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7524

  

◇ 张 缨


  关键词:孤独 超越 愉悦 尊崇 迷惑
  摘要:美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在三十岁以后就离群索居,由于生活状态的孤独,她的诗中也充满了孤独的元素。“孤独”是洞察狄金森命运的切入点,也是把脉其诗的切入点。然而,在笔者看来,狄金森的孤独成分是如此复杂而迷人,迷茫与超脱并存,疑问与追寻同在,它既是诗者苦闷与困惑的倾诉,又是宁静愉快的自语。在孤独的情境里,作者追寻着思想的秩序,引领我们回归人性的本原。
  
  
  狄金森时代的许多诗人都站在前台,而她却因“缺席”而扑朔迷离,成为文坛的一桩憾事。但是同时,又促成了狄金森诗歌研究的兴旺。因为她活得“神秘”,我们对她的阅读期待,不仅是文学的文本,更是文本背后的作者本人。“诗人从来是与社会和读者保持距离的,往往距离越大,其作品的成就也越大。”狄金森之所以影响巨大,成为美国文学史上的一代诗人,不仅在其作品的独特性,更在于与作品实为一体的诗人的独特性。
  谈到狄金森,就不能不谈狄金森的孤独。在某种程度上,孤独似乎成了狄金森的“标签”。她离群索居一生未婚,唯一能反映她心灵状态的就是她留给世人的一千八百多首诗歌。因为狄金森的生活状态是孤独的,她的诗中也必然充满了孤独的元素。没有“孤独”的狄金森,不成其为狄金森,缺乏了“孤独元素”的狄金森诗歌,不能成就现在意义的狄金森。从某种意义上讲,“孤独”是洞察狄金森命运的切入点,也是把脉其诗的切入点。然而,我们在领略狄金森的孤独时,却惊喜地发现诗者的孤独成分是如此复杂而又迷人。孤独——是诗者宁静愉快的自语,也是苦闷困惑的倾诉。诗者在“享受”孤独时,也用孤独“启示的亮光”引领并照亮了他人,从而达到对孤独的超越。
  1:孤独的苦闷与愉悦。德里达说孤独是人在世的处境,所谓的沟通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误解。狄金森在这种人生的处境中把握了人生的本在,而又以她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之心和内敛超脱之气,将一草一木看得空灵隽秀,将纷繁琐事看得洒脱明澈。在她的眼中,孤独不是苦闷,而只是与欢乐并置的一种生活状态。她在诗里写道:“有一天夏日正盛/且单单为我——/我本以为这是圣人专有——/那复活的时刻到临”, “我从未看过荒原——/我从未看过海洋——/ 可我知道石楠的容貌 /和狂涛巨浪……” “ 我的河儿流向你——/蓝色的海! 会否欢迎我——/ 我的河儿待回响——/大海啊,样子亲切慈祥——/我将给你请来小溪——/ 从弄污的角落里——/说呀,大海——接纳我!”从这些明快的诗行中,我们由衷地感到,孤独似乎成了上帝的格外恩赐,它是上帝特意为诗者预备的, 为她带来了灵魂复活的时刻,“夏日正盛,且单单为我”,一个人拥有夏天最美丽的日子该是多么快活而充足!足不出户也不能遏制想象的翅膀,反而给她的思维带来了更多飞翔的空间。诗者从未看过荒原,却知道石楠的容貌,从未看过海洋,却了解狂涛巨浪。也正是身居一隅,诗者才更渴望奔向大海,渴望大海的接纳。
  著名法学家贺卫方教授曾这样说道:“给你一个开启视野的窗户,同时也给了你限制视野的边框。” 而一个限制视野的边框,又为成大作者踏足前所未有的广阔的空间提供了丰富的想象基础。日记里的狄金森说:“晚餐后,我躲进诗里,它是苦闷时刻的救赎。晚上诗行常会吵醒我,韵脚在我脑中走动着,文字占领我的心。接着,我便知道世界不知道的。”由此看来,生活是孤独的,但狄金森却更多地生活在诗里,诗歌既是她的救赎,更用欢乐代替了忧伤之灵,她在诗的自给自足中享受着丰盈的生活,在她的眼里,孤独不是需要战胜,而是需要“享用”的。吃下的是孤独,产出的是快乐。当然,在快乐的产出过程中也时常出现“阵痛”:“我们有一份黑夜要忍受——/我们有一份黎明”,“ 心先要求愉快——/ 再要求免除疼痛——/ 其后,要那些小止痛片——/ 来减轻苦痛……”这些内心的挣扎非但没有暗淡她诗中的亮色,反使她的欢乐在如此的烘托下更为鲜明。孤独的生活状态犹如一片肥沃的静土,悄悄地生长着丰富的心灵。纵观狄金森的诗行,我们不难发现,并不是孤独毁坏了一个人,倒正是孤独,安抚了生命的喧哗与骚动,赋予了诗人更为积极别样的美景。
  在她的诗中,虽然也可以看出独居生活带来的疏离感、迷失感,但是狄金森从没有沉浸在这种情绪中,那是因为她内在的天性是硬朗乐观的,我们可以看出她的许多诗句是平白简约,轻松淡化的。但“轻”“淡”中蕴涵的体验却更加丰富深入了。狄金森是单纯的,她的诗是“单纯”的,单纯性在于这些诗完全出自于她“自己”。作家毕飞宇在谈到当代文学创作时讲过这样的话:“故乡、童年是汪曾祺的叙事起点,他把一群鸭子从童年和故乡赶了出来,而到了我们,是把一群不知从哪里来的鸭子赶回我们的故乡。” 狄金森的诗是她从自己的心灵故乡中亲自赶出的鸭子,可贵之处则在于她在纯粹的个人经验中有意或无意地达到了集体的话语形态,我们乃至无数的读者就是在这种话语形态中找到了与诗者的共鸣。
  2:孤独的困惑与超越。狄金森的孤独状态是她对生命形式的自我选择,但她的孤独不仅仅来源于她深居简出、拒绝社交的生活方式,更多的,也在于她特立独行的思维状态,也正是由于这种思维状态,才使得这些孤独有了特别的意义。她忍受着这种种孤独,并在这孤独中寻求自我清理和自我援助。我们也可以从狄金森的诗中看出,正是因为长期的孤独,形成了她沉思内省的习惯,使她的诗中充满着自我的辨否、质疑和对话的运动。正如《篱笆那边》一诗中所描述的场景:“篱笆那边——/有草莓一颗——/我知道,如果我愿——/我可以爬过——/草莓真甜!/可是,脏了围裙——/上帝一定要骂我——/哦,亲爱的,我猜——/如果他也是个孩子——/他也定爬过去——/如果,他能爬过!” 从这首诗中,我们能够发现,由于种种原因,对于心中的渴望,她犹疑,甚至寻找退却的借口,然而,她又不甘心轻易放弃,于是,她开始鼓励自己,为自己寻找进攻的理由。在笔者看来,这种思维的挣扎源于孤独的焦虑。狄金森在孤独产生的焦虑中深深建立了自己的个人意味,有时她在这种情绪中纠缠,更多的时候却是超越!而这一点正是诗人的宝贵之处。“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也没有一匹骏马能像/一页跳跃着的诗行那样——/把人带往远方”,“ 我从未与上帝交谈/ 也不曾拜访过天堂——/ 可我好像已通过检查——/ 一定会到那个地方 ”,从这些诗句中,从她所反映的不同题材中,总让我们看到她从细小走向宏阔的特点,发现诗者在其中为自己寻找到的心灵的出路。当这条心灵出路显现的时候,狄金森就从自己的个人意味中完成了真理的提炼过程,使她成为宏阔空间的一分子。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狄金森的孤僻不是消极的避世,她是那么强烈地热爱着生活、珍爱着生命,她在一八六七年十二月十日,三十七岁生日那天的日记中写道:“我从未停止好奇,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一只伯劳鸟?我们会活着就足够令人惊讶了。” 狄金森诗歌在孤独中的超越,与她对生命的感佩和尊崇之情,是有内在的联系的。
  对大自然的描写一直构成狄金森作品的主导性的审美要素,它不只是一些人物活动的背景,而是诗歌的整体氛围,同时也是叙述人提炼感觉和思想的直接材料。诗者想表明的是一种生存状态,一种与自然互动的生命形态。由于孤独的生活环境的介入,使她的作品不再单纯地在天地日月山川河流之间展开,而是开启了更多的空间,去探究更复杂的人类精神领域,从而完成了在这一主题下的内容超越:“果真会有个 ‘黎明’?/是否有天亮这种东西?/我能否越过山头看见,/如果我高与山齐?是否像睡莲有须根?/是否像小鸟有羽毛?/是否来自著名的国家————为我从不知晓?/哦,学者!哦,水手!/哦,天上的哪位圣人!/请告诉我这小小的漂泊者/那地方何在,它叫‘黎明’?”通过“睡莲”“小鸟”“漂泊”等词语, 我们逐渐获得了“黎明”的“具象”:空气如莲荷般清新的早晨,早醒的鸟儿啁啾不停,睡莲在水面浮动,小鸟在枝头飞翔。正当我们享受着这样的“黎明”时,忽然诗者问道:“那地方何在?”我们才幡然醒悟:原来诗者寻找的,并非我们眼睛所见的“具象”,而是“隐象”——心的 “黎明”。在一个漂泊者的眼里,何处是心的 “黎明”? 诗者的“黎明”,本就是漂泊不定的,一如她自己的心。 她的作品有一种来自自然的清新力量,她能在自然的场景中观看人类的活动,在自然与人类冲突又相交和的时刻来写出生命的悲壮与无奈:“它是个这样小的小船—— /东倒西歪下了港湾——/ 何等雄浑壮观的大海——/ 吸引着它离远!/ 如此贪婪强烈的波浪—— /拍打着它离开海岸—— /未曾猜到这庄严宏伟的风帆——/ 我的手工小船还是迷失不见!”在《我的朋友》这首诗中,她写出的是生命的另一番无奈:“我的朋友肯定是只鸟/因为它飞翔!/ 我的朋友肯定是个人,/ 因它会死亡!/ 它有倒刺,像蜜蜂一样!/ 哦,古怪的朋友啊!/ 你使我迷茫!”这些诗中常充满着与自然的“感情纠缠”,虽然这种“感情纠缠”的结果常以狄金森的“迷惑”结束。狄金森对超自然情愫也情有独钟,在悼念亡友时,她用这样的诗句表达思念之情:“把她宁静的床榻触动/她辨出我的脚步声/看啊,她穿上了衣衫,一派红艳!”“一派红艳”的时刻,成为诗人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的中介和转折点,就在此时,诗者从她的诗中走出了人间狭隘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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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形而上学观认为,自然的终极单位完全没有经验和自我运动。心身问题似乎是无法解决的。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狄金森的“迷惑”产生的必然性。由此可见,自然事物的神秘性和不可理解性是一种“秘密”——语词的秘密。这种语词的秘密具有对存在的反拨,同时又具有对现实的理解,而写作的主体又恰恰在这个矛盾的小世界里。
  狄金森的诗中充满了这样两种思维方式的碰撞和同一:重内省、智性、思辨和玄学色彩与重抒情、悟性、感悟和隐喻思维。正如笔者在《内省•虔敬•激扬》一文中写道:“诗者渴望乘着灵性的翅膀飞翔,却常常陷落在理性的框架里,她天性中有着非凡的灵性,而现实生活又给了她太多的理性。她的诗中,充满了理性与灵性的碰撞,理性对灵性的求证,理性对灵性的否决,理性对灵性的依从和理性与灵性的契合。狄金森的天才在于她总能探幽取胜,在理性与灵性之间织造出一副深幽宽广的别样图景。”
  3:孤独的迷乱与秩序。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我们可以?望、观察别人的宇宙,却永远不能拥有别人的宇宙。法国作曲家创作的《结构Ja》曾被看作是二十世纪后半叶整体序列主义音乐的代表作,整体序列将音高、音色、时值、力度等音乐要素以统一或相关的序列形式进行规定,因此屡屡被认为反映了二战之后对人类邪恶欲念膨胀的极端对抗,及战后重建秩序的迫切愿望。到了后来,这种作曲法却逐渐消亡,原因是技法的模式化导致创作的局限性。同时还有一个被忽略的原因:这种有极端理性制造的音响,听起来其实是一片混乱、模糊。最秩序化的技法竟写出无根据的音乐。而此时,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作曲家们由于不存在新老的秩序“牵绊”,无所顾忌地创作着自己的偶然乐派,并且其“偶然”的无序性与潜在哲理的表述都超过了欧洲同行。狄金森的诗歌实践与上述例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从表面上看来,狄金森的“秩序”体现在她的生活环境。她的生活太宁静了。她的一生像一场没有场景变换只有剧情延伸的电影,然而,处于宁静的生活中却是依然不宁静的心。仿佛将珍贵的宝石置于黑色的天鹅绒布上,她的“不宁静”就显得格外特别和耀目。这个“不宁静”首先打破了原有的,被许多人认为的宁静生活的“秩序”。可能是“虚无的压力大于生存的压力”,使她的性格处于缺乏张力的、失重的状态下,换言之,进入了某种失去秩序的状态。甚至她的恩师希金森都觉得她很怪,但“狭小”正是她生存处境的本质,“琐碎”正是她的现实内容。在某种程度上,狄金森后来的文学道路一如萨特所言:是“在忧郁中建立的平衡”。当然,说狄金森忧郁,有一部分是我们的想象,“忧郁”意味着她缺乏自制力,缺乏自我观照。然而。事实是,在她的许多诗中,她与笔下的世界,保持了一段清醒的距离,因为有了这样的克制力,反而使主题更显深厚,也使得她的诗在生存环境之上建构了自己的秩序。
  然而,狄金森是个随性的诗人,她诗歌的思想大部来自内心真实的感受而非刻意的思索。在许多宁静的沧桑之后,她的生命感悟丰盛了,迷茫与超脱并存,疑问与追寻同在,诗人在走向宁静孤独的同时也走向了“偶然”的深处。在孤独的“窄境”,诗人“偶然”拣拾到了鸿蒙初辟的真纯,“偶然”的选择,结果却并不偶然。波兰作曲家卢托斯拉夫斯基认为,只有对“偶然”因素的透彻领悟才让它们在准确的地点真正大放光芒。正如田艺苗先生在“解构的快乐”一文中的结语:放手给“偶然”并不是一个轻易随便的玩笑,那是大师才被允许的华丽手笔。
  4:结语。狄金森的秘密日记回答了她选择孤独的理由:“我安安静静地活着,只为了书册,因为没有一个舞台,能让我扮演自己的戏”,但她又认为,思想本身就是自己的舞台,也定义着自己的存在。现实生活中的她,很少开口,只是将心中的话语以诗的形式倾诉出来,心成为她种植出诗歌果实的肥沃土壤。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下,许多狄金森在孤独状态中写的诗,更像自己的独白:“殉理想的诗人,不曾说话——/把精神的剧痛在音节中浇铸——/当他们人间的姓名已僵化——/他们在人间的命运会给某些人以鼓舞——/殉理想的画家,从不开口——/把遗嘱,交付给画幅——/当他们有思想的手指休止后——/有人会从艺术中找到,安宁的艺术。”
  在笔者看来,狄金森孤独的原因之一在于她对信仰的挣扎。在《为什么,他们把我关在天堂门外》这首诗中,她渴望得到天堂的认同,她请求天使们“让我再试一试/仅仅,试这一次/仅仅,看我,是否打搅他们/却不要,把门紧闭”,可这种灵性的需要被她的理性所否决,也为她不喜约束的天性所排斥。她最终没有加入基督教会。假设狄金森和她的家人一样相信天国的盼望,她的诗中会不会有更多的明朗呢?当然,这又是另一个狄金森了。
  进入心灵的孤独,进入心灵的宁静,狄金森的诗歌犹如开放的花朵,成熟的香气在不经意的释放中进入到“偶然”的深处。诗人在反复的迷失和寻找过程中,找到了似乎没有秩序的秩序。在心灵的感动和呼召下,犹如百川归海,引领我们进入了“回归之地”,回到了本真、自然和根源。这时的单纯或复杂已不重要,丰富或单一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炼过七遍的银子”。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张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外语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语用学、英美文学。
  
  参考文献:
  [1]徐晓: 与久违的读者重逢[J]. 读书,2005,1
  [2]江枫. 狄金森诗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4.
  [3]刘小枫.诗话哲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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