,实现对于依然积淀在我们血液中的文化传统的反省,实现精神的成长。
那么在文章的解读上,祥林嫂的苦难原本是应该令人同情的,但在文中,除了“我”还有点负疚感之外,鲁四老爷的反应是生气,而将这一消息传达给我的那个短工则是一种淡然。鲁四老爷生气的原因是因为祥林嫂作为一个不贞洁的女人破坏了祝福期间的气氛,特别是这个不贞洁的女人是从他家出走的,而这个当口,是在送灶神升天,图的是灶神能“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此事若是让灶神知道了,再转报给上天,那么对于他下一年的运途自然是十分不利的,失去了好兆头的希冀。而短工的淡然则体现出祥林嫂的死亡只是一个正常与必然的结果,无需大惊小怪,甚至连最起码的出于对死者为大的传统尊敬都没有。
那再回顾一下祥林嫂的遭遇:两次亡夫,痛失亲子,遭人耻笑,沦为乞丐。按常理,亲人亡故已是极大的不幸了,然而祥林嫂的不幸恰恰成为周围人群践踏和嘲笑的理由,这种漠视与鄙视是真正的悲剧根源。但如果鲁镇的人们能真正认识到这种漠视与鄙视是可以致人死地的,那么祥林嫂的死至少还有价值,能唤起人们的思虑与反省,那么祥林嫂的死亡意义会超越时代,也可谓是悲剧之后的希望所在。但关键是鲁镇的人是如此的习以为常,泰然处之,甚至还有责怪她死不择时。这就是更进一步发掘出了悲剧意义的深刻性。
如果说鲁镇的人是麻木的,以一种漠视杀人让人悲愤。那么作为被欺侮被损害的主体,祥林嫂又是如何看待这种侮辱与漠视的呢?我们可以从祥林嫂问“我”的三个问题入手,来探析祥林嫂的认识程度。
祥林嫂的三个问题是:“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那么,也就有地狱了?”“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祥林嫂在问出第一个问题时,从中可以得出:她对于目前的自身的生存状态是不认同的,这苦楚与凄凉迫使她对来世有了希冀。但用文中的话来说,“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希望有,是与第三个问题照应的:死掉的一家人可以见面;希望无,是与第二个问题相紧扣的:自己要下地狱的,而且还会如柳妈所说:“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由此可知,祥林嫂希望有,是出于对一家团圆的渴望,是对于人间不能够得到的人伦温暖的心理补偿,但希望无,是出于对死后会被分解,锯成两半的痛苦的恐惧。这种终极恐惧的源头在于对自身处境的认同:她认同的是祥林嫂的名称,她自身没有名字,祥林在与她完婚之后,自动取得了她的冠名权,成为她终身不能抹去的烙印。因此,在她的潜意识中,已经完成了“生是祥林的人,死是祥林的鬼”的身份确证,自然在死后若是有魂灵的话,祥林的魂灵来主张对于她的拥有权,也是天经地义的。而这种观念在当时鲁镇的人群中也是极其认同,并且自觉或不自觉地维护着的,鲁四老爷是,柳妈也是,即便祥林嫂在贺老六死了之后,再次回到鲁镇时,课文中的一句“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便可确证。
上述可以表明,鲁镇的人群以一种漠视与鄙视来对待祥林嫂,他们自认是合理而恰当的,这并不会有损于他们的善良与朴实。同样,在遭受这样的待见之后,祥林嫂也在内心认同和接受的,而她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二婚经历,也就是说在嫁给贺老六之后,她也认为这是自己人生中难以洗刷的污点,所以她才会向“我”询问是否有地狱,而不是天堂,潜意识中她已将自身归置到下地狱的人群之中,这一点从文中可以看到:在听了柳妈的分析之后,“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这一行动便是明证。而在遭受周围的人嘲笑之后,“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她用一种隐忍的态度来面对,直到她凑齐了钱,捐了门槛后,“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一种解脱,一种补偿后的满足,一种重新跻身鲁镇正常人群的新生感,更是一种被边缘化之后回归主体社会的愉悦,这些都源于祥林嫂对自身困境的认同,所以才会有如此不惜一切的自我救赎。
至此,可以完成对于祥林嫂心理的解剖、观念的解读,可以看到的是,在鲁镇,祥林嫂和那些欺侮损害她的人毫无二致,都在一种传统文化下的文化传统的裹挟下,完成了各自角色的规定动作。即便让祥林嫂和鲁镇其他任何人换位,将其中的任何一人置于祥林嫂的位置,其结果依然是一样的,所以这就是文化传统的惰性,它钳制了鲁镇的所有人,规定着他们的行为,以惯性的力量完成了思想的专制,杀人于无形,所以清朝戴震一针见血地指出:“后儒以理杀人,人死于法尚有怜之者,人死于理谁复怜之?”
因此,《祝福》的教学指向在新的时代视野观照下,对其中蕴藏着的文化传统进行反思,引导学生对文本意蕴的发掘,实现文本与教师、文本与学生、教师与学生、学生与学生多方交互的对话。如在分析四婶和卫老婆子关于祥林嫂再嫁贺老六的一段对话,当听到祥林嫂的婆婆将祥林嫂嫁出去时,四婶的反应是感到“惊奇”,为什么四婶会感到“惊奇”呢?学生的回答大致有两类:一是说祥林嫂这么勤快能干,留在家里会很有用,把她卖了太可惜了,所以四婶不能理解祥林嫂婆婆的做法;二是四婶作为大户人家,无法理解偏远农村之人的野蛮做法,故感到“惊奇”。但在结合文本分析之后,可以发现祥林嫂的婆婆真的很精明,卖了祥林嫂之后不仅再娶了一个儿媳妇,还能节余一部分钱,可谓是“一举两得”的买卖,这个四婶也应能明白,故不能作为惊奇的理由。同时,鲁四老爷家在鲁镇也算不上大户人家,因为在祥林嫂被她婆婆劫走之后,四婶只能自己做饭了,一个只能雇佣一个长工的家庭,最多算个小康之家,而且鲁镇本身地处农村,所以四婶也能明白婆婆的做法。那四婶惊奇的原因到底何在?笔者引导学生继续阅读,从文中找出四婶最关心祥林嫂再嫁的核心问题是“祥林嫂竟肯依?……”一语道出:原来四婶认为祥林嫂婆婆将祥林嫂劫走是为了让祥林嫂在家为祥林守寡,这是符合她自身认识常理的,结果没想到祥林嫂婆婆竟然是拿祥林嫂做了一笔买卖,超出了四婶的心理预期,因此她关心祥林嫂是否肯依从也就是合情合理了。
让教师和学生一起进入文本的情境设置,一起逼视自己的内心,去剖析自我,“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在内省中完成对《祝福》文本的接受,完成自我心灵的叩问:为什么最初自己无法理解四婶的“惊奇”,是缘于知识上的缺乏,预习的不充分,还是那种积淀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文化传统惰性使我们不会触及这样思考?再引申开去,再次叩问自身:自己身上是否也有像鲁四老爷一般的虚伪,是否也会像柳妈一般以无心的善良来扼杀另一个善良的灵魂?只有通过这样的叩问,将文本意义深化,教师不再是置身事外的引领者,不再成为专家解读的传声筒,而成为参与其中的灵魂审视者和自省者,而学生也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以一种主动的姿态实现自身人性与文本的对接,最后实现人性的净化与提升。
小说《祝福》已经流传八十多年了,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教育也在不断发展,教育的本质在于教人,而文学就是人学,两者的内质是高度一致的。在新的社会背景之下,在教育中如何看待我们的过去,包括《祝福》这样探究人性的文化著作,然后放眼未来,而不是对过去的不屑一顾。为了走向未来,需要的不是同过去的一切彻底绝裂,甚至将过去彻底砸烂,而应该妥善地利用过去,在过去这块既定的地基上构筑未来大厦,我们的教学也要“目中有人”,不是置身事外的侃侃而谈,条分缕析,而是切实投入其中的自省与反思,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走进文本,引领学生去探索自己的内心,实现精神的成长,这或许就是“永远新的旧故事”所要探寻的教学意义指向吧。
(浙江省衢州市第二中学;32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