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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小说的现代性品格

◇ 黄 健


  关键词:鲁迅小说 现代性 品格批判 理性 文体创新
  摘要:鲁迅小说的现代性品格,在于鲁迅深邃批判理性的精神表现和匠心独运的艺术创新。鲁迅小说以深沉的忧患意识和批判理性精神,在对历史的整体观照和对现实的理性审视中,揭示并批判了传统文化积淀所造成的病态的民族心理结构,从事着以思想革命为契机的重塑民族性格的跨世纪文化工程。而且,鲁迅立足于主观理性的创作倾向,将敏锐、深邃的思想与新颖、高妙的艺术表现相融合,创造出了异彩纷呈,堪称典范的小说形式。
  
  鲁迅是一位最具主体思想深度和艺术创造力的作家,他的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能够站在时代的制高点,穿透历史,逼视现实,在对我们民族整体性历史反省和现实审视中,发掘出我们民族的苦难与新生,绝望与希望,命运与性格,这些作品体现了鲁迅作为激进民主主义者,批判传统文化,创建科学、民主的新文化和新文学的思想成果和艺术成就。鲁迅的小说以“忧愤深广”的思想意蕴和艺术格调,写出了代表我们民族历史的过去——几千年封建社会造就的民族病态的心理结构和愚弱的国民性格;写出了中国现实的需要——以深入的社会革命和思想革命改造中国贫弱、愚昧的现状;还写出了中国未来的希望——在反省和批判民族弱点,吸取西方先进思想和文化中实现人的健全发展,鲁迅小说的现代性品格得以艺术地呈现。
  
  一、忧患意识中闪烁着批判理性的精神
  
  鲁迅是饱含着忧患意识从事小说创作的,忧患意识使得鲁迅的小说呈现出深挚的主观激情和强烈的批判理性精神。早在辛亥革命前,鲁迅对我们民族的危机就有着深沉的忧患和忧愤,他早期的几篇文言论文,着力探讨了救国救民的道路,反复强调改革中国,切不可“舍本就末”,要抓住“根柢”,这“根柢”便是“立人”,是铸造国民新的特质,例如,他在《文化偏至论》中说:“然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柢在人……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位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①还提出了对民族文化变革的总体构想:“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文化偏至论》)“五四”时期,鲁迅把沉痛和愤激化为对封建宗法制度以及对各种腐败的封建文化观念锐利的批判,他以改造国民性为宗旨,揭露封建文化在国民心灵中造成的巨大创伤,深入剖析并揭示出被封建道德和礼教所扭曲的、变态了的可悲的灵魂。具有主观理性色彩和深度的忧患意识,使鲁迅的小说创作具有了深邃的思想内涵和艺术感染力。
  鲁迅小说创作中的忧患意识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思想家的睿智融合着艺术家的情感热力。鲁迅立意要做精神界之战士,他以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开展思想启蒙工作,并进而改造国人愚昧和麻木的灵魂。鲁迅后来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篇文章中谈到自己的创作动机时说:“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它的力量,来改良社会。”②此外,鲁迅还以一个杰出艺术家的心力从事小说创作,他的小说不仅思想性鲜明而深刻,而且篇篇浸透着他强烈而感人的主观情韵,他讲述的可悲、可叹的人生故事,塑造的富有现实意义和历史深度的人物典型,解剖的一个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病态的灵魂,描绘的具有深邃象征性的文化环境,无不凝结着感人至深的作家的情感热力和艺术表现力,人们从中领悟到意味无穷的人生意蕴,身心随之经受着精神的洗礼和艺术美的陶冶。
  二是站在时代制高点,穿透历史,逼视现实。时代呼唤鲁迅的诞生,鲁迅也以他卓越的思想成果及文学成就,贡献于时代,并催促了中国的文化和文学由传统向现代的跨越。鲁迅根据时代发展的需要,重新审视中国的历史文化,他在小说创作中倡导思想启蒙,提出了批判传统文化痼疾,改造国民精神,创建现代新文化和新文学的时代主题。《阿Q正传》是鲁迅对辛亥革命作批判性历史总结的最杰出的作品,也是鲁迅解剖国民性和改造国民性的力作。塑造阿Q典型,鲁迅是把人物置于社会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来描写,以沉痛的忧患意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关心他的苦难命运,并且剖析了他身上已达病态的思想性格弱点——精神胜利法,以此批判了阿Q身上呈现出来的愚弱麻木的国民性。《故乡》、《风波》等小说在时代氛围中,揭示出“未庄”式农村普遍存在的愚昧、落后、保守的封建思想意识,显示着非凡的历史深度和现实批判性。《故乡》中的闰土饱受生活的磨难,“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把他逼向绝境,加之,封建等级观念和伦常礼教思想的毒害,使他成为一个愚昧、麻木、木偶般的人了。鲁迅既写出了闰土现实生活的艰难处境,描写出他善良和淳朴的思想性格,也对他可悲、可憎的落后封建意识进行了深刻的剖析,让人们认识到社会现实的严酷,认识到封建等级观念和伦常礼教对人的独立人格和个性的扼杀。《风波》在风俗画一般的描绘中,让人们品味到封建宗法制农村中愚昧、狭隘、落后意识的根深蒂固,小说写出了江南农村近于凝滞的生活气氛,张勋复辟引起的社会动荡,在这里仅仅围绕着七斤辫子的去留问题,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风波,而且风波过后,生活又都恢复了常态。《风波》以无泪的悲哀,写出了愚昧、狭隘、落后的封建传统思想在人们心中的积淀,写出了这一思想意识的现实危机。鲁迅站在了时代的制高点,以小说创作从事中国二十世纪初期的社会变革和文化革新的伟业,他在小说中解剖了几千年封建专制主义文化在国民心中积淀所形成的畸形的社会心理结构,揭示了以民族潜意识为根基的国民的劣根性,这些显现着时代精神,具有历史穿透力的小说力作,同时具有催促社会进步,重铸国民灵魂的巨大的现实意义。
  三是肩负社会改造和文化变革重任的深沉的使命感。鲁迅以小说创作参与中国二十世纪初期的社会变革,他以文学活动,特别是小说创作开展思想启蒙工作,并进而改造国人愚昧和麻木的灵魂。鲁迅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由文体革命进入思想革命的首倡者,他的小说不仅率先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还将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相结合,因表现的深切,而震撼了整个社会,有力促进了社会改良和时代进步。他在《呐喊•自序》中表明了自己的创作动机:“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在该文中还进一步表明道:“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 使命感和忧患意识,促使鲁迅的小说创作,立足于人性改造和社会变革,深入思考和探寻救国救民的有效途径,鲁迅在小说中回答了许多关涉中国历史本相和现实革命的重大问题。《狂人日记》中,作者以悲愤激越的描写,暴露了封建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形象地揭示了几千年来吃人的封建制度的本质特征:“狮子似的凶心,兔子似的怯弱,狐狸的狡猾……”作品促使人们深刻地反省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直面伪善外表掩饰下的残酷的现实人生,忧患几近死灭的腐败中国的未来命运。鲁迅在《药》这篇作品中,写了愚昧麻木的国民和不被民众理解的革命。夏瑜抱救国救民之志,进行反清革命,被族人出卖入狱,依然大义凛然,宣传革命道理,然而他的慷慨宣传竟成了茶馆里众人谈笑的资料,更为可悲的是,他为之而献身的民众,却把他的血用作治病的灵丹妙药。这篇作品警策人们,中国迫切需要进行一场彻底的思想革命,它是中国社会革命的先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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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主体情韵和客体特性浑融的现代小说语言
  
  古典白话小说文白夹杂,雅俗共存,语言格式不和谐,表述呆板单调,缺乏个性和生气。鲁迅的小说创作率先使用纯然的白话体,它在语汇、语法和表现形式等方面与古典白话小说都有质的区别。鲁迅创造了现代白话体小说,他的《狂人日记》开中国现代白话小说之先河,而且使白话文运动显示出强盛的生命力。他的其他白话小说进一步促进了中国小说语言的现代化。鲁迅的白话体小说,始终坚持从民众口头选取活的语言,并加以艺术提炼,使之准确、鲜明、生动,这些白话语言的运用使他的小说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令人耳目一新。
  鲁迅小说的语言简练、准确、鲜明、生动,而且富有主体情蕴。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篇文章中,谈及到自己为何在小说创作中运用白描语言:“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③。至于白描的妙处,鲁迅又在《作文秘诀》一文中说:“‘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④显然,鲁迅小说的白描是高层次的“点睛白描”,是“入化入骨”的白描。这种白描语言是在吸取了中外小说语言精华的基础上,加以艺术创新而成的,它避免了中国传统小说描写粗线条勾勒,描写不够深入,特别是人物塑造缺乏生命完整性和心理自足性的弊病;还避免了西方小说描写过于集中、细腻,特别是对人物心理的表现缺乏节制的倾向,这就使得鲁迅小说的白描既突出了客体的特征,达到鲜明生动,形神兼备,又流露出主体穿透客体的敏锐、透彻和抒情意味,总之,这种白描语言雅俗得当,自然流畅,有生活的实感,还具有文化意蕴和主观理性的深邃,是高度个性化的现代小说的语言。我们可以举几个典型例子,《故乡》的开篇部分写故乡凋零破败的景象,鲜明而真切,流露出作者沉痛、悲哀的主观情韵。写闰土的肖像,很简略,却很能抓住特点:先前紫色的圆脸,已变作灰黄,皱纹很深,眼睛的周围肿得通红,先前红活圆实的手也很粗笨,开裂得像是松树皮了。接下的描写进一步深入,直至勾画出人物的灵魂,写到:“见到我后,闰土的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终于恭敬地叫出一声“老爷!……”这一称谓蕴涵着多么浑厚的人生悲剧的内蕴,浸透着作者沉痛而鲜明的主观情感。《祝福》中对祥林嫂的描写同样是准确、传神,透出主体的精神特性的,作品写祥林嫂“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这里描写出的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人生悲剧的一幕,祥林嫂命运的悲剧、灵魂的悲剧以及作者深有感触的内心沉沉的悲哀,都在瞬间鲜明而逼真地传输给读者,造成了极富表现力的艺术效果。
  
  三、以主体意识和理性深度为艺术之魂的文体创新
  
  鲁迅是创造小说新形式的典范,与旧小说单调、僵化的文体形成鲜明对照,鲁迅小说的文体样式异彩纷呈,开掘得极其深刻,格式新颖独创。鲁迅以超拔的眼光,独到的视角,匠心独运地从事着对社会人生的审美选择,并以异常深邃的主观理性的批判意识进行艺术的创造。鲁迅善于吸取西方小说艺术的精华,对中国传统小说技法有批判地加以继承,特别是他能够恰到好处地融洋化古,创建最有益于深化思想意蕴,最富有艺术表现力的文体样式。首篇小说《狂人日记》便以“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震动了整个文坛,之后的一系列短篇几乎篇篇有新的形式,这些新形式无不给时下的小说创作以极大的影响,正如当时沈雁冰(茅盾)所评价的:“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实验。”⑤可以说,鲁迅具有客观写实性的典型塑造,对人生派和乡土写实派小说的发展有直接的促进作用;他主体强烈渗入的精神表现,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小说的创作开阔了艺术表现空间;他吸取西方现代派技法的小说,使人们领略到现实世界与灵魂世界复杂微妙的关联,强化了小说的人学内蕴。
  鲁迅的《呐喊》和《彷徨》向人们展现了一个异彩纷呈的艺术世界,鲁迅将主观理性渗入客观描绘之中,运用新颖独到的艺术表现形式建构了这一艺术世界。在这里,有的作品是用日记体的大胆直白,借助于精神病患者的狂言辣语向“吃人”的封建社会宣战(《狂人日记》)。或用“疯子”激愤的语言痛责几千年传统社会的罪恶,发出社会革命和人性解放的宣言(《长明灯》)。有时采取单刀直入,纵向深入描叙与层层心理剖析相结合的写法,揭示出富有典型性的畸形、变态的国民心理素质,在异常深刻的灵魂剖析中,达到了对中国历史本质及民族性格弱点的深度透视,读来令人为之而震惊(《阿Q正传》)。有时凭藉“我”对人生的哲理感悟,层层深入地揭示社会衰败和人心颓萎的生活真相(《故乡》)。也善于双线纠缠,明暗相衬地揭示社会的双重悲剧(《药》)。甚至围绕一偶发事件,如七斤辫子的有无,写出重大社会事件在封建性闭塞的农村引起的反响,揭示在封建传统思想文化的毒害下,农民思想意识的愚昧、狭隘和保守(《风波》)。还有的则通过几个富有意味的代表性画面,塑造了互补性形象,深化了思想意蕴,《祝福》里的祥林嫂,《离婚》里的爱姑,一个迷信天命,逆来顺受,另一个富有个性,敢于抗争,然而,她们都因长期受到封建正统思想的奴役,结果在看似不同,实则一致的诡秘、阴鸷的封建思想意识的重压下,都不可避免地被封建势力所吞噬。《孔乙己》和《白光》,看似嘲讽迂腐旧式书生的愚顽、荒唐,实是痛责封建科举制度的罪恶,《孔乙己》将全篇的情景和事件通过一个酒店小伙计的视野徐徐展开,在平静、客观的审美观照中,渗透着作家主体对传统文化和人性病态的理性批判,而《白光》则深入发掘了一个被封建传统文化毒害甚深的,屡试不第的腐儒的病态心理,集中描写了他在功名利禄思想的驱使下,迷惑于眼前的“白光”——银洋的心理幻觉,并一步步走向死亡深渊。在《肥皂》和《高老夫子》中,作者用一块肥皂和一块瘢痕,将假道学卑琐的性意识加以放大,通过对特殊细节的反复强调,拆穿并嘲讽了道貌岸然的假道学内在狭邪的心性。《示众》紧紧围绕一个戏剧性场景——看犯人进行细节的刻画,被描写的众人皆是神情麻木的无聊的看客,他们彼此鉴赏着对方的苦楚,从中获得了无可名状的心理满足,作品以此暴露了病态的国民心理素质。还有的则以内心独白的形式,以抒情笔调娓娓吐露着人物的心声(《伤逝》)。总之,鲁迅的小说寓深邃的主体精神于形象化、典型化的描绘,在匠心独运,而又颇具意味的艺术表现中,蕴涵着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心力和卓越的创作才华。
  鲁迅还以冷静、清醒的主观理性思维,以拿来主义的眼光吸取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养分,使得他小说的艺术形式和表现力更具神奇的魅力。现代主义对鲁迅小说创作的影响是明显存在的,它赋予鲁迅小说异乎寻常的内涵和格式,当时,鲁迅有一个多少显得有些偏激的观点,他在《青年必读书》一文中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他还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篇文章中说:他创作《阿Q正传》时,“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⑥我们应该看到,现代主义尽管内容很庞杂,而且有消极性,但它总体上的反传统和绝端主体性倾向,却与高扬人的生命的感性力量的“五四”个性解放和自由主义思潮相关联,正因如此,鲁迅才大胆而热情地从现代主义中吸取精神养分,这使他的小说创作既显示出格式的特别,又洋溢着时代精神和现代气息。鲁迅小说在艺术表现上对现代主义的吸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象征主义的意境和思维,这使他小说的人物塑造和环境描写有着深沉的内涵和特别的意义。二是精神分析法的运用,这深化了鲁迅小说灵魂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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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们来看一看鲁迅小说的象征主义艺术特征。鲁迅小说“表现的深切,格式的特别”主要体现在高度典型化的人物塑造,和异常深刻的象征意义,这使得他小说的人物形象和环境氛围凝聚了历史的内涵和现实的本质。《狂人日记》在当时就被评价为“用写实笔法达寄托(Symbolism)的旨趣,诚然是中国近来第一篇好小说”(《新潮》第一卷第二号“书报介绍栏”)。作品假狂人的视角和思维审视中国的现实和历史,现实充斥着“赵家的狗”,“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狼子村”的人们,恐怖的气氛和惨白的月光,狂人追究历史的答案是,从史书的字缝中发现,处处写着两个字——“吃人”,这些都是具有典型性和象征意义的神来之笔,它们所揭示的封建社会历史和现实的吃人罪恶是极其深刻的。在《孔乙己》《白光》《祝福》《药》等小说中,鲁迅所描写的“鲁镇”既有典型性,又有着深层的象征性意蕴,这一文化环境中处处显示着中国封建社会道德的困境和荒谬。“鲁镇”寓指着传统文化环境,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孔乙己式的可悲可笑的人物,他们是被封建科举制度毒害而造成性格和精神都有严重病态的人物,我们还看到了祥林嫂、华老栓等被封建道德和迷信腐蚀了心灵,麻痹了意识的愚弱的国民,他们身处精神的地狱而全然不知。在《阿Q正传》《故乡》《风波》等小说中,鲁迅则描绘了同样具有典型性和象征意蕴的“未庄”文化环境,它是中国二十世纪初期宗法制农村社会的缩影,在这里,封建等级观念和礼制秩序始终奴役着着农民的思想和精神,并造成了农民愚昧、保守、狭隘、落后的意识。荷兰著名比较文学家佛克马曾对鲁迅小说中的象征意义给予高度评价:“鲁迅的许多作品,都可以从政治意义或象征意义两方面加以解释。这种模棱两可的特点,赋予作品以更丰富的含义。”⑦
  再来看一看鲁迅小说对精神分析法的运用。《肥皂》和《高老夫子》,这两篇作品在鞭挞和揭露鄙俗的封建旧派人物的伪善、肮脏的阴暗心理时,借助于一系列潜意识活动的描述,艺术表达上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两个市井无赖的几句下流话挑起了四铭的贪婪淫欲,回家后与老婆谈起女丐时,骂市井无赖,夸女丐是孝女,思绪却始终围绕着用肥皂“咯吱咯吱”地洗一洗,这一潜意识的流露,正暴露出他内心里肮脏的欲念。《高老夫子》中不学无术、低级庸俗的假道学高尔础,怀着看女学生的欲望去女校教历史,结果被女学生“蓬蓬松松的头发”搅得心慌意乱,异常紧张、敏感,总疑心话说得有误,还担心额角的瘢痕遮盖得不严,潜在的好色心理使他窘相百出,狼狈不堪。《白光》的精神透视完全是对一个屡试不第的腐儒的病态心理的解剖。功名利禄已成为陈士成意识的全部内容,屡试不第的痛苦造成他神经的纤敏脆弱,学童的读书声竟使他憷然一惊,发财的幻想则导致了他严重的精神变态,他梦想着能从祖传的宅院里掘出藏镪,结果,眼前幻化出的“白光”诱惑着他一步步走进死亡的湖水之中。这篇小说逐层深入地剖析了主人公失去理智的心理流程,对表层意识、潜意识及变态心理倾向的揭示细致而微妙。《离婚》这篇小说,写实的描摹与人物潜在的心灵透视密切结合。勇敢、泼辣的爱姑,面对着故作姿态而又显得高深莫测的七大人,竟异常慌乱 ,不知所措,自然而然地败下阵来,爱姑在“离婚”这场戏中的败北,完全是由积淀于潜意识中的农民病态心理弱点所造成的。一九二四年鲁迅翻译了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该书在一定意义上说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与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的融合。厨川白村很有卓识,他消除了弗氏理论的偏激,将广义的生命冲动取代“性底渴望”,对此,鲁迅给予充分肯定。实际上,鲁迅是以主观理性精神,批判性地吸取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将潜意识理论运用于对人物灵魂的深入开掘,这便产生了他的一系列异常深邃的透视人的灵魂的精神小说。总之,主观理性倾向的创作,使得鲁迅的小说艺术在文学语言、文体特色,以及将现代主义升华为现代性等方面,新颖别致,独树一帜,因此,他的小说在艺术表现上被人们由衷称道为“格式的特别”。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黄健,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①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7页。
  ②③④⑥鲁迅:《南腔北调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0页,第102页,第205页,第101页。
  ⑤雁冰:读《呐喊》,文学周报,1923-10-8。
  ⑦(荷)D•佛克马:《五四时代的中国现代文学》,见《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
  

论鲁迅小说的现代性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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