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作品选入中学课本的有《乡愁》《沙田山居》《听听那冷雨》等篇目,其中《乡愁》是抒情诗,《沙田山居》和《听听那冷雨》是抒情散文。
《乡愁》中的“我”隔着一弯海峡,深情地呼唤故乡;《听听那冷雨》,通过听觉的世界,感受浓烈的乡愁;那么,《沙田山居》如何呢?
许是《乡愁》的名气太大、印记太深吧,令我们一提及余光中,脑海中就会浮现一位游子伫立海峡对岸,愁眉不展,愁情深重,翘首遥望大陆故土的场景。
读《沙田山居》,笔者的“第一感觉”是:沙田景色很美,作者心情很好;山居之人以闲适的心情观沙田海、天、山、人,用华丽的文字描写景色之美,表达“心动”与“神往”之情。仅在篇末引用作者自己的诗作《北望》中“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一句有一“愁”字,联系上下文,这个“愁”字显然不是本文抒情的重点。
然而,为什么遍搜网上网下几乎所有的教学设计,都将本文抒发的情感定位在“乡愁”,完全无视作者闲适地欣赏沙田美景的愉悦心情呢?甚至,作者已经在文末十分直白地点出“情”“趣”“心动而神往”等词句,以至于激动得“不能不下楼去”!
为了寻找答案,我开始查找“乡愁”的定义,希望得到印证。首先,笔者查阅了手头的商务印书馆2002增补本《现代汉语词典》(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吕叔湘曾主持第一版),它的表述是这样的:“乡愁:深切思念家乡的心情。例句:离家多年,乡愁与日俱增。”如果按照这个版本《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沙田山居》表达了作者深切思念家乡的心情(即“乡愁”)是完全说得过去的。我在为自己对“乡愁”一词的误解感到汗颜的同时却产生了疑问:“乡愁”一词中明明有个语素“愁”字,解释时为什么避开其意呢?可以这样理解吗?于是,怀着好奇与不解,我再查阅了李行健老师赠送的2005年第8次印刷版《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其中将“愁”字明确解释为“忧伤”;因为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的权威性,笔者再查最近版本的解释,发现其2005年第5版对“乡愁”的词意做了专门的修正,增加了“忧伤”的词意。
以下附上笔者先后查阅的比较权威的几个版本的词典对“乡愁”一词所做的解读:
1.《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2增补本,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吕叔湘曾主持第一版)中的表述是这样的:“乡愁:深切思念家乡的心情。例句:离家多年,乡愁与日俱增。”
2.《现代汉语规范词典》(2005年第8次印刷版,李行健主编,吕叔湘顾问)中的表述:“乡愁:名词,思念家乡的忧伤心情。例句:收到妹妹从家乡寄来的信,平添了几分乡愁。”
3.《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5版)中的表述:“乡愁:深切思念家乡的忧伤的心情。例句:离家多年,乡愁日增。”
在这个查找的过程中,还发现了关于“乡愁”的一些有趣的资料,供参考:
1.在许多西方国家的语言中,“乡愁”是复合词,不约而同地与“病痛”有关。如:英语中的“乡愁”是“homesick”(家-病),法语中的“乡愁”是maladie du pays(country sickness,乡间-疾病),德语中的“乡愁”是Heimweh(home-pain,家乡-痛),西班牙语中的“乡愁”是el mal de corazón(heart-pain,心-痛)。
2.“乡愁”最开始是医学上一种疾病的名称,即思乡病,是指“一个生病的人因为他并非身处故乡而感觉到的痛苦”或者“再也无法见到故乡的恐惧”。其症状是“胸腔紧迫、喉咙紧迫、胸口疼痛,而且会引起绝望的情绪”。因思乡病致死的案例时有耳闻,1978年,罗伯特·汉米尔顿(Robert Hamilton,1749-1830)报道了一个罹患乡愁最终自杀的案例;当然,也有返回家乡来成功治愈此病的例子。
3.首先提出这个病名的是瑞士医生让·雅各·哈德(Jean-Jacques Harder,1656-1711),他在1678年以希腊文词根(ν?στο? = nostos = one's homeland = 家乡, ?λγο? = algos = pain/longing = 痛苦/憧憬)创造而出这个新词。另一种说法是由约翰尼斯·霍费尔(Johannes Hofer,1669-1752)在1688年创造的。后来,“乡愁”这个新词流传开来进入日常生活用语之后,它的原始意义“一种疾病”已经逐渐丢失,以致于人们已经忘记了它的来源。
4.利用思乡病赢得胜利的典型案例是中国的垓下悲歌。史载楚汉战争中,项羽及其军队被困于垓下,汉军士兵唱楚地歌曲以引起楚军思家之情,瓦解战斗力,是为汉语成语“四面楚歌”的来历。
由以上两组材料,我们可以得出如下观点:“乡愁”与“思乡”有关,但不等于“思乡”,它是一种“思乡病”,是“思乡”到了忧愁的程度。那么,现在我们要解读文本真意,弄清《沙田山居》抒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按图索骥就可以了——如果作者在文章中主要表达了“深切思念家乡的忧伤的心情”,那么“乡愁”二字可以代表作者抒发的情感;反之,则不能将作者抒发的情感冠以“乡愁”。
毫无争议的是:文章1-6自然段用典型的余氏语言,细腻传神地描绘了所居四周目之所及的海、行之所至的山那变幻莫测的美景。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作者享受其间,心情是无比愉悦,感觉是飘飘欲仙的。
及至到了文末的第7自然段,作者更是十分直白地告诉读者:
海潮与风声,即使撼天震地,也不过为无边的静加注荒情与野趣罢了。最令人心动而神往的,却是人为的骚音。
此句显然是解读《沙田山居》一文的钥匙,无论从文章的内容还是结构而言,它都是十分关键的过渡句,我们绝不能视而不见。从这个句子中,我们完全可以读出这样的意思:在作者眼中,秋晴的沙田是“无边的静”;“撼天震地海潮与风声”中的沙田是富有“荒情与野趣”的;“静”也好,“动”也罢,固然令人“心动而神往”,但都还不是作者所要传递的重点,一个“却”字道出了作者的真情——“人为的骚音”才是“最令人心动而神往的”。
好一个“最令人心动而神往”!它使我们再也不能忽视文字间涌动的喜悦与按捺不住的激动。
也许有的读者还有疑惑:那么“苏月”和“陶菊”呢?那么“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呢?的确,《沙田山居》首段的末句写到“18个月,也就是说,重九的陶菊已经两开,中秋的苏月已经圆过两次了”。这难道还不是“深深的乡愁”么?“重九”与“中秋”是中华民族重要的传统节日,作者饱含深情地将故乡的菊花称作“陶菊”,将故乡的月亮唤作“苏月”,其中蕴藏的深意说饱含“思乡之愁”也不为过吧?
笔者以为,其一,“陶菊”与“苏月”中蕴含的“愁”当属文化之愁,而非地域之愁。其二,即便无论它是文化之愁还是地域之愁,它都不能改变全篇抒发的主要情感的性质。也就是说,就算“陶菊”与“苏月”中蕴含着作者的愁绪,在全文中也只是居于次要的位置,作者字里行间主要抒发了他对沙田美景的喜爱与看到沙田与故乡联系密切(“骚音”)的按捺不住的喜悦和激动之情,实际上文中并没有流露出哪怕是较为明显的“愁”。如果一定要根据文章的结尾“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一句说有提及“愁”的话,那也只能是“极淡极淡的”,是更为次要的一丝愁绪。
综上,回答本文题目提出的问题“乡愁,是‘深深的’还是‘淡淡的’”,笔者认为:《沙田山居》表达的主要情感不是“愁”,而是“心动”与“激动”,作者流露的对故乡的情感可以称之为“故土之思”。如果一定要说有哀愁,那也只是淡淡的文化之愁而非地域之愁,这种淡淡的文化之愁与余光中诗歌《乡愁》中的“愁”是大有区别的,与其散文《听听那冷雨》中的“愁”也是有大区别的。
因此,如果在解读《沙田山居》时把作者抒发的主要情感理解为“乡愁”,笔者认为是欠妥当的。
孙丽红,语文教师,现居广东广州。本文编校:王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