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1年第6期 ID: 143255

[ 艾士薇 文选 ]   

论里尔克的艺术观与语言观

◇ 艾士薇

  在无数读者的心目中,奥地利的里尔克是现代最伟大的德语诗人。他最早是经过中国诗人冯至的引荐,走进了我们的视野,如今已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在中国现行高中语文教材中,选入了他的两首经典诗作——《豹》和《严重时刻》,此外他的《秋日》也被选入了初中语文教材。里尔克比他同时代的人更早地体会到了时代的精神贫困,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在世界中存在的孤独体验。他的同胞茨威格在纪念里尔克逝世十周年的发言中,这样说道:“在我们的时代,纯粹的诗人是罕见的,但也许更为罕见的是纯粹的诗人存在,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1]里尔克就是罕见的纯粹的诗人存在。这位纯粹的诗人给我们带来了众多力作,它们敲打着我们的耳膜,冲击着我们的思维,震撼着我们的心灵。那么,在里尔克的眼中,艺术到底是什么,文学又是什么?只有当我们理解了里尔克的艺术观,才能够真正读懂里尔克的诗歌作品。
  
   一.艺术之质
  
  在里尔克的眼中,艺术是一项需要用一生去投入的事业。艺术最重要的是态度。里尔克认为:“艺术的开端是虔诚:对自己的虔诚。对每种经历的虔诚、对万物的虔诚、对一个伟大榜样和自身未经过考验的力量的虔诚。”[2]实际上,与其说虔诚是艺术的开端,毋宁说它是一切从事艺术的人一直都应该持有的态度,它是对艺术和生命的敬畏之心。只有用虔诚将自身融进艺术,才能创造出优秀的艺术作品。
  在里尔克看来,艺术和生活息息相关,它源自生活经验,讲述生活现象,表达生活见解。显然,艺术的对象就是日常生活。在创作题材上,里尔克认为“要脱开那些普遍的题材,而归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现给你的事物;你描写你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绘这一切,用你周围的食物、梦中的图影、回忆中的对象表现自己。”[3]里尔克希望作家们写的是一种内化的经验,即心灵深处对外在事物的显现。其实无一事一物不能入文,只是要秉着一颗真诚的心。因为在世界上,没有贫乏的事物,只有贫乏的感受力和观察力。如果说,艺术要表达的对象是我们周围的事物,同样的道理,人们的亲身经历也可以成为艺术表达的对象。里尔克就曾经说过:“艺术必须分享我们小小的经历和愿望,不可以远离我们的快乐和节日;而这只有当我们对它的外在形式不再陌生,在家里不再把它当客人,而对它无比亲切和坦率时才有可能。”[4]用坦诚的心,去面对自己经历的一切,我们的喜怒哀乐和走过的道路皆可以用艺术的形式呈现出来。除去生活现象和人们的内心感受,艺术还与时代息息相关。他认为艺术创作是为了“反映更深沉的生命、反映超越现今而适于任何时代经历的图画,有必要使这两种声音,一是相关时辰的声音,一是这时辰当中一群人的声音,达成恰当的比例,达到平衡。”[5]因此,艺术不单是个人化的写作,还应该有时代的声音,群众的呼声,这样,个性化的创作与大众的声音结合起来,反而更能够超越时代的限制,使作品走向永恒和精纯。艺术作品还是个哲学思辨的好场所,“对于里尔克来说,诗歌体现了死亡和生命互为一体的真实性”。[6]在他众多的作品中,都探讨了生与死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对神的思索是其艺术创作的素材之一,作品中对上帝和宗教的思考虽然并不系统,却也以熠熠的智慧之光征服了众多读者。
  由于里尔克重视外在生活的内化,“回忆”和“经验”便成了他作品的主要构成成分。在他看来,体验和回忆是无法分离的,“凡是能称之为体验的东西,都是在回忆中建立起来的”。[7]里尔克的回忆主要集中在童年,那段男扮女装、人格分裂的生长经历。那段经历让里尔克收获了恐惧,但也成就了长篇小说《马尔特手记》,其中大量的情节就是他的生活经验。我们一般认为,诗歌是情感的凝聚,但里尔克认为:“诗并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是感情(说到感情,以前够多了),而是经验。”[8]经验的获得则需要不断地观察、积累,反复回味记忆中的事物,然后,带着“极大的耐心等待这些回忆再度来临。只有当回忆化为我们身上的鲜血、实现和神态,没有名称,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只有这时,即在一个不可多得的时刻,诗的第一个词才在回忆中站立起来,从回忆中迸发出来。”[9]实际上,只有将回忆和经验细细体味,经过思想的深度加工,才能为己所用。多年之后,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也提到了经验,更多的只是一种惋惜,他谈到一战后的书籍,认为“十年之后潮涌般的描写战争的书籍中倾泻的内容,绝不是口口相传的经验,这毫不足怪。因为经验从未像现在这样惨遭挫败:战略的经验为战术性的战役所取代,经济经验为通货膨胀代替,身体经验沦为机械性的冲突,道德经验被当权者操纵”。[10]经验的丧失和贬值,让本雅明深切地感受到了主体性的消亡。但在里尔克处,经验则是成就其艺术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他认为,“经验”所面对的是人生,而非空穴来风的情愫。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此时里尔克强调的是一种相对客观的态度,去面对经历、回忆。而正是这样的相对客观,为诗人后期的“静物诗”的成功埋下了伏笔。
  作为一位艺术家,首先需要的是对艺术的专注,即“某种程度的纯粹的风险,臣服于艺术品、受它的奴役”[11]。里尔克举出了他崇敬的艺术家——塞尚,在他给某少女的信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塞尚的母亲去世,作为一个有信仰和遵循传统的人,他却狠心没有去参加母亲的葬礼,就因为不想失去一整个工作日。塞尚心中只有艺术,且专注于艺术,也许在别人眼里看来,这是不合常理且不正常的事,但里尔克却作出了不同的评价。他说:“现在只有少数的艺术家能理解如此的顽固与执着。我认为,如果没有这份执着,人就不可能永远待在艺术的周围。”[12]这其实是艺术的引力,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感受到这种引力,并倾其所有投入其中。里尔克所要强调的正是对艺术工作的执着和专注,他觉得这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生活方式,艺术和生活在他看来,从某种程度上,就是融为一体的。里尔克素来注重在工作中全身心投入,“因为这种达到忘我的境界的专心,正是成为新洞察前阶段的可能性。热衷于某件事,并移居到更高的生活层面,从那里开始成熟、认识、安定,如此一来才能开始以新鲜的眼光来看世界。”[13]专注、忘我的境界是从事艺术工作的前提,只有这样,才能提供从更高层次来认识生活的可能性。
  
  二.语言之疑
  
  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人类的家园。在日常生活中,语言不可或缺,它构成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活动。我们的认识也与语言有着密切的联系,比如一种事物,若是在语言上没有给它命名,我们不能说认识了它,因为在语言库中,并没有给这个事物一个确切的称谓。只是到了后现代,才逐渐开始质疑语言。如果说结构主义,将符号与其所指代的事物分开,并建构了两者二项对立的关系,使符号的能指,占据主导地位,而所指,即指称物放在从属地位,那么,里尔克则反其道而行之,他将所指——事件或者物,作为一个坐标系先确定下来,用语言这个能指尝试着替代所指,也是能指与所指关系的交换。
  里尔克深刻地体会到了语言的有限性,也许他并没有在自觉意义上,从现代语言学的角度讨论过符号与指称物之间的关系,但他始终认为,“大多数的事件是不可言传的,它们完全在一个语言从未到过的空间;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传的是艺术品,它们是神秘的生存,它们的生命在我们无常的生命之外赓续着”。[14]这段话,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其一,就语言学方面来看,里尔克讲述了语言与事件、物、艺术品之间断裂的事实,也就是能指与所指的断裂。在他眼里,作为客观事物的存在,反而不能在被我们称之为人类家园的语言之所栖息,而且“存在”本身远比人类的语言更具有深意和价值;其二,从诗学的角度来看,里尔克认为,艺术,从某种程度上,是对不可言说之物和情感的一种表达,而语言,则是有限的,这多少应和了中国古人“文不逮意,意不称文”的玄妙说法,不同的是,诗人更加注重作为“此在”的艺术品。了解了里尔克对语言的认识,也就可以解释诗人为什么在一生中对艺术品情有独钟。里尔克认为,“比一切更不可言传的是艺术品”,这在某种程度上,其内涵与老子的“大音希声”,与陶渊明的“大辩无言”是有暗合之处的。艺术品作为存在物放置在人们眼前,无需用语言去说明,在他看来,语言所能涉及的只是艺术品作为表象的一个方面,而一个艺术品自身所包含的寓意,则远远大于所有描述性语言的总和。
  在阅读的过程中,里尔克发现同时代的戏剧作品,即便只有五十年的时间差距,也存在着巨大的区别:那就是书中的注释越来越多,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添加了许多个人意见。这看似能让读者对作者的看法有清晰的认识,然而,从某种程度上却导致了文本内涵的减缩。针对这一问题,里尔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文本的减缩是因为:现代作家丧失了对语言的信任感。公众尚且一贯相信,在语言中有增长,有进步,有灾难,或者说,他们相信,语言代表了以上一切。而诗人则早已认识到:沉默是事件,而语言是拖延。”[15]语言,不再是以往所说的物的载体,是人类的家园和栖息之所,而是转化为了一种媒介,横亘在人们与事物之间,成为真相与人类的隔膜,割裂能指与所指,拖延人们对事实的认识,也模糊了物与事实的本相。里尔克觉得,“语言和其指代的事物之间再无共同之处了。与此类似,城市大多数居民的举止也已失去与大地的联系,他们仿佛悬在半空,晃来晃去,找不到落脚点”。[16]以德里达为代表的解构主义在对索绪尔的语言学进行解构时,将能指与所指分裂开来。他们认为,结构主义中的符号意义是武断而任意的,只是文化、历史的约定俗成,而且符号的意义不是存在于其自身的实在,而是功能性的,是符号间差异性的结果。既然符号的意义是差异性的结果,就必然会有一个终极所指,这样才能确立能指最终的意义。事实上,却并不存在这样一个终极所指,符号的意义不可能是确定的,它在符号中不断地延搁出场,它不能由某一个能指词汇确立在场,只能是一系列能指词汇的滑动,是一系列意义的碎片。就语言与所指代事物之间的关系来说,笔者认为,里尔克也许比德里达走得更远一些。如果说德里达意在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在场的形而上学”,从而对语言发难,至少,德里达还是承认符号的意义是能指的滑动,是一系列意义的碎片。而里尔克索性就认为语言与它所指代的事物之间没有共同之处,人类的语言家园被毁灭,大家都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悬浮着、缺乏安全感。他对语言的质疑,让人们认识到了人的主体性与中心主导地位的消逝,而人作为主体,正在失去家园且体验着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不论里尔克怎样贬斥语言,说它与指代事物之间没有共同之处,认为它是拖延,认为语言缺乏信任度等等,终究,里尔克还是选择了用语言文字来言说自己的作品,而且著述甚丰。这看似自相矛盾,言行不一,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为,我们必须首先认识到,里尔克在这里所说的语言,并非是语言系统的总称,而是指日常的语言。索绪尔将语言分为语言系统和言语活动,而里尔克作为艺术家、诗人,他将语言分为日常语言和诗意语言。其次,里尔克的这一说法有其具体对象,并非以偏概全,也并非以此作为整个语言世界的规律。诗人认为语言缺乏信任感,它无法表述事物,显得太有限、太模糊,这是针对语言的共性,然而,在诗歌《我那么害怕人们的语言》中,他却认为语言“太清楚”了:
  “我那么害怕人们的语言。
  他们总把一切说的太清楚:
  这叫做狗,那叫做房屋,
  这儿是开端,那儿是结局。
  
  我还恐惧它们的意思,嘲弄连着它们的游戏,
  将会是什么,曾经是什么,他们什么都知道;
  没有什么高山他们觉得更奇妙;
  他们的花园和田庄紧挨着上帝。
  
  躲远点:我要不断警告和反抗。
  我真欢喜倾听事物歌唱。
  你们一碰它们,它们就僵硬而暗哑。
  你们竟把我的万物谋杀。”[17]
  这首诗歌中所谓太过清晰的语言,说的就是日常言语。作者认为日常语言使事物失去其原有的魅力。由于语言太过清晰,反而模糊了事物的象征性,限制了人们的认识和想象。笔者认为,这正是里尔克对日常语言发出的挑战,也暗含着对诗性语言的倡导。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日常语言代表的是一种常规认识,一种可以排除个人体验与经验的认识方式,是约定俗成的。里尔克主张的是体验,而体验与现实生活又密不可分。此处,事物清晰的名称,它曾经是什么或者将会是什么,实质上指代的是人的前见,即前理解。历年来,前人对知识的积累,使人们形成了对事物的固定认识模式,多年来培养的逻辑理性,让人们熟知知晓过去、预知未来的方法,然而,正是这样,人们对作为“此在”的事物本身的认识反倒模糊了。其原因就在于人们架空了自己的体验与认识,一味地回归到理性构建的知识中,自我意识反而淡化。当这一现象通过语言方式体现出来时,作者认为所有的诗人都应肩负起转化事物的神圣义务,将自我经验与诗性语言加以融合。一方面,就如海德格尔所说的,人们永远没有办法认识事物本身,因为对事物的认识总是前理解与对事物认识相结合的结果,可正是这样,也体现了人类存在的意义。里尔克所强调的体验,是对人类存在的一种强调和重视;另一方面,既然语言对艺术家提出了挑战,时而模糊不清、时而太过清晰,里尔克在创作实践中,寻找到了他认为可以克服这一缺陷的艺术创作方式,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一问题反思的结果,不仅造就了诗人后来的“静物诗”写作,更是其后期主张将有形之物转化为无形与永恒的源头。
  里尔克就是这样,用内心感受着外部世界,体味“回忆”与“经验”,用虔诚的态度和专注的心进行艺术创作,将所有的感悟通过诗性语言展示给读者。而这,正是当代艺术家很难企及的艺术高度。
  
  注释:
  [1]里尔克:《马尔特手记》,曹元勇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323页。
  [2][4][5][11][15][16]里尔克:《永不枯竭的话题》,史行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年,第126页。
  [3][14]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冯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7页。
  [6]莎乐美:《莱纳·玛丽亚·里尔克与里尔克一起游俄罗斯》,王绪梅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6年,第4页。
  [7]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85页。
  [8][9]潞潞主编:《准则与尺度:外国著名诗人文论》,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年,第97页。
  [10]汉娜·阿伦特编:《讲故事的人》,《本雅明文选》,张旭东 王斑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第96页。
  [12][13]林郁编:《里尔克如是说》,北京:中国友谊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第126页。
  [17]里尔克:《里尔克诗选》,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61页。
  
  艾士薇,华中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生。本文编校:晓 苏

论里尔克的艺术观与语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