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新历史主义 传记 叙述 雪莱
摘要: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是一种主观建构,传记作家对传主的塑造同样是一种主观建构。雪莱在莫洛亚和保罗•约翰逊的传记中,分别呈现为天使和恶魔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两位传记作家根据各自创作意图对材料进行了不同处理。传记中的传主形象和过去的历史一样,是通过文本的叙述而呈现给读者的。
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总是被叙述出来的,逝去的历史永远不可能重现和复原,人们能找到的,只是关于历史的叙述和阐释,即对于历史的主观建构。它们是被重新串联起来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和对这些事件的说明。海登•怀特说,“历史事件只是故事的因素,事件通过压制和贬低一些因素,以及抬高或重视别的因素,通过所有我们一般在小说或戏剧中的情节编织的技巧,才变成了故事。”①
传记的两个基本属性是历史性和文学性。“传记既不是纯粹的历史,也不完全是文学性虚构,它应该是一种综合,一种基于史而臻于文的叙述。”②为了满足传记的科学性,传记作者必须积累大量可靠的材料;同时为了满足传记的文学性,他又必须把这些材料融为一体表现出来。传记要求作者选择最能反映传主性格的事件进行描写。从这里,我们发现了传记与新历史主义的交叉点,传主与过去的历史一样,都是被叙述出来的,都是叙述者有选择性的主观建构。
因而,同一个传主在不同的传记作品中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正如历史在不同时期被不同的历史学家不断改写一样。本文试从传记中的雪莱入手,具体分析一位诗人在不同的传记作者笔下具有怎样相异的形象,并把注意力集中在诗人的感情生活和与女性的关系上。这符合传记的理论,即如约翰生提出,传记不一定关注那些带给传主世俗功名的伟大事业,而要关注家庭内的私生活和日常生活琐事。这同样符合新历史主义观点,要求瓦解传统的宏伟叙事,将视野投入到“历史记载中的零星插曲、轶事趣闻、偶然事件、异乎寻常的外来事物、卑微或不可思议的情形等诸多方面”③。我们把雪莱作为“社会立法者”的诗人这一“大历史”放在一边,而从个人生活细节中发掘诗人真实的人性。不是考察他对待人类整体的态度,而是关注他对待朋友、家人,尤其是爱人的方式和态度。
一
莫洛亚的《雪莱传》正是关注诗人的感情世界和他复杂的矛盾性格,并没有对传主的诗歌和社会政治思想给予太多注意。莫洛亚本人是位具有浪漫气质的作家,对浪漫派诗人有一种极大的兴趣和深刻的同情。他写传记也是“选择那些适合自己气质的人物,这样他自己的感情可以同传主的感情统一起来”④。在《雪莱传》中,莫洛亚把雪莱描绘成一个高贵、善良、充满激情、热爱世人、永远在追求真善美,但个人生活总是陷入不幸的悲剧性人物。
雪莱外表秀美,举止动作像女性般优雅,又具有诗人的气质和才华,很受女孩子喜欢。当咖啡店老板的十六岁女儿,美丽的哈丽艾特狂热地爱上十九岁的雪莱,要与他私奔时,他想到,“把自己立志为人类服务的一生奉献给一位女子,那是应该受到谴责的”⑤。但他已经深深影响了她的生活,使她在家庭中陷于困难的处境。骑士之风使他对哈丽艾特不能弃之不顾,而且她的美貌也使他神魂颠倒。
婚后不久,哈丽艾特却越来越让雪莱感到厌烦。漂亮的女孩子是很难忍受简朴无华的生活的,她总喜欢时髦的打扮和广泛的社交活动。而雪莱向往的是精神与智力上的交流,他在精神导师葛德文家几个女儿玛丽、克莱尔、范妮那里获得了这种交流的快乐。雪莱需要一个既能领悟诗意又能理解哲学的伴侣,严肃幽雅的玛丽正符合他的理想。他已不再爱哈丽艾特了,在宣布与她分居时他说,“两性的结合,只有在它给双方带来幸福时,才是神圣的。一旦出现弊多于利的情况,这种结合也就自然而然地自行解体了”⑥。随后雪莱与玛丽私奔。
两年后,哈丽艾特投河自杀。雪莱深受刺激,但她怀有不明身孕的传闻大大消解了他自责的想法,他不能为一个不贞的庸俗女子徒增烦恼。在这之前,玛丽的异父姐姐范妮因为深爱着雪莱却无法表白而服鸦片自杀。其后,英国法庭因雪莱不道德的生活方式而剥夺了他抚养与哈丽艾特所生子女的权利。雪莱步拜伦后尘,与玛丽姐妹远走意大利。他们结识了威廉斯夫妇,雪莱爱上了温柔娴静的珍妮,但那是一种无望的精神恋爱。不久,雪莱与威廉斯因暴风雨在海上遇难,他终于摆脱了这个混乱的世界。
莫洛亚在书中把雪莱比作莎士比亚海岛上轻盈可爱的小精灵爱丽尔,他敏感细腻的感情和自由的精神也同爱丽尔一样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他对爱情的态度同样如此,自少年时代起就一味追求令他崇拜的瞬息即逝的幻影。当那个幻想成为共同生活中有血有肉的女人,便显得兴味索然。马修•阿诺德说过,雪莱是美丽而不切实际的天使,枉然在空中拍着闪烁的银色翅膀。他的缺点在于太脆弱、太敏感,总是沉湎于幻想,总是对已有的情感和家庭生活不能如意。
拜伦在海边为雪莱举行希腊式火葬时说,“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他是最好的一个人,最不自私的人”⑦。雪莱夫人玛丽在信中写道:“我亲爱的雪莱是世上最纯洁,最高尚的男人。”⑧这些是同雪莱关系最密切的人对他盖棺定论的评价。
二
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对西方历史上一些深受尊敬的思想家作家作出了完全不同的评价。这部作品可被视为人物的小型传记,不过作者的目标不是记述他们的生平,或是评述他们的业绩。他用充满怀疑的眼光,主要从人性和道德的角度检视他们的私生活,发现这些知识分子个性中的弱点和他们在生活中犯下的过错,把它们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
雪莱构成《知识分子》的第二篇。拜伦说过雪莱是他认识人中最好、最少私心的人,但约翰逊指出,这个评论是在葬礼上雪莱的悲惨结局还清晰地留在拜伦心中时作出的,所以并不能当真。而玛丽始终不知疲倦地宣扬雪莱是一个极其纯洁、天真、不谙世事的人,没有什么过失和恶行,那只是出于维护玛丽自身的利益。事实上,雪莱为人是冷酷甚至是野蛮的。“同卢梭一样,总的说来他爱人类,但对特定的人他常常是残酷无情的。强烈的爱使他燃烧,但这是一种抽象的火焰,可怜的凡人靠近时常常会被烤焦。”⑨
雪莱对女性的爱情深沉、诚挚、热烈,但总不能持久,总是不断地变换对象,爱上他的女性最终总在灾难或痛苦中了结那段感情。他对第一个妻子哈丽艾特产生厌倦后写信给她道:“你从来没有以能使我完全满足的激情来填补我的心灵,这并不是我的耻辱。”⑩他对哈丽艾特宣布分居时她正怀着几个月的身孕。心碎的妻子两年后落水自杀,雪莱对此的反应却冷酷无情,因传言哈丽艾特与下等人同居而责骂她为娼妓。她的惨死没有使雪莱产生任何自责,他倒因此获得了解脱。在前妻尸体打捞上来半个月后,他便与玛丽举行了婚礼。
在雪莱生命的最后一年,他越来越喜爱朋友威廉斯的未婚妻珍妮,珍妮为他唱歌,他则写情诗送给她。雪莱与玛丽的婚姻已走到了尽头。他在一封信中说,“我只是觉得我需要那种能够知道我的感情理解我的人……玛丽做不到”(11)。就在这封信后不到一个月,玛丽的苦恼突然得到了解脱,雪莱溺死海上。这样,雪莱终于永远为玛丽所拥有。
在保罗•约翰逊笔下,雪莱从美丽的天使变成无情的恶魔,他正是被约翰逊尖锐批评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爱的是抽象的人,而不是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人,他们可以为人类设想出种种美妙的图景,但在实际生活中,在同家人或朋友相处时,他们大都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和自我中心主义者。”(12)雪莱心中从来只装着个人自我的利益,他从来不会为别人设身处地去考虑,在为自己而牺牲别人利益时,他从来都冷酷无情。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别人做错过什么,这种态度比他犯的错误更为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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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约翰逊要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警惕如雪莱一类的知识分子,人文知识分子的思想一般是在精神层面上展开的,因此缺乏现实感。他们一般抱有救世主或立法者的幻觉,但他们的思想本身常常导致非理性和破坏性的行为。“任何时候我们必须首先记住知识分子惯常忘记的东西:人比概念更重要,人必须处于第一位。”(13)
三
在不同作家笔下,雪莱的形象出现如此巨大的差异:一个是脆弱的天使,一个是无情的恶魔。莫洛亚对雪莱怀有深切的同情,他有意无意对雪莱有所美化,在人物身上倾注了他自身的感情色彩。例如莫洛亚自己的妻子虚荣浅薄,他深为之苦恼而无法解脱,因此能深深理解雪莱对第一个妻子哈丽艾特的不满。在雪莱抛弃哈丽艾特并导致她最终惨死这件事上,莫洛亚没有给以道德上的谴责。相反,他揭示了哈丽艾特不少缺点,似在为雪莱开脱。
莫洛亚在《雪莱传》中使用的材料,甚至书中人物所讲的话,都是真实有据的。莫洛亚在前言中声明:“书中所列举的事件无疑都是确凿的……不过,我竭力把这些真实的素材按事情发展的逻辑整理得井井有条,给人一种自然、清晰的印象,就像小说给人的印象一样。”材料是真实的,但传记作家关于传主的观念影响着他对原材料的使用。凡是与他趋于定型的设想相抵触的材料,他便避而不谈;凡是可以巩固加强那种设想的材料,他便毫不约束地发挥。新历史主义对待历史材料的态度同样如此,“每一部历史文本都呈现为叙述话语的形式,它包括一定数量的‘素材’和对这些素材作出结论的理论概念,它还必须具备表现这一切的一个叙述结构,也就是用语言把一系列的历史事实贯穿起来,以形成与所叙述的历史事实相对应的一个文字符号结构”(14)。
保罗•约翰逊正是这样来评价人物的,虽然他没有捏造事实,但是他只列举符合他需要的事实,并按照自己的目的解释这些事实。对某些事实,约翰逊显然故意遗漏了,如哈丽艾特在雪莱提出分居前已常常和一个少校军官厮混在一起;她听了雪莱的宣布后病了一场,雪莱忠心耿耿地服侍她直到病情好转;而雪莱和玛丽私奔后哈丽艾特出于妒忌,到处向人借债,然后打发人去向雪莱讨债。这些事实或给予雪莱无情对待哈丽艾特以理由,或直接与雪莱无情的形象相悖,作者便干脆不用了。
相反,保罗•约翰逊特意提到未经证实的另一些事件,例如雪莱生活中总让一群女性围着他,“并且让属于他圈子的无论什么男子分享——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15)。雪莱曾先后让哈丽艾特及玛丽去和他的好朋友相好,只不过被她们拒绝了。雪莱圈中朋友的关系确实很密切,但密切到这种地步实在骇人听闻。也许约翰逊为了达到彻底摧毁名人形象的目的,有意根据某些材料推测出可能的事实。传记家艾尔曼说过:“传记离开档案材料寸步难行,但最好的传记还要有思想、推断和假说。”(16)这同样符合新历史主义的激进观点:历史的叙述离不开想象,它不可避免地带有虚构的成分。传记作家不能想象材料,但有权利对材料进行解释,即如钱钟书提出,如得死象之骨,揣摩生象。在揣摩之中,也就包含了传记作者本人的主观建构。
雪莱作为一个逝去的故人已不可能重现和复原,我们能找到的,只是关于他的叙述和阐释,正如我们找不到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从根本上说,历史是非叙述的非再现的,不过,除了以文本的形式,历史是无法企及的,或换句话说,只有先把历史文本化,我们才能接触历史。”(17)雪莱在有的传记文本中呈现为天使,在有的文本中呈现为恶魔。每一个历史文本都是不完全真实的,把诸多文本汇集起来,我们有希望接近于真实的历史。把诸多传记中关于雪莱的叙述综合起来,我们能看到一个较为真实和完整的诗人雪莱。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周凌枫,南京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外传记文学。
①③海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3页,第106页。
②赵白生:《传记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4页。
④杨正润:《传记文学史纲》,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501页。
⑤⑥⑦⑧安德烈•莫洛亚:《雪莱传》,上海文艺出版社版,1981年版, 第49页,第120页,第260页,第218页。
⑨⑩(11)(13)(15)保罗•约翰逊:《知识分子》,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第44页,第53页,第74页,第470页,第51页。
(12)杨正润:《关于知识分子的一种思考》,保罗•约翰逊:《知识分子》,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第4页。
(14)盛宁:《人文困惑与反思》,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65页-第166页。
(16)Ellmann Richard. “Freud and Literary Biography”. American Scholar 53 . 41984 p472.
(17)Jameson Fredric.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1p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