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7758

  

思想发展历程关键时刻的情感记录

◇ 程 锦


  关键词:复沓 和谐 悖论 间离性 审美张力场 审美置换
  摘 要:从接受美学和修辞美学观点重新观照《藤野先生》,认为这是作者思想发展历程关键时刻的情感记录,在反复吟咏中抒发作者对藤野的深情,但在深层中两人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特别是对社会、人生、民族命运前途的思考,两人是有隔阂的,这样便形成反复吟咏与深层隔膜的多次陈述过程中的美学魅力的张力场。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表现出一种审美置换,感性与理性的和谐与相悖,作者对人对事有三种评价天平,物质化了的文章完成了作者的审美置换,形成作者心灵的慰藉,也形成了作品的审美张力场。
  《藤野先生》一文历来为读者所热爱,美学魅力无穷。鲁迅本人也很喜爱自己的这篇文章。《藤野先生》的美学魅力根在何处,源在哪里?笔者试图谈一些看法,以就教于方家。
  
  反复吟咏中的美学意蕴
  
  反复吟咏也叫“复沓”,“复沓”系指文本中作者吟咏的对象不断地、反复地出现,在反复出现之间,每一次约略相似,但又有变化,这种反复出现的吟咏会形成一种特具的艺术感染力,形成一种美学的魅力,使人难以忘怀,如同饮用陈年醪糟,令人陶醉,使人微醺,这是一种特殊的修辞手法,具有别于其他手法的特殊意义。《藤野先生》对藤野恩师的歌咏是反复的、多次的:
  第一次,介绍藤野先生的第一印象,他的外貌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一个不修边幅、专治学术的学者呈现在读者面前。
  第二次,在授课一周后,藤野先生替作者修改所抄的讲义:“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课程: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第三次,在解剖实习课进行了一周之后,藤野先生叫作者到他处,用极有抑扬的声调说:“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又向作者询问中国女人裹脚的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
  第四次,在作者遭受到无端的侮辱和猜疑之后,作者“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于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
  第五次,作者受幻灯片的刺激,决定弃医从文,向藤野先生告别。“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并“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藤野先生》这样多次地、反复地写藤野对鲁迅的关怀,从文章的语言符码的表层含义来看,鲁迅和藤野两人好像是亲密无间、志同道合、无话不谈的师生和朋友,但透过语言符码的表层含义,我们深入肌理地去看问题的实质,我们便可发现,这反复吟咏的背后有一种特别的意义,有一种几乎是作者当时无意识的心理活动——两人表面上的亲密和接近,并不代表两人思想情感,特别是思想意识的吻合和无间,作者思想感情的波涛和思想意识的流动——强烈的民族自救意识,巨大的民族自尊心理,寻求民族自强的迫切心情,弃医从文决定的关键性转变等,都是藤野不理解,或者不完全理解的。文章的表层结构的紧密性却潜藏着深层结构的间离性;文章表层叙述中的藤野先生的主动性却潜藏着作者的疏远性;文章感情指向的感恩性却潜藏着理性指向的叛逆性,也即是说,这篇文章的巨大魅力在于表层含义和深层含义的和谐性与相悖性。文章在语言符码的叙述中越是在表层含义增添浓郁之彩,便越是在深层含义中增强两人在思想深层中的悲剧之色。在这里,作者的高超的艺术手法是,在看似不着深情的散淡叙述中,蕴藏着巨大的感情波澜和思想冲突。
  从文章的构思上来说,在作者进入仙台之境后,作品的陈述主人公便从“我”逐步转向藤野先生,几乎每一次的感情与思想交锋,都是藤野先生主动出击,而作者都是被动的受益者,但作者在每次受益之后,在现实环境和人际关系的冲击下,思想感情发生巨大的波澜和转变之时,这位陈述主人公却变成了被动的不理解者。两人从各个方面都不是亲密无间的,即使是使作者心存感激之情的对讲义的改动的叙述立场也不是完全一致的:“藤野先生向我和蔼的说道:‘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藤野先生是对严格科学意义上看问题的,而“我”却是站在美学立场观察问题的。至于我“弃医从文”的艰难决定,藤野先生和“我”之间俨然有一条鸿沟横在面前。在这感情和信念很难两全之际,“我”不得已用了自己深恶痛绝的东西——撒谎来安慰自己的恩师:“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是有用的。”不知是谎言编得不严密,还是藤野先生眼光的敏锐,这位科学家叹息:“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大帮助。”鸿沟既然无法填充,看来只有“惜别”了。“惜别”二字于我和于藤野都包含感情上的与理性上的巨大遗憾和感喟。这种遗憾和感喟决定着两人的音讯渺茫:“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这一段话在感情上是真实的,在生活经历中也是真实的,作者并没有掩饰生活事实的真相,但是,它的含义却是无比丰富的,在叙述中间应该有更多感情的和理性的以及生活信念上与思想发展变化上的冲突与撞击。感情上的留恋与怀念和思想哲理思考方面的巨大差距,才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的深层根源。鲁迅一生与人通信上千计,何以不给心仪的恩师鸿雁一封呢?“我”辩解道:“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这里所说的“无非使他失望”一语是问题的关键,“我”的巨大探索和艰难转变,都是恩师无法理解的,也会使恩师“失望”的。看来这篇优美的散文在注入丰富感情的同时,也赋予了它颠覆感情流淌所带来的审美指向:在享受丰富感情所蕴含的审美感受时,理性的悖论颠覆了上述一切带来的审美指向。这篇文章的深处蕴含着作者更深的生命体验和生活经验:作者一生面临着强大的孤独感——作者的巨大探索和艰难转变的理解者、知音者寥寥,其中也包括自己的恩师藤野,他对此只有叹息,又有何方呢?如果我们把藤野不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物存在来理解,而把他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和文化符号来理解的话,那么,藤野便成为一个社会集合名词,他的名字涵盖了众多的作者的亲爱的、心仪的、向往的人物,诸如幼年时期的三味书屋中的寿镜吾先生,最疼爱的母亲,他的结发妻子朱安,他用心最多、感情最深的二弟周作人,再加上“五四”退潮后的战友们,最典型的莫过于和胡适、钱玄同的分手等等的人和事。如果我们把这些人和事放在这位文学巨人思想发展的链条上来理解的话,巨大的孤独感是这位文化巨人不断探索,不断扬弃,不断前进的动力,与此同时,也是这位巨人感情极为痛苦,人格不时分裂,对未来充满绝望又对绝望进行坚决反抗的心理历程的表达。在《藤野先生》中对传主的表层赞许的丰富吟咏与深层中的隔膜不理解的多次陈述构成这篇佳作的美学魅力的张力场。根据接受美学和修辞学的阐释,我们觉得,这篇散文的运用反复(复沓)修辞手法,并不单纯加强对传主的歌颂与赞扬,而是要传达出一个信息:作者在探求救国救民真理的途路上是多么的艰难和曲折,其感情的波涛又是如何的激荡人生,知音难觅的强大人生体验又是怎样的折磨心灵,人性美好在此又是这样的慰藉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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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本内心孤独感的审美置换
  
  当我们把《藤野先生》放到作者“遍觅药方,以疗痼疾”的寻求人生救赎和民族救赎的轨迹点上来考察时,便可发现,作者所处的是一个相当尴尬相当艰难相当痛苦的历史角色地位。作者曾把自己规定为“历史的中间物”,是一个承前启后的角色人物——特定历史时期的“中间物”。这个“历史中间物”,既是传统文化的伟大代表者,同时又是这个文化的彻底批判者,既是对他心仪亲近的人的热情挚爱者,同时又是这些人物对他的不能彻底理解者和沟通者。这种角色地位构成了作者为人为文的矛盾性、复杂性、尴尬性。在我看来,作者在撰写本文的时候,他的内心是焦灼的、焦虑的、痛苦的、不安的。这种内心的矛盾如果能外化为具体的文章,便可以使内心的这种矛盾得到化解,从而完成审美置换。这种审美置换不仅仅表达了作者内心的矛盾的缓解,使躁动不安的心理稍稍平静,从另一个角度来俯瞰人生——不是从社会发展的角度,不是从疗救国家、民族的角度,而是从社会道德的角度,从美好人性的角度,从人际和谐的角度来切入,这样一来,文章的艺术魅力就愈加朴素、淳厚、蕴藉和深邃。《藤野先生》的这种从内心到物化的审美置换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鲁迅是一个以疗救国家和民族为己任的伟大人物,他寻求救国救民的药方的心情太急迫了。他于一八九六年“走异路,逃异地”而来南京之后,便开始了这个艰难曲折的历程,先是达尔文,后是尼采,都对他产生过重大影响。在他们那里他获取悲剧精神与人格力量,在看来似乎绝望的途路中,他迈着艰难痛苦的步伐,从绝望走向希望。鲁迅之遭遇藤野与他学习达尔文、尼采是一样的。两人在探讨及疗救民众方面是隔膜的,但“热心的希望”却是相同的,在藤野身上的“热心的希望”,给这位东方学子以火花,以光源。鲁迅寻求弃旧图新的途径的心情,几乎达到迫不及待的地步,凡是与他寻找“希望”、“光明”的人和事,便都与之相纠葛,相交融。在“希望”与“光明”的交叉点上显示出作为一个“探索者”(历史中间物)的善于吸收异质为我所用的哲人的气质和不同凡响的深邃眼光。这位苦苦探求“希望”与“光明”的历史的匆匆的过客,执着而痛苦,急迫而无奈,在别人不经意的事情中他便可以看见微茫的希望而表现出自疚自欣自喜的心情并把此纳入大的文化背景之中,显示出人生哲理和生命的追求。《藤野先生》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定的变形与隐喻。仙台遭遇藤野并物化为纪念文章,其意义不在于为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合理性及人物形象的感染力,而在于从常人司空见惯的正常生活秩序中发现一种出人意料的为我所苦苦追求的人生感悟与精神寄寓。看似荒诞实则深邃,凝聚了作家心灵中理性世界的警醒与升华。无论是藤野,间或是“人力车夫”几乎都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物,作者并没有对传主进行外形的美化和对其行为的过分称誉,而是在同“我”的交往及“我”的感受中寄寓着人生的理想。所以说,就事论事或许无法解释这些人和事的意义,而是通过几乎是象征物对“我”的感受,将生活与历史联系起来,将事件与精神沟通起来,将人物与追求结合起来,将生活中的小事与作者的理想协调起来。我们的鲁迅研究中,读到鲁迅与尼采的关系,论者大都小心翼翼地将二者区别开来,有人甚至说鲁迅误解了尼采,但是在论到鲁迅和藤野先生的关系时,却大而化之地将他们统一起来,这是令人惊奇的。究其实,作为一个历史的中间物,一个有着强大使命感的历史的匆匆过客,他在寻觅治国救民的药方时,他所寻觅的药方与他都是有一定距离的。他的急切与痛苦,使得他对任何对象都要在主观体验与客观距离之间进行过滤和挑选,并且是在无有定论无有客观标准也无有参照物的情势下进行的,这样,便不能求其完美或者完全契合。那种以对象的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来划分与鲁迅的关系,或亲或疏,或近或远,都是庸俗社会学或阶级斗争为纲在文学研究中的反映。站在鲁迅的立场上,他对任何对象都是平等的。只要对己有利,——利于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或者说在某一点上和己精神上相通,他都会欣喜,他都会接近。我们把鲁迅遭遇藤野当作他追求真理的轨迹点来理解,或许是最大的美学享受,比单纯歌颂一个人物要丰厚多了。
  二、鲁迅是一个伟大的战士,同时,他又是一个感情十分丰富的具有诗人气质的文人。他对人十分热爱,特别是他对那些善良、勤奋、正直的人有着挚情的爱,这在他同母亲、弟弟、师长、同学、同事的密切交往中可以看出来,他严于责己,宽以待人,他甚至用自己的最大牺牲来换取人间的和谐与友情。但鲁迅毕竟是一个战士,他对人的宽容是有原则的,因之,在我看来,鲁迅对人对事有三个天平:放在历史天平上的公正,放在人情天平上的宽容,放在战斗天平上的严峻。他的严峻表现在他的韧性战斗精神和“痛打落水狗”的不宽恕原则;他的宽容表现在他对亲友和青年的支持、帮助、牺牲、谅解等方面;他的公正表现在他知道哪些应由历史负责,哪些应由个人负责,决不把历史罪过个人化,把个人罪过道德化。当然,如前所述,由于这太具有透视历史和现实的能力,他的思想太具有超前性,他的眼光太具有穿透力,因之在思想上和他矛盾的人物太少了,在透视力度上和他匹敌的人物也太少了。他曾赠瞿秋白一条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说明鲁迅由于太高的天分和能力,造成他强大的孤独感。但强大的孤独感和他对人丰富的感情,对人的挚爱并不是水炭同器,而是两者悖论并存。他如何来消解与人的思想力度的巨大差异呢?他常用的方法便是用优美的笔触来描摹这些人的肖像,例如,阿长、寿镜吾、藤野,往往是寥寥几笔,他们便睛转灵动,栩栩如生,使人心仪,令人向往;再者便是用白描手法来叙述、描写他们的精神面貌和待人接物事迹,也仅仅是淡淡抒发、描绘,他们便跃然纸上,使人产生深情、挚爱、尊敬和敬仰;还加之无情解剖自己的对比手法的运用,更使被传对象如高山,如大海,如白云,如洁玉。在这方面,《藤野先生》是集大成者,完成这个巍峨的肖像塑造后,作者如释重负。他心理上得到极大安慰,精神上也有了寄托,良心上有所发现,斗争的勇气倍增:“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绝的文字。”
  综上所述,《藤野先生》一文具有巨大的美学魅力,其根源在于鲁迅先生的理想、人格、处世、精神等在文中的深层蕴含,而且是他价值观念、感情取向的展现,还是他释放自己痛苦探索的天地,当这些都物质化之后,他内心的巨大追求中的审美置换完成了,一篇佳作也问世了,一个伟大的心灵探索者也展现了。作如是观,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藤野先生》。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 程 锦(1971-),河南永城市人,文学硕士,河南商丘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参考文献:
  
  [1] 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 汪晖.历史的“中间物”与鲁迅小说的精神特征[J].文学评论,1986年第5期.
  [3] 何思玉.具有未完成性特色的“历史的中间物”[J].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9期.
  [4] 钱理群.心灵的探索[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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