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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无限乐,夫岂为逃名

◇ 戴 峰


  关键词:张养浩 山水散曲 心态 意境 风格
  摘 要:张养浩的山水散曲数量较多并自成格调。他能以较为超然的心态欣赏山水风光,故其曲拥有元人难得的平和蔼然之气;由于性喜山林,所以作品自然流露陶醉欢愉之情;其山水散曲的意境偏于俊逸典雅,但又不失爽朗生动的散曲本色。“爱山林”之张养浩和“好官人”张养浩不仅并不冲突,反而更见其情之真挚。
  张养浩(1270—1329)字希孟,号云庄,山东济南人,是元代著名的散曲家。由于其杰作[山坡羊]《潼关怀古》、[一枝花]《咏喜雨》的广为传诵,故而人们在论及张养浩时,多谈其怀古、哀民之作,并在思想性、艺术性等方面给予高度评价,这些当然具有无可怀疑的意义和价值。不过,在张养浩所有的散曲中,更为大量的是描写山水田园题材的作品,“其散曲在内容上可以分两大类,一类是养浩于隐居期间所作,多吟闲情逸致;一类主要是养浩赴关中救灾时所写,多表竭诚忧民之心。今存养浩散曲,大多数为前一类。”①张养浩隐居期间常寄情山水,这些作品实代表了其散曲创作的主要成就,展现了别具一格的意趣。
  “意趣”是古代文艺批评的一个术语,常用于绘画和诗歌评论。“意”主要指作者所葆有之精神气质和所欲抒发之情感见解,“趣”则是作品所流露出来的韵味情调。所谓意趣,就是创作者的主旨和情韵经由文本而传达的审美效应。显然,文艺作品的审美趣味,源于内在的情感精神和外在的物质手段,它们共同构成作品的灵魂和品格。
  张养浩山水散曲的意趣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复归自然的蔼然之气
  
  在元散曲中,以田园山水为题材的作品非常之多,但大多缺乏魏晋和唐代山水田园诗的醇厚悠远之韵。因为有元一代,文人整体上被抛入社会的底层,绝大多数的文人不仅无进身之阶,甚至失去了谋生之路,因此,失落、愁闷、愤激、佯狂便成为了他们的普遍心态,许多人在困顿于现实之时,往往将目光投向山林,希望由此获得心灵的慰藉,但是,由于前途的幽昧险隘和内心的焦虑冲突始终难以挥去,所以田园山水与其说是他们心灵的憩园,倒不如说是他们苦闷的发泄场,所谓“山水不足以娱其情,名理不足以解其忧”,故而在他们的山水散曲中,所抒发的主要不是宁静悠然的泉石之兴,而是磊落不平的郁勃之气,充满着浓郁的弃世、愤世之情。最典型的就如乔吉[正宫·绿幺遍]《自述》所言:“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
  但是,张养浩的心态与此不侔。张养浩在仕途上比大多数的汉族文人都幸运,弱冠为胥,三十九岁即拜为监察御史,后累迁至礼部尚书,因此他没有一般下层文人的命运之叹。但由于他为人刚直,深感官场凶险,故先后两次辞官归隐,尤其第二次的归隐最为彻底,在故乡的云庄筑遂闲堂和绰然亭,度过了八年优游林泉的闲散生活,其散曲的绝大部分即作于这一时期,因而题名为《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所以张养浩之隐居山林,就同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心情极为相似,所谓“载欣载奔”者也。因此,在他的山水散曲之中,尽管也常掺入“黄金带缠着忧患,紫罗衤阑 裹着祸端”([双调·水仙子])、“说着功名事,满怀都是愁”([南吕·西番经])这样的感叹,但是一来他所谓之“愁”,并非普通寒士“行路难”式的牢骚,而是在宦海沉浮之后对历史和人生的回味;二来也正因为经历过仕途风波,并主动地“过中年便赋去来词”([双调·殿前欢]《村居》),故而会越发地喜爱和珍惜如今宁静悠然的生活,并能以常人难得的超然澄澈的心态去领略山水之韵和优游之乐。而将此情行诸歌咏,就自然散发出一种平和蔼然之气。在其散曲中,张养浩往往情不自禁地大呼其乐:
  
  流水当门,青山围座,每日家叫三十声闲快活。([中吕·朝天曲]《咏夏》)
  树连村,山为界。分开烟水,隔断尘埃。桑柘田,相襟带。锦里风光春常在,看循环四季花开。香风拂面,彩云随步,其乐无涯。([中吕·普天乐])
  入室琴书伴,出门山水围,别人不能够尽皆如意。每日乐陶陶辋川图画里,与安期羡门何异?([双调·落梅引])
  
  我们看到,这些作品所传达的乃是一种身心的安泰和由衷的欢乐,充满了复归山林的喜悦之情,所以,羊春秋先生说:“他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转向明媚、平静的大自然,所发出的那种欢快的微笑,绝不是故作清高的矫情,而是从肺腑里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②
  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并不是说张养浩选择了归隐,就表示他从此就可以恣肆惬意地亲近“明媚、平静的大自然”了,对于张养浩这样的能臣,朝廷始终没有忘记,不断地召其复出,在作者的几支[南吕·西番经]曲子中,就透露了此中消息:“天上皇华使,来回三四番,便是巢由请下山。”“屈指归来后,山中八九年,七见征书下日边。”“累次征书至,教人去往难。”一边是让人“其乐无涯”的故乡山水,一边是“缠着忧患”的俗世官场,我们虽不知张养浩在这八年中是如何推辞这些征聘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作者也一定明白,那频繁降临的征书是在不断地提醒自己,这种闲适惬意的生活随时都可能结束!这对于好不容易“跳出天罗,占断烟波”([双调·新水令]《辞官》)的诗人来说,无疑会促使他更加珍惜“此中有真意”的一川山水。在此心态下,诗人一面发出了“好光阴流水不相饶”([双调·沽美酒兼太平令])的喟叹,一面更加敏感多情地歌咏田园山水中的诗意,我们仅从《咏遂闲堂》《探春》《咏四景(春、夏、秋、冬)》《大明湖泛舟》《寒食道中》《过金山寺》等散曲题目中就可以看到,诗人确实是在以纯然的审美眼光,细心地品味着明丽秀美的山水风光,春夏秋冬、晨昏暮旦、流水野花等等,都能给作者以欣慰和欢愉,于是,张养浩的山水散曲也由此获得了元人难得的淳厚超然之境。
  
  二、友于云山的陶醉之情
  
  同陶渊明的“性本爱丘山”一样,张养浩也是“平生原自喜山林”([双调·水仙子]),因此,当他投身到自己喜爱的故乡山水之中时,自然会贯注满腔的热情,以舒展的性灵来捕捉山川风物的美妙。于是,在作者笔下,山水灵虚化了,也情致化了,往往达到了一种物我融合、酣然忘己的境界。姑举一例: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倚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
  
  这是一首带过曲,即由同属[双调]的[雁儿落]和[得胜令]两首小令组成。前面四句为[雁儿落],作者先以远景起笔,以山之静和云之动来勾画变幻多姿的自然美景,前两句很有王维《终南山》“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意味,而后两句又似乎是化用了杜甫《望岳》中“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之意。这四句看似客观的景物描绘,但实际都是“我”眼中所见之景,“更佳”、“如画”二词,更是在客观中注入主观的感受评价,此为景中之情。
  后面[得胜令]八句,由远及近,作者将自己也置于画中,写具体的景物和“我”的感想。“云沙”即云层,表明自己正站在山之高处,信目远眺,待一回头,即看到一幅恬静的猿鹿天趣图。在此处,作者用笔极巧,表面上是写鹿猿闲适的生活,实则是写自己以灵兽为朋、与云山为友的陶醉的心情。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当“我”将内心之情外射于物,以愉快的心情来反观大自然时,则满眼所及,无不宁静优美,使人生怜。此为情中之景也。正是在这片令人陶醉的美景中,诗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云霞,我爱山无价”的赞叹,将自己惬意的心情表露无遗。结尾两句尤其漂亮:“看时”是衬字,“行踏”是自我招呼放慢脚步,作者前面极写对云山的喜爱,还都是“我”眼中之景和心中之情,此时忽然笔锋一转:“云山也爱咱”,却是以云、山的视角来看“我”,写云山对“我”的喜爱,真是想落天外,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虽然,这一句也是对辛弃疾的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化用,但张养浩更进了一步。因为辛词中的“料”、“应”二字仍带较强的主观色彩和揣测意味,物我仍是两分;而此曲中的“云山也爱咱”,则是直接代山川立言,消泯了物我的界线,达到了更高的境界,即宗白华先生所言之“意境”:“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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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为是“以心灵映射万象”,所以在张养浩的山水散曲中,一树、一石、一山、一水都反射着作者自身的逸趣雅兴和怡然之情。我们试看:“野水明于月,沙鸥闲似云,喜村深地偏人静。”([双调·落梅引])“三四株溪边杏桃,一两处墙里秋千。隐隐的如闻管弦,却原来是流水溅溅。”([中吕·十二月兼尧民歌]《寒食道中》)类似的句子,在《云庄乐府》中俯拾即是,其特点都在于借自然山川以吐纳真情。仔细品味,颇似一幅幅意蕴深厚的文人山水画。我们知道,文人山水画的风格在元代正式确立,“放情挥写,笔酣墨畅的水墨山水画在元人笔下达到一个新的境界。”④其主要的特点就是通过对有限的山川景物的描绘,而表达画家对整个宇宙自然由表及里的认识。由此观之,张养浩的山水散曲确与画理相通,诗人的意趣和情感既在山水之中,更在笔墨之外。王国维在论元曲说:“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⑤此论虽然是对“元剧之文章”而言,但用在张养浩山水散曲上,也是颇为贴切的。
  
  三、融合雅俗的俊爽之风
  
  张养浩的散曲向被视为豪放派的代表之一,同时,多数论者均认为其曲还具有清逸明丽的风格。赵义山就指出:“他在豪放一派中,是属于疏放自然的一类,是与陈英特别相近的一种风格。”⑥李昌集则认为:“张养浩散曲的风格特色,恰如虬松挂涧,盘屈多姿而不失自然,又如老梅吐艳,风韵绰约,然不矫揉逞媚。”⑦显然,这些观点主要是针对张养浩散曲的整体风格而言的。若单论其山水散曲的风格特点,笔者以为可用“雅不脱俗,俊逸爽朗”八字概括。
  每一位作家艺术风格的形成,既受社会背景、时代思潮的影响,又受个人艺术气质的制约。就张养浩而言,一方面,他长于北方,自然会受到豪放爽朗、质朴刚健的北方风情的感染。而且,元代前期散曲的中心也在北方,其风格也以平易通俗、直率自然为主,其曲体规范当也会对张养浩的创作产生影响。另一方面,张养浩又是一位有着极高文化素养的文人,当他介入源于俚俗歌谣的散曲的创作时,必然会将诗、词的一些传统表现方法用之于曲,在诸如炼词、造境等方面更加用心,并不自觉地表现士大夫的思想情趣,这又势必使其散曲作品带有较多的雅化色彩。再加之山水风光对人的心灵的涤荡和感染作用,又必然使其散曲风格在疏放自然之外平添几分俊逸之气。试看二例: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卷香风十里珠帘。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爱杀江南!([双调·水仙子]《咏江南》)
  白日迟,锦鸠啼,看儿童汲泉浇菜畦。杨柳风微,苗稼云齐,桑柘翠烟迷。映青山茅舍疏篱,绕孤村流水花堤。看蜂蝶高下舞,任鸥鹭往来飞。笑嘻嘻,不觉日平西。([越调·寨儿令]《绰然亭独坐》)
  
  第一曲描绘江南风光。前两句写泛舟江上所见到的远景,以“江水”“晴岚”开篇,实已抓住了江南的灵魂,意境优美且对仗工整,并为整幅画卷铺好了底色,看似简单的描绘中实包含了作者巧妙的匠心。接下来的五句,纯用白描的手法写眼前之所见,芰荷、沙鸥、珠帘、画船、酒旗,这些景物静中有动,看似无序,却共同组成了一卷和谐生动的江南美景图。全曲若在此结束,则其韵味情调就颇似一首典雅含蓄的山水诗了:构图简洁而意味无穷。但作者偏偏并不打住,而是在最后大呼一声:“爱杀江南!”将前面所有的铺垫全部抖开,把内心的情感倾泄出来,于是,整支曲子一下子就显得生气勃勃,而风格也由典雅含蓄一下子变为爽朗透辟,回归曲体的规范,颇合乔吉“豹尾”之髓。清人黄星周论曲曰:“论曲之妙无他,不过三字足以尽之,曰:‘能感人’而已。感人者,喜则欲歌、欲舞,悲则欲泣、欲诉,怒则欲杀、欲割:生趣勃勃,生气凛凛之谓也。”⑧曲学大师任中敏先生也说:“曲以说得急切透辟极尽情致为尚,不但不宽驰、不含蓄,且多冲口而出若不能待者,其用意完全暴露于词面,其态度迫切坦率,恰与诗词相反。”⑨养浩此曲,正可谓“生趣勃勃”“极尽情致”了。
  第二曲写村居之乐,其意趣与第一曲完全相同,也是在最后用“笑嘻嘻,不觉日平西”这种直白的口语,来调节全曲的风格和气质,使曲作既不失典雅俊逸之气,又饶有坦率自然之趣,从而达到生动活泼、雅俗交融的效果,也使诗境和曲味得到和谐统一。在张养浩的山水散曲中,类似的例子非常多,说它是张养浩的一种创作范式,也并不为过。
  此外,张养浩在山水散曲中常以朴实风趣之语化用前人诗词的句意,也是形成其曲风“雅不脱俗,俊逸爽朗”的原因之一,比如前引[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即是如此。
  总之,张养浩山水散曲之“雅”,源于其内在的雅人深致,其“俗”,则在于他对曲体规范的巧妙运用,二者总归于作者独特的人生经历和艺术才情。正如美国文学批评家雷纳·韦勒克所言:“假如艺术品之外还存在任何更为笼统的东西,那就只能是艺术家的‘心境’,它产生出作品的‘风格’。”⑩而心境,是关乎个人的气质和天赋的。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只是就张养浩散曲中的山水之篇而论,旨在阐明其性格中“爱山林”的一面及在散曲创作中的表现,从而使我们对于张养浩其人其曲的理解和认识可以更为全面深入。因此,“爱山林”的张养浩和我们熟悉的“好官人”张养浩不仅并不冲突,反而会因其之多情让人更觉亲切,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言:“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 ⑾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戴 峰(1970-),湖北云梦人,湖北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武汉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元明清文学。
  
  ①⑦ 李昌集:《中国古代散曲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48页、第549页。
  ② 羊春秋:《散曲通论》[M].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254页。
  ③⑾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0页、第182页。
  ④ 董晓畔:《山水画的源流与意趣》[J].《艺术研究》,2003,(2)。
  ⑤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M].《王国维戏曲论文集》[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第85页。
  ⑥ 赵义山:《元散曲通论》(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72页。
  ⑧ 黄周星:《制曲枝语》[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20页。
  ⑨ 任中敏:《散曲概论》[A].《散曲丛刊》[C].北京:中华书局,1931年版。
  ⑩ [美]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三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269页。
  

田园无限乐,夫岂为逃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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