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在和其他散文佳作的比较中,在对文本具体而深入的探究中,对《先父》的取材和人称运用上的独特之处,作了细致分析。《先父》以“我”切入题材,以虚象写实情,角度独特;且三种人称交错重叠,切合心境,增强内蕴,别于一般散文。
关键词:刘亮程 先父 取材 人称 独特
所有的散文论者,都首先强调散文的真实性,即“强调散文所承载的内容必须是主体基于自我生命体验所呈示的个体或群体生命形态”。这是散文的生命基点,而要使散文的生命五彩缤纷,富有个性,具有独特的魅力,就必须在情思的开掘、题材的切入角度、结构的设计、语言的呈现、表现手法的运用等多方面创造性地展现个性,在随意中自然流泻散文的情思美和艺术美,使人于平淡中感到新颖,于华美处觉得纯朴,于诚挚里品出绵绵余味,让读者感到“一湾溪水妙境,遂于无意中得之”,又同时觉出“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的奥妙。这样的散文才会令人过目不忘,甚至刻骨铭心。一篇好的散文,最起码是其中一方面做得出色,才会引人注目。刘亮程的《先父》就是一篇依势取材、表述独特的散文佳作。
一
许多写人叙事的散文,都是从正面切入人物的形貌心态和性格特点,都是以大量篇幅对人物作逼真动人的正面叙描,在那些融合着亲身体验的描述中寄寓着深切的感情,如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朱自清的《背影》,邹韬奋的《我的母亲》,巴金的《怀念萧珊》等散文佳作。刘亮程的《先父》却不同,虽然顾名思义是写去世的父亲,取材似乎很一般。但是读完《先父》,对《先父》的印象却并不清晰,更深入人心的则是作者思父的心境,是作者特有的思想情感。这正是因为作者独特的取材造成的。作者自述八岁丧父,对先父的记忆全是“黑夜”,“我自己创造了一个父亲”。独特的经历和心境,让作者每思念起父亲,就不能像常人那样去回想一个“真实父亲”的言行举止,而是凭自己的心境去创造一个虚实兼有的“先父”形象。这样,文章若主要凭耳闻的材料来写父亲,就容易隔靴搔痒,滑向“造作”。刘亮程则别开生面,以自己的心境来写父情,以“我”的体悟来反映“先父”的人生,文中很少写父亲生前之事,却多写丧父后“我”历年对先父的幻想之形。本文在虚拟的对话氛围中以“我”对先父的渴望、怀念、愧疚、反思和反省,以及我丧父后随日俱增的落寞、迷惘、痛苦和无奈等心理轨迹为线索组织全文,在“我”的联想、想象和幻想中映射出先父一鳞半爪的性格特点、兴趣爱好和思想情感。文中从“我”的心境出发去写那样一个早逝的先父,父亲就不再像是其他许多散文中的人物一样,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客观形象。文中的先父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反而是作者心向往之的那个空中虚象(“长寿父亲”)给人更鲜明的印象,两相对比,突出先父早逝给“我”和亲人们带来的深刻隐痛和浓重的落寞孤寂之感,从而显现了先父短暂而令人叹惋的一生,文章由此给读者的启示是自然而丰富的。如此,一个客观印象模糊的先父,一个“我”向往的鲜明的“父亲”,就通过作者的心境融二为一,是“我”父而非“我”父,非“我”父而是“我”父,形成本文独特的意境。文章依势取材,心境牵笔,天然道来,又不落俗套。文中写先父,多是以“我”无父的实况与假想中有父的状况相比较,在“无父”中悟出父情,于“有父”中顿感遗憾,以虚象写实情,以细节道思想,自然新颖,富有张力,自有一种深切感人的个性魅力。
《先父》从“我”的心境出发,主要从三个方面来写先父。(一)以我的想象和幻想来写父亲。“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开篇第一句就切入四十多岁的“我”现实的心境,写出了一个平常父亲老年的境况,他弓腰推门,“一脸皱纹,……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这样一个咳嗽、打呼噜,又很费劲地喘气的平凡老父,作者不惜重笔细描,特写般地展现,又把他设想在自己的隔壁,似乎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一个父亲,这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这样的情景,虽不免有人生的苍凉,却也不缺少生活的温馨,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父亲,会让儿子的生活前程变得明晰,而少些茫然和惆怅,儿子会对人生风雨有更多的预见和准备。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而且“我”八岁丧父。作者满腔热情的憧憬,顿时转为浓烈的失落惆怅,对生父的怀念和痛惜之情陡然上升。以想象和幻想映照出先父仓促一生的可悲可叹,(二)以我对耳闻目见的有关情景的联想来写父亲。如写每年清明五个子女去给先父上坟,子女们边烧纸边在坟头吃喝说笑。似在享天伦之乐,但子女俱全,却不见父影,一边地上,一边地下,生死分两边,若是往日留些印象,却还可以忆念,可是“所有对你的记忆都是空的”。生父墓前,反有生疏感,心中的落寞和隐痛是不待言说的,先父匆匆而去的生命就更令人叹惜。写“我们”,其实也是在写先父。同样,写我看见的惟一一个亲人的老年——“灰灰的”老奶奶的晚年,也是从老年丧子的角度来写先父生命的影响,以老奶奶深重的丧子之痛反衬出先父生前的重要角色,从而显示了人生于世的多重意义。个体生命的陨落,必然让群体生命中的部分变得憔悴不堪,人能不珍爱自己微弱的生命吗?(三)以“我”对自己人生的回首和前瞻来写父亲。如想到自己四十岁以后的寂寞人生,想到自己衰老和病痛的情景,“如果你在身旁,我会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龄变老,走不动路……”“可是没有一个叫父亲的人,白发飘飘,把我向老年引……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孩子,……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户人家墙根歇息,那家的女人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三岁。她说,你还是个孩子,就干这么重的活……”这里,以无父的辛苦和辛酸,写出了有父的温馨和从容。写年幼的自己,也是在写活着的先父,那么多繁重的活,原来都由父亲一人挑在肩上。失去了父亲,子女们会失去生活的靠山,会去担负与年龄不相称的重担。话语脱口而出,酸甜苦辣尽在其中。而上文中“如果”和“可是”分别领起的句子内涵,恰形成扬抑之势,在失落和迷惘中突出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引领作用,显现出“我”深深的孤寂和隐痛。
《先父》以“我”的所思所想,虚拟起对话氛围,有机地串起了各方面的材料,虚实相映地塑造了一个特殊的先父形象——一个幻想和现实融合成的影子,一个令人痛惜的生命,从而表达了本文起于先父又出乎先父的深刻意蕴。
二
“散文是一种侧重于抒发内心情感和表达内心体验的文学样式”,因此散文的一切构思和技巧的运用,也是随应着作者内心情思跌宕起伏的需求,其人称安排也自然如此。《先父》中的人称不是单一地贯穿始终,也不是顺序接替式的沿用,而是三种人称交错叠用,充分发挥各种人称的优长,相互间取长补短,顺应着作者心境的变迁和内容的更换,使得行文自然灵活,舒展自如,作者像是“自己在心里说自家的事,或对着自己人说人家的事”,或自己对自己人说自己的事,人称与作者的心境和抒情氛围契合,呈现丰富多彩的行文风姿,营造出立体的叙写模式。比之于刘亮程的《父亲》等许多散文和他人的散文,《先父》的人称更丰富而灵动。
通篇看来,以第一人称贯穿全文,又多用第二人称,似乎是对话形式,实则只是“我”的独语,落寞之感更加突出。其中有单数“我”和复数“我们”,“我们”是作为“我”的背景出现的;同时文中有机穿插第三人称,使三种人称重叠交错,便于全方位、多侧面、多层次地叙事抒情,适于亲人间无话不谈的倾心交流和自然而然的随意性话题。这样,以一种人称贯穿,以多种人称交错,整饬中显灵动,参差里见凝重,正切合作者怀念和痛惜先父,并幻想一个老父和渴盼先父生转等复杂心境。并且,对人称的创造性运用,使得本文承转自如,避免了由叙述而易产生的呆板气,形成“路随山转,山绕峰行;花树掩映,暗溪潺潺;雁飞天空,鸟鸣于树”的独特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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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而言,《先父》中人称的灵活运用,在下面四方面的效果尤为突出。(一)营造对话氛围,形成直接的交流通道。如全文开头第一句话用的是第一人称,紧接着第二句话就转向第三人称,从一个全知叙述者的角度刻画“我”想象中的那个老父亲形象。这样,在开头一句是面向广大读者的倾诉,便于和读者搭桥沟通,以一种逼真的生命体悟直接挑动起读者的人生体验,让文思直接流入读者的心田。这里第三人称的运用,则便于把我所向往的那个老父叙写清楚,让读者和 “先父”更清晰地明白“我"的心理活动。不仅如此,其中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混用,——“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听他打呼噜,很费劲地喘气。看他弓腰推门进来……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他坐上席,我在他旁边,……听他咳嗽大口喘气——这就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这样,“他”的形象中伴有“我”的影子,“我”的心境里掺有“他”的举止。相互映照中,有一种人生的纵深感和沧桑感,也突出了我的幻想;“我”带着“他”走向读者的情感世界,“他”又让“我”的特殊心态具体在读者心中。又如“我的女儿只看见过你的坟墓。我清明带着她上坟,让她跪在你的墓前磕头,叫你爷爷”。以第一人称真切地写出了隔代人与祖辈的陌生,反映出人生的无情和无奈。语气是亲切的倾诉式。 接着便改用第二人称——“你这个没福气的人,……想到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孙女附在耳边轻声叫你爷爷,亲你胡子拉碴的脸,或许你会为此活下去。但你没有。”以人称的转换进一步营造和父亲谈心的氛围,把早已逝去的父亲引入现实世界,进行设想中的沟通,结尾一句则使前边想象的细节空无着落,在“你”的回旋声中,更添悲凉。再如结尾一段:“现在,我在你没活过的年龄,给你说出这些。我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在听。我也在听,父亲。”谈心式的氛围的设置,营造了对话通道,尤其让“你在听”和“我也在听”于语序上前后承接,让人鲜明地感觉到两颗心灵的真诚交流,这样把虚无飘渺的精神和情感的流通写得具体化、通俗化了,而且让全文所有的话语都收束在这样真挚谛听的交流中,静穆而亲切。父亲听的内容“我”已言说,“我”听什么呢?父亲能听到“我"的心声吗?父亲能说话吗?实则所有这些仅是“我”一厢情愿的诉说,因此最后那声对“父亲”的呼唤,落在虚处,悲凉之感、无奈之叹不由得会涌上心头,作者却只让这内涵通过“我”和“你”的交融来实现,而无尽的情思却通过空灵的“父亲”直流向读者的心灵。(二)造成言说空间,便于表情达意。如文章的第四部分,开始以“我”中有“你”的人称叙写了自己在父亲去世后的变化和经历,这样既有交流的氛围,又给“我”的叙说提供了便利。下文则是以“他”、“我们”、“我”的人称相交替,如“他藏起我的老年……他的儿女永远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晚饭的香味飘在院子。我们记住的饭菜全是那时的味道。我一生都在寻找那个傍晚那顿饭的味道。我已忘了是什么饭,那股香气飘散在空气里,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等父亲的影子伸进院子”。这里,以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来叙写,一方面为抒写怀恋父爱和天伦之乐提供了言说空间,另方面为回忆往事提供了便利,同时由复数“我们”到单数“我”,又为突出我的感情提供了抒写余地。而其中的“他”和“父亲”换成“你”,于语句本身也完全顺畅,之所以用第三人称,是有意把父亲置于回忆的那场情景之外,让父亲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注视当年子女们是如何在急切地盼望、温馨地等待,来理解“我”一生都在找寻的那种“味道”,父若有魂灵,其景其情会更牵动父心,实际上却早已牵动了读者的心。这样叙写,就以第三人称提供了一种表情达意的特殊空间。(三)人称交错,便于形成浓厚的抒情意蕴。如回忆父亲傍晚收工回来的影像后,写到:“多少年后,他早不在人世,我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我们叫他父亲,声音传不过去;盛好饭,碗递不过去。”以第一人称抒写了我们对父亲的深挚怀念,以第三人称叙写“他”的情景,让虚拟的“他”与客观的“我们”交映对比,热切与凄切渗透纸背,血脉亲情的深切与悲凉弥漫在朴素的字里行间,溢在“我”心深处,注入读者骨髓,同时,父亲那虚无的灵魂也似乎在默默地颤动。以这样的人称来带动第四部分的尾段,更增添了结尾处的韵味 。又如写上坟时节的继父,并不从“我看见”这样第一人称的角度来写,而说我们给生父准备烧纸、祭食去上坟,“他一个人留在家,无所事事。他的祖坟在另一个村子……”这里,以第三人称衬出了继父的孤单、寂寞,一个远离祖根人的漂泊空虚之感油然而生,人生的凄凉感又岂止是“我们”呢?读此,会走向人生的深处。(四)剪辑话题,便于挈领或转切话题,使结构灵活简捷而又流转自如。如文章的第一部分,先以第一人称叙写了我对一个长寿老父的向往,话题首先切入到“我”心中一个晚年老父的形象和“我”渴想老父的心态;接着,“多少年后,我活得比你还老的时候,……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以“我”中有“你”的人称转入对话氛围,切入到现实情况;下文则以“我”、“你”、“他”的人称交叠,显现了女儿与“我”的父亲间血脉相连而又实际隔世的无奈景况,话题由现实切向想象的天伦之乐,又以第二人称转向现实——“但你没有”。第二部分就自然写到父亲去世后儿女们的怀念之情,——“多年来儿女们记住的,是五个不同的父亲”,然后在第一人称单数“我们”的背景上过渡到“我”的怀想和感悟。这样省去了许多平铺直叙的交代,结构却又转接自如,使抒情气氛天然地笼罩全文。
纵观刘亮程的散文,他一直在生命的内蕴中作纵深而朴实的探求,《先父》是他散文又一角度的独特追求。文中虚实相映,人称穿插,呈现了一个基于现实又来自心声的父亲形象,以丧父的辛酸和迷茫映射出了有父的温馨和从容,透露出生命的无奈与悲凉,启示人们珍惜亲情,珍惜生命,也珍惜自己,因为“有一个老父亲在前边引领。他们会活得自在从容”。作者从自我出发,表现了人类共有的某些生命体验,反映了传统和当代的某些意识在个体生命的沉淀,在自己自然而然的情思旅程中,流露出独有的意绪,透射出当代人对生命的特别关注。其取材和表述的独特性,使得《先父》出乎其外,又合乎其中。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韩富叶,河南焦作师专中文系副教授。
参考文献:
①沈义贞:《中国当代散文艺术演变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4月第1版,第17页。
②林语堂:《作文六诀》。
③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
④林非:《林非论散文》,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8月第1版,第248页。
⑤李广田:《谈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