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押沙龙 押沙龙 斯图潘家族 死亡 新生
摘 要:作为美国南方文学的领军人物,威廉•福克纳因其创作展示美国旧南方风貌的“约克纳帕塔法”小说而闻名于世。其代表作《押沙龙,押沙龙!》中斯图潘家族的毁灭及其家族成员的死亡更是具有一种西方现代悲剧意义上的象征性。这种毁灭和死亡,一方面象征着对现存世界的彻底否定;另一方面也在更深层次上意味着一个崭新世界的新生。《押沙龙,押沙龙!》这部小说也演绎了一段凤凰涅磐般苍凉悲壮的佳话。
引 言
威廉•福克纳以其“邮票般大小”的家乡为背景,凭借其天才的丰富想象创作了再现美国旧南方风土人情的“约克纳帕塔法”小说,藉此而成为美国南方文学的领袖。美国著名作家、新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阿兰•泰特视其为美国的莎士比亚,而他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的事实则提供了一个有力的佐证。在他为数众多的作品当中,评论最多的是《喧哗与骚动》,而被列为“迄今为止美国人写的最好的小说之一”①的《押沙龙,押沙龙!》则曾经遭到冷落。这并不意味着它无足轻重,福克纳的传记作家R.卡尔就认为《押沙龙,押沙龙!》是自《金碗》和《鸽翼》以来最伟大的美国小说,能够与其齐肩的只有《美国悲剧》和《了不起的盖茨比》。②与其他作品比较而言,《押沙龙,押沙龙!》的确有其独特之处。其主题可谓包罗万象,家庭衰败、黑奴制度、种族主义、****、谋杀、自杀、异化等诸多层面的问题均有涉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其他作品所涉及的很多主题在本作品中均有所涉猎。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死亡”的问题,整部小说就是围绕解开亨利•斯图潘谋杀查尔斯•邦之谜的企图而展开的。小说采取了回忆这一独特的艺术手法,从开始到结束,死亡现象贯穿小说当中,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那么,如何理解和把握福克纳对“死亡”的处理,是解读《押沙龙,押沙龙!》丰富的蕴涵的一把钥匙,具有不言自明的重要意义。故本文试图以《押沙龙,押沙龙!》人物死亡和家族毁灭为研究对象来探究其中的奥秘所在。
一、西方现代悲剧精神
二十世纪之初,随着西方社会对于传统信仰的怀疑和否定,西方现代悲剧逐渐成为一种独立的现代思潮和强大的理论。正如丹尼尔•贝尔所言:“现代主义的真正问题是信仰的问题,这也是传统意义上的心理危机的根源之所在。这是因为此时这种新的稳定的意识本身还是漏洞百出而旧的信仰已荡然无存。”③
现代西方悲剧关注的是人类如何才能达到生存的真实状态,即人类的终极状态的问题。这种探讨在文学作品中以象征系统的形式出现,或寓今于古,或寓真实于荒诞,其展开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层面:在社会层面上,以现代人的异化为主题;在心灵层面上,以现代人心灵的非人化为主题;在人文层面上,则以人类个体难以准确进行自我定位为主题。有时候这三个层面是彼此交织在一起的,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具体到某部文学文本之中,通常以一个层面为侧重,但又兼顾其他两者。为了表现该问题的普遍性,现代悲剧大多以社会的中低层人物为描摹对象。不公平和不公正的社会现实已经剥夺了他们的肉体和心灵的自由,使其沦为没有性格和无足轻重的群体,最后因无处退却而被迫反抗,但抗争之际也即他们的毁灭之时。然而,只有在抗争的时候,他们才能够脱离困境而获得人类个体的尊严和实现人生的价值,而这种抗争也是他们实现其价值和尊严的唯一方式。换言之,只有在他们追求毁灭的过程中,人类生存的真实状态和普遍性方能够展现出来。④西方存在主义者也持有类似的观点。西方存在主义的先驱之一海德格尔认为,死亡(特别是自杀),就其本质意义上而言是一种最终摆脱自我非人状态,实现认识自我和实现心灵复活的最佳途径。他们主动求死本身就构成了对现存社会及其价值体系的否定和对另外一种状态的追求。⑤
处于各种生存困境中的现代人,对于理想的自由生存状态的不懈追求,对于他们所理解的人类生存的终极状态的不懈追求,在现代悲剧中得到充分的体现。生与死,寓希望于失望,寓乐观于悲观,寓意义于无意义,那种充满理想色彩的人类终极生存状态的彼岸性与人类个体的诚挚而徒劳的向往和探寻,则在文学中获得了生动的表达。生活在荒诞和无意义世界中的人类个体必然会陷入生存困境之中,人类个体也必然会不懈追求那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生存状态和理想的人类生活。⑥正因为如此,实现个体潜在自由的可能性必然和人类生存代际之间的传承联系在一起,表现在悲剧人物命运身上就是其肉体的死亡而其精神因其后代传承而复活。而这一点在《押沙龙,押沙龙!》中获得了证明。
二、斯图潘家族的悲剧
纵览《押沙龙,押沙龙!》这部小说,斯图潘家族所有四代人全部成员(除了一个天生白痴以外)都为了各自追求的目标与敌对力量进行了终身的抗争,最终均为之而死或因之而死。该家族的物质象征物——百里庄园,也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一言以蔽之,这部小说无疑就是斯图潘家族的一幕悲剧。⑦
小说中每个家族成员的命运都是悲剧性的。身处窘境的他们终身所追求的,是在现实中自始至终都无法实现的自我身份的准确定位。托马斯•斯图潘出生于一个贫穷的白人家庭,“从父亲到那个未成年的女儿一直到连走路都还不会走的小把戏……像发大水的河里的一堆无用的漂浮物”⑧。对此童年时期的托马斯并未意识到,直到他在父亲供职的白人庄园大门口受到黑人奴仆的羞辱。从此,他开始为自己的社会身份焦虑,并在无意识中寻求自己理想的生存目标,最终定位于“有一块土地,黑鬼和好房子以与他们抗衡”(“他们”指的是以他父亲所供职的白人庄园主为代表的富有白人阶层)。然后他连夜只身到西印度群岛闯荡世界。在一次镇压黑奴暴动时,他只身制止了骚乱而赢得庄园主的青睐,并娶庄园主女儿为妻,此时梦想似乎唾手可得。然而随后的一系列事实击碎了他的梦想——富有的妻子生下了混血儿子,纯白人血统的二儿子离家出走,美国内战爆发,儿子之间互相残杀,庄园破败,向妻妹试婚求子遭拒,诱奸忠实奴仆之孙女产下的却是女婴,绝望之中侮辱妻子而招来杀身之祸——被曾经奉之为上帝的奴仆、妻子的爷爷砍死。
托马斯追求梦想,渴望实现其身份定位的过程也是他不断被异化的过程,同时也是其心灵不断非人化的过程;他最终也因为这种追求而命丧黄泉。他的死亡是被动的——为他人所杀。他的死亡不仅是肉体的死亡,也是精神追求的陨没,是那种试图建立一个拥有黑奴的纯白人血统的大庄园和大家族的理想和信念的终结。托马斯的后代无人继续他的追求。女儿朱迪思接纳了混血儿查尔斯•邦——将其葬入该家族墓地,并且在这个世界上接纳了邦的混血儿小邦——将其安顿在百里庄园,并同意收他为侄子。这是对其追求纯白人血统的背离。儿子亨利自愿葬身于大火而使斯图潘绝后,这是对斯图潘本人终身追求纯白人男性后代的否定,也让他丧失了继续下去的物质基础。而混血儿女儿及白痴重孙的纵火行为将斯图潘梦想的物质性象征物——百里庄园化为灰烬,彻底抹掉了百里庄园在世界上的存在,这样斯图潘的精神被其不肖子孙彻底否定了。
亨利因为性格懦弱遭到父亲情感上的遗弃而生活在缺乏温暖和关爱的家庭中。为了寻求心灵上的慰藉,与邦产生了近似父子般的感情,并畸形地发展成同性恋情结,与妹妹朱迪思产生了****的孽情。为了同时拥有邦和朱迪思,他竟然同意并鼓励这种畸形之恋,从父亲那里得知邦具有黑人血统之后却残忍地将集兄长、救命恩人和妹妹的恋人于一身的邦枪杀在自家门前。这时的亨利已经异化为自己父亲和兄长之间斗争的工具和牺牲品。随后他便选择了消失(无异于某种意义上的死亡),直到小说末尾才又在庄园里重新出现。此时的他已经重病染身而成为活死人,随即又选择丧身于大火之中,完成了肉体意义上的彻底消亡。他的死不啻为一种抗争和拒弃,也是对托马斯理想追求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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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邦是托马斯的混血儿儿子。虽然物质生活条件优裕,但也面临着自我定位的问题:我是谁的儿子?因为有黑人血统而陷入有父亲却不被承认的困境,工于心计的邦先是以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亨利为工具,诱使他在圣诞之夜离家出走,然后又以同父异母妹妹朱迪思为要挟工具,诱其爱上自己的胞兄,在遭到托马斯•斯图潘和亨利的共同拒绝后,心甘情愿地让亨利将他射杀在百里庄园门前。查尔斯•邦的自杀性死亡或主动性死亡却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他的宿愿——成为斯图潘家族的一员。如上所述,他被朱迪思埋葬于斯图潘家族墓地,而且在墓碑上改了名字,成为托马斯•斯图潘“名正言顺”的儿子。至少世人会这样认为:托马斯的混血儿子已经被百里庄园接纳,可以享受今生今世作为社会意义上的斯图潘家族成员的待遇,而且他的精神在他的儿子小邦身上得到了传承而复活。
查尔斯•邦的儿子小邦同样面临无法自我定位的尴尬窘境:黑人认为他是白人,而白人又不接纳他。即便他做出种种尝试,包括娶了“黑炭似的猿猴模样的女人”来证明其黑人身份,仍然无济于事。于是,他采取了种种与现实抗争的怪异行为:以频繁的酩酊大醉来逃避现实,或者靠自虐性的寻衅滋事来向现实发起挑战;他的这种看似荒诞不经的行为一直延续到其生命的终结。实际上,他是查尔斯•邦精神的继承者。
他追求自我定位的精神同样在他的白痴儿子吉姆•邦身上得以复活,并进入到一个新阶段。吉姆•邦天生就是一个白痴,没有了以往父辈们的焦虑和追求自我定位的困境,也远离了心灵被非人化和被异化的可能性;其孩提般的纯真等同于童年托马斯•斯图潘遭到侮辱之前的纯真,虽然他已经成年。换言之,他已经脱离了现代人类生活的荒诞,而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远离现今的社会,远离了这个社会的成员,没有人能接近他的肉体,而他经久不息的嚎叫却昭示着自身的存在,使人无法忘却,乃至有想探个究竟的冲动。在小说结束时,只有他在大火中幸免于难而得以存活下去。的确,肉体终究是要消失的,只有精神才可实现永恒。
朱迪思违背托马斯的意愿将邦纳入斯图潘家族——将其葬入家族墓地,朱迪思在照顾混血儿小邦时染上疾病而亡(也是一种主动)。这种行为和精神也是对托马斯追求的否定,而且在死后得到了继承:混血儿姐姐,白痴吉姆•邦和亨利同住在百里庄园。此时白人不再是黑人的主宰者;相反,白人亨利不得不依赖于一个白痴混血儿和一个混血儿女人而得以生存,这种现实既是对托马斯•斯图潘梦想的颠覆,也是对朱迪思死亡之前的时光的延续,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百里庄园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之时。
斯图潘家族的其他女性成员全部异化为男人们的工具,她们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的摆布,直至最后的死亡。托马斯的妻子(从黑女奴,到庄园主的女儿,到白人中产阶级的女儿,再到白人仆人的孙女),都只是托马斯传宗接代和追求理想生存状态的工具。他的女儿们,无论是纯白色血统还是混血儿,抑或是刚刚出生几个小时便离世的婴儿,也都毫不例外地异化为替他维持百里庄园的工具。
三、家族成员死亡的比较分析
纵览斯图潘家族的发展史,特别是通过对其家族成员的比较分析,我们发现这个家族经历了这样一个轨迹:斯图潘家族的创始人托马斯在孩提时纯真无邪,后来身陷身份定位的困扰而追求他心目中人类个体生存的理想状态,屡经挫折建立起自己的百里庄园,从而确立起自己的社会地位,但终因美国内战和家族内部的自相残杀而走向衰败,百里庄园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而面对着这灰烬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白痴。这是一个异化与反异化相互斗争的过程,也是心灵非人化和反心灵非人化彼此激荡的过程。
托马斯在白人庄园主门前受辱后愤而立志意味着异化过程的开始,在每次做了违反人性的事之后,他都会以特有的形式进行心灵的补偿和自我说服,然后再去做更违反人性的事情。这表明了他身上异化力量在增长,而人性的力量在萎缩,直到他看到一个白女婴出生而毫无人性地说出:“哎,米莉,太糟糕了,你不是一匹母马。要不我就可以在马棚里拨给你一间蛮不错的厩房了”,然后毫无愧疚地扬长而去。此时的他完全为异化力量所控制,他的心灵完全非人化了,反异化的力量也几乎荡然无存。然而,从他随即被杀和家族子孙的表现来看,此时也意味着异化力量和非人化状态达到了高潮,并进而开始衰退,开始了向另外一个状态的转化。
和托马斯相比,其后代被异化的程度远不如他。查尔斯•邦最终放弃了对今世的追求而选择了自杀,更不用说亨利和混血女儿的自杀性行为了。朱迪思突然放弃了父亲的影响而追求另外一种终极状态——接纳混血儿并最后死于此。到了斯图潘家族的第三代,小邦更多的是选择一种自虐式的反抗方式——酗酒和寻衅滋事。到了第四代吉姆•邦,天生为白痴的他此时已完全没有了被异化的可能性。小说中他和昆丁的对话以及很多的行为证明了其孩提般的天真无邪,绝无丝毫受到异化的痕迹。此时反异化的力量已经取得了绝对的胜利。如果说百里庄园的存在还留有被异化过的痕迹,还有可能在未来重新被异化;那么毁灭百里庄园的大火就将其涤荡得无影无踪,断无异化力量产生的可能性,所剩下的只有白痴这一与人类个体现状截然不同的状态。因此,百里庄园的毁灭也是一种否定现存世界的另一个世界的新生。这把大火毁灭了除白痴外的包括纵火者自己在内的斯图潘家族的全部成员,毁灭了几代人孜孜以求而获得的象征着梦想和荣耀的百里庄园。这意味着斯图潘的梦想及其所代表的社会现实终结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崭新状态,那就是无欲无求的白痴状态。
结 语
《押沙龙,押沙龙!》中斯图潘家族成员的死亡以及斯图潘家族的毁灭,是一部现代悲剧,它以死亡为主要特征,并为“死亡”这一结局赋予了象征意义。小说中人物的死亡可分为两类:被动性死亡和主动性死亡。前者以托马斯•斯图潘的死亡为代表,后者以托马斯子孙的死亡为代表。前者的死亡既是肉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终结,而后者的死亡则仅仅是肉体上的消亡,在精神层面上更是一种新生。这种精神的核心就是福克纳在其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讲词中所提及的“爱,荣誉,怜悯,骄傲,同情和牺牲”⑨,而在小说人物中则集中体现在朱迪思•斯图潘的身上,这种新生也主要体现在后人对该精神的传承上。而斯图潘家族的毁灭有双层涵义:一方面是该家族在这个世界上的消亡,意味着对现存世界的彻底否定;另一方面,这种毁灭从更深的层次上意味着一个不同于当今世界的崭新世界的新生,也即文末白痴所代表的未来状态。真可谓,《押沙龙,押沙龙!》这部小说演绎了一段凤凰涅??般苍凉悲壮的佳话。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王敬民,文学博士,天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王者会,文学硕士,河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助教,主要研究英美文学;李亚民,河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主要研究英美文学。
①David Minter. William Faulkner: His Life and Work [M]. Baltimore: The John Hopki Univ. Pre , 1980, p.158.
②⑦ 李文俊. 福克纳传[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03, .86-87.p158
③ Daniel Bel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 of Capitalism [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6, p.70.
④ 任生名. 西方现代悲剧论稿[M].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 p.107.
⑤ 陈炎. 反理性思潮的反思[M]. 济南: 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p.217.
⑥ 程孟辉. 西方悲剧学史[M]. 北京: 中国人民出版社,1994, p.533.
⑧ 威廉•福克纳. 押沙龙, 押沙龙![M].李文俊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p.221. 本文凡引小说原文,均出本书,不再一一注明页码。
⑨ Leo B. Kneer. The United States in Literature [M]. New York: Scott, Foresman and Co., 1973, 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