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圆形叙事原型 “狐狸精”原型 “因果报应”原型
摘 要:运用原型批评理论,分析圆形叙事原型、“狐狸精”原型、“因果报应”原型等原型意象和叙事原型在《骆驼祥子》中的变形和置换,从一个新的角度阐释这篇名作的深层意蕴和文化内涵。
作为老舍的一部得意之作,《骆驼祥子》自问世以来一直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同时也引起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众多论者从人物形象、叙事技法、语言艺术、悲剧精神等方面作了详尽的阐发,使得《骆驼祥子》的研究不断走向深入。新时期以来,随着老舍研究由“文本”向“人本”的转向,许多学者认识到作家个性气质、文化心理对作品的影响,着力发掘老舍作品中的无意识迹象、心理结构、情感与思维,关注作家的世界观、宗教观、女性观以及人格气质,呈现出不断向内转的趋势。细细梳理作品,似乎还可借助原型批评理论对作品进行另一番解读。
原型即原始意象,是一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原型批评学说的奠基是弗雷泽的神话理论、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学说和加拿大学者弗莱的原型批评学说。荣格认为:“原型是人类长期的心理积淀中未被直接感知到的集体无意识的显现,因而是作为潜在的无意识进入创作过程的。但它们又必须得到外化,最初呈现为‘原始意象’,在远古时代表现为神话形象,然后在不同的时代通过艺术在无意识中激活转变为艺术形象。”也就是说,原型是指在世世代代中不断复现、类化的模式和主题。作为一种人类集体潜意识,有着从远古到现代的连续性。
尝试用原型批评理论来解读《骆驼祥子》,乍一看似乎无从下手。在《骆驼祥子》中,作者以祥子买车的三起三落为情节发展的中心线索,通过祥子从满怀希望,到挣扎奋斗,直至精神崩溃走向堕落的悲剧人生的描绘,反映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城市贫民的悲剧命运,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写实作品”。相比于作者刻意点染的骆驼意象,老舍或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原型在作品中的运用。但正如荣格所说:“创造过程,就我们所理解的来说,包含着对某一原型意象的无意识的激活,以及将该意象精雕细琢地铸造到整个作品中去。”在创作过程中,作者在调动他的知识储备和思想意识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会复制和运用古老的神话原型和叙事原型——而这些原型包含着某种作者并未明确意识到的“集体无意识”,蕴藏着深厚的文化积淀。从原型理论的角度看《骆驼祥子》,我们可以发现作者运用圆形叙事原型、“狐狸精”原型和“因果报应”原型的影子,通过分析它们在小说中的置换变形和巧妙结合,可以为解读文本找到了一个新的角度。
一、圆形叙事原型
在中外文化中,不乏有人把人生理解为一种圆圈运动,或者是存在的循环。从根本上讲这是受到人类意识深处的神话思维的影响。弗莱就说:“在太阳的日夜运转、一年的四季更迭及人生的有机循环之中,都存在着意义深远的单一模式,神话便是根据这一模式构思一个关于某个人物形象的主要故事,这个人物部分是太阳,部分是作物的丰产,部分又是神也即人类的原型。”比如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石头推到山顶立即滚落山下,再推再滚落,循环反复无穷无尽。这则神话正是人类圆形思维的具体体现,也是许多历史运动和人物行为的原型。
在中国远古文化中,也能够找到圆形思维的印记。在《易经》和《道德经》中,可以找寻到关于国人圆形思维的最初记录。《道德经》中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今,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就“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的本意来看,是指道的运行轨迹是圆形的。《易经·系辞》也把易的运行与时序对照起来:易的运转是春、夏、秋、冬的周而复始的“圆形”运转。从文化渊源的角度上讲,这就是中国人关于宇宙和生命运动的思维原型。在漫长的文化传承过程中,渐渐成为民族的群体意识,渗透到人们的日常思维和审美习惯之中。在中国神话故事中,从起点到终点又回到起点反复循环的叙述模式并不罕见。比如吴刚砍树:吴刚在月宫里砍桂树,斧子落下斧痕就立即闭合,随砍随合,随合随砍,永无止境。这正是圆形叙事的原型所在。
在《骆驼祥子》中,祥子是个一无所有的破产农民,但他并不悲观失望,抱着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和一腔热望来到城市,以拉人力车谋生。祥子选择了拉车这一行,他自信“在这一个营生里也能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的”。在他看来,强健的身体使他从事拉车有了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祥子认准了拉车这个行当,他渴望拥有一辆自己的车子。但不幸的是,祥子经历了“三起三落”却仍然不能如愿。第一次,经过三年奋斗,祥子终于买上了自己的车,但刚拉了半年,车就被溃败的逃兵抢去了。第二次,车还没买上,省吃俭用积下的钱又被孙侦探敲诈走了。第三次,用虎妞的钱买了车,拉了没多久,不幸虎妞难产身亡,被迫把车卖掉了换作安葬费。在城市艰难挣扎许多年后,到头来却屡战屡败,像刚进城时一无所有。
至此,小说完成了对祥子命运的圆形叙事。他的人生成了一个从起点回到起点的宿命圆圈,正如霍夫施塔特所言:“……都在某一个等级系统中逐步上升(或下降),结果却意外地发现又回到了原来开始的地方。”这也很容易使我们想起鲁迅的精彩譬喻:仿佛一只苍蝇飞了一个圆周后又落回原处。老舍先生通过对祥子命运的圆型叙事完成了对以祥子为代表的下层贫民的悲剧命运和苦难生存的写照和铺陈,在主人公回归原点的悲剧生存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下层人民被黑暗时代所压制而动弹不得、抗争无用的悲剧宿命。可以说,小说通过对祥子命运的圆型叙事强化了时代的苦难与人物的悲剧,叙事层面的这种原型结构为《骆驼祥子》的悲剧书写提供了独特的叙事架构。
二、“狐狸精”原型
“狐狸精”原型广泛流传于民间,在古代历史著作、文学作品中也都有记载。像褒姒、妲己、赵飞燕等经典的狐狸精形象,更是家喻户晓童叟皆知。 南北朝时期, 志怪小说中出现了许多狐狸化为美女的故事。后来,明清小说《封神演义》《聊斋志异》中也出现了众多的狐狸精形象。 纵观这些狐狸精形象,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些特点:一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或是采阳补阴,或是蛊惑人心祸乱人世;二是她们达到目的所借助的手段是幻化成美人以诱惑男性。
美丽可以说是狐狸精的基本特点。从这个角度讲,说狐狸精是虎妞的原型就显得“比较牵强”。因为在老舍的笔下,虎妞是一位极其丑陋的老姑娘:她三十七八岁,“长得虎头虎脑”,像个大黑塔,面容丑陋,“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如此丑陋的容貌,与古代小说中的美女画皮相比,有着天壤之别。作品中的虎妞,更像是志怪小说中专事勾引男子采阳补阴的妖怪。
但之所以说狐狸精是虎妞的原型,是从作者的主旨立意和叙述能指来说的。在作品中,虎妞的行为体现出“狐狸精”的一些基本性格要素。比如祥子和虎妞的第一次交合。按照常理,面对又老又丑的虎妞,祥子是没有丝毫兴趣的。但在那一晚,虎妞有些异样。“不知是电灯照的,还是擦了粉,脸上比平时白了许多;脸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凶气”,甚至“带出些媚气”。这种奇异的感觉使得祥子发现了虎妞的性别,有了不同寻常的感觉:“她的脸是离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是那么干净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红,都使他觉到一种新的刺激。她还是那么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还是她,但多了些什么……”在这种错觉的蛊惑下,祥子乱了分寸,不能自已,“上了虎妞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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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面的描述中,我们不难看出一些端倪。按照神话传说的解释,狐狸精是借幻化出来的美貌去诱惑男性的。辨别虎妞的原型,关键在这个“幻化”上。狐狸精的原体是野兽。在人们的心目中,狐狸这种动物面目可憎,是不祥的化身,人人避而远之。而当它们变成人类,则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令男人神魂颠倒,不能自制地拜倒在石榴裙下。虎妞的情况恰恰契合了这一原型:虎妞的“本体”是丑陋的,但“幻体(那一晚的形象)”是美丽的,这才是祥子失去童贞的罪魁祸首。在这样的叙述中,作者也完成了对“狐狸精”原型的变形置换。
三、“因果报应”原型
长久以来,“因果报应”思想一直在民间流传。佛教因果报应论认为,世间一切事物都由因果关系支配,强调每个人的善恶行为必定会给自身的命运带来影响,产生相应的善恶报应,由此引起人们在前世、现世和来世的轮回。由于佛教因果报应论与中国传统的天命论相融通,与儒家伦理相协调,因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能够经久不衰深入人心。许多典籍里也有这方面的详细阐发。《墨子·明鬼》云:“鬼神之能赏贤罚暴。”《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云:“人行善者天赏之,行不善者天殃之。”这种思想在《幽冥记》《冤魂志》《搜神记》等古代小说中有着详细的反映,并通过具体的人物事件进行了演绎。
“因果报应”的思想形成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思维模式。这其中,自然是“恶有恶报”更大快人心。在作品中贯穿这一思想,直露或曲折地表现这一主旨,能够引起读者的阅读快感,自古以来许多作家也乐于运用。在唐宋传奇和明清小说,特别是公案小说中,对于罪恶滔天、一手遮天的恶霸奸人,作家一般给他们以充分的“表演空间”后再安排清官或侠客出面,镇压或铲除了反面势力,恶人最终逃不了恶报的下场。
在《骆驼祥子》中,因果报应体现在对虎妞的命运安排上。虎妞作为一个诱骗祥子的恶人,最后死于难产,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恶有恶报”这一思想。饶有趣味的是,在文中作者不厌其烦地描述虎妞在怀孕期间是如何如何的贪食,如何如何的好逸恶劳。作者的意图是暗示虎妞好吃懒做的本性使她在孕期吃得太多、运动不够而使得胎儿发育超常,加之虎妞本来就胖,因而导致分娩困难。唯恐读者不明白,作者干脆在文中直接加以评论:“虎妞的岁数,这又是头胎,平日缺乏运动,而胎又很大,因为孕期里贪吃油腻。这几项合起来,打算顺顺当当的生产是希望不到的。”由此可见作者自己的见解。在之前不急不缓的描述之中,其实蕴含了人物最终命运的雏形,对“因”的详细铺陈,使得“果”的出现顺理成章,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地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完成了作者主旨思想的建构。
四、结 语
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作者在作品中运用原型进行叙事和人物刻画,自然是为了更好地塑造人物、讲述故事。老舍也不例外。老舍对圆形叙事原型的运用,主要是通过对祥子圆形人生轨迹的描述,形象地表现了在旧社会广大人力车夫的悲剧生活。他们的生活理想永远不会实现,最终的结局只会像老马那样,回到一无所有的“原点”。这种对于无望的生活的描述,表现了作者对当时黑暗现实的批判,同时也寄托了读者对个人主义思想的反思。
“狐狸精”和“因果报应”这两个原型的运用,是为塑造虎妞这一人物形象服务的。在作品中,虎妞对祥子的诱骗与压制,和当时的黑暗现实一起共同构成了祥子堕落的重要原因。为了突出表现这一主旨,作家渲染了虎妞的丑恶和卑劣。“狐狸精”原型的巧妙运用,迎合了读者对女性淫荡的想象;“因果报应”原型,则是让读者的传统审美意识和道德观念充当了审判者的角色,并在审判对象被“正法”的过程中获得阅读愉悦,从而使作者蕴藏在文本中的创作意图得到落实,使得文本叙事获得真切的逻辑基础和现实认同。
对于虎妞这一形象,通常的解读都是反面的。在作品中,作者通过祥子的心理活动来表现虎妞给祥子造成的巨大身体疲惫和精神痛苦。在与虎妞发生性关系之后,祥子是无尽的后悔与痛苦,作者在文中写道:“她丑,老,厉害,不要脸!……她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这里面所谓的“清凉劲儿”是指被虎妞夺去的童贞。而且,让祥子“耿耿于怀”的是,虎妞不是处女。这给了祥子极大的臆想空间,使得祥子对虎妞的嫌弃有了现实根据。但我们从虎妞死后祥子对小福子的真挚感情来看,很容易看出祥子并不嫌弃小福子的妓女身份,这也说明了祥子不爱虎妞并不因为她失去了童贞。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与小福子相比,虎妞差的是可人的容貌和温和的性格,正如陈思和先生所言,“虎妞吃大亏的还是她丑陋的长相与粗俗的性格,与私生活是否检点没什么关系。”
公允而论,虎妞对祥子的感情应该是真挚的,祥子的勤劳朴实使虎妞心生好感,“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当祥子的车被大兵劫去,丧魂失魄地回到人和车厂时,虎妞热情地招呼他吃饭。当祥子谦让时,虎妞一把将祥子拉过去:“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两碗老豆腐管什么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当祥子包月失败后回到车厂,她非常兴奋,脱口而出:“哟,祥子?怎……”她刚要往下问,一看祥子垂头丧气的样子,车上拉着铺盖卷,就善解人意地把话咽了下去。虎妞到曹家去找祥子,诚然是有诱骗祥子结婚的动机,但临分手时虎妞却把祥子在人和车厂存的三十多元钱,连同自己的零钱,一并交给祥子,并深情地对祥子说:“不为别的,就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你!”凡此种种,都表明了虎妞对祥子的关心与疼爱。
虎妞作为泼妇的一面更多是体现在语言的尖刻上。影响读者对虎妞认识的主要因素是作者的叙述,大多数读者会自然而然地跟随作者的节奏和议论,先入为主地将虎妞进行负面定位。作者潜在的男权意识,使得文本的视角是围绕祥子展开的,从祥子的男性视角来塑造虎妞。由于视角的限制,文本没能对虎妞的精神世界做进一步开掘,没能从虎妞的视角来审视现实社会和周边环境,也没有详细地表述其内心感受,因此虎妞的形象比较单薄、立体感不强。尤其是,作者通过变了形的“狐狸精”原型和置换的“因果报应”原型对虎妞进行刻画,着力表现虎妞性格和行为的负面因素,强调其是造成祥子堕落的一个重要原因。作者用男性话语塑造了一个泼妇形象,使得文本充满了浓厚的男权主义思想。
作为一种从古到今延续下来的集体潜意识,原型意象和叙事原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作家的创作思维,并在作品中得到具体体现。无论作家是否自觉地运用文化原型进行创作,原型在特定的创作情境中总会呈现出来,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文本的主题意旨与情感走向。仔细分析《骆驼祥子》,感觉老舍并没有简单地套用这些原型意象和叙事原型,尤其是对“狐狸精”原型的创造性变形置换,使得人物形象完满地承载了民族文化心理。同时,这种对民族文化心理的重新演绎,又启发、呼应了读者的既有文化积淀,使得读者对《骆驼祥子》有了新的欣赏路径和解读方式。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徐步军,江苏沭阳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6级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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