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总在流浪,灵魂总在旅途。于是,就有了生命的诗性,就有了灵魂一路探索的美妙痕迹——文学艺术作品。“真正优秀的艺术作品,是那种能使人的灵魂受到莫名的震颤,以智慧去沉思人生奥秘,具有思想深度的作品。”①刘亮程的散文正是这样的作品,同时又富有个性特色。只是由于商业化的炒作,刘亮程的散文曾被大面积模仿,模式化写作浪潮似乎淹没了刘亮程散文的个性。其实不然,大面积模式化并不能以此遮掩住刘亮程散文的独特个性。贾平凹在《孙犁论》中有一段精辟论言:“……孙犁只是一个孙犁,孙犁是孤家寡人。他的模仿者迥然万千,但模仿者只是看到了他的风格,看不到他的风格是他生命的外化,只看到他的语言,看不到他的语言是他的情操的内涵……佛是修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并断言:“明白了要做‘活诸葛’和诸葛本身就是诸葛的含义,也就明白了孙犁的道行和价值所在。”②
这里,笔者无意把刘亮程与孙犁的创作情况等作具体的对比,只是想借贾先生的慧言说明模仿者与被模仿者间的本质性区别,从而说明刘亮程的散文自有个性特色,世人不需要对其仰面吹捧,也不能对其冷眼低看。本文对刘亮程散文的情感和意境试作论述。
一、悲天悯人的本色情怀
“艺术活动是人的本真生命活动,是一种寻觅生命之根和生活世界意义的活动,一种人类寻求心灵对话、寻求灵魂敞亮的活动。”③刘亮程的散文一方面具有悲天悯人的深度内蕴,另一方面体现了作者不加伪饰的本色情怀,二者自然融合,浑然天成,显现了作者真实的经历和独特的体验。文中的“我”不是一个固定的长大的“我”,而是一个成长中的“我”,优缺点兼具的“我”,动态的“我”。“我”以自己真诚的情怀深入生活底蕴,并同时以“我”敏感善思的心灵观察着、深思着、同情着、关爱着、沟通着世界万物,以感性、平易而优美的笔调汲取日常琐碎的细节,点石成金,赋予它们经久耐品的内涵,形成朴素而隽永、平易而丰厚、诚挚而大气的个性风格。
通常,人们认为:“散文面对大地和事实,诗歌面对神和天空。”④其实,这两方面是融合在一起的,立足于“大地和事实”的散文,依然会内蕴着诗歌中的“神 和天空”;同样,基于“神 和天空”的诗歌,也免不了“大地和事实”的因素,只有在各自的领域中所拥有的比例不同罢了。刘亮程的散文则利用文学手段,以潜移默化的方式融入了大量的诗性意识和美感。他以生命的诗性意识感受着生活于其中的客观世界,因而以平等的眼光关注周围物事,以爱怜的情怀思索世间万象,同时澎湃起对世上生命的浪漫想象,表现了诗性生命的个体特征。在他的体验里,到处都流露出生命的痕迹,比如风:“刮风时院门一开一合,我站在门外,等风把门刮开。我一进去,风又很快把门关住。”(《风中的院门》)风似乎具有生命和温情,与“我”默契交流,给我温馨关爱,别具意趣。《一只蚊的死》中,谈到了一只老蚊子的死,作者细腻地写了这只蚊子吸血的细节——
……一只老蚊子,已经不怕死,又何必置它于死地。再说,我挥手也耗血气,何不让它吸一点血赶紧走呢。
……它在我痛感不知觉的范围内吸吮鲜血。那是我可以失去的。我看见它的小肚子一点点红起来,皮肤才有了点痒,我下意识抬起一只手,做挥赶的动作。它没看见,还在不停地吸,半个小肚子都红了。我想它该走了。我也只能让它吸半肚子血。剩下的到别人身上吸去吧,再贪嘴也不能盯住一个人吃饱。这样太危险。可它不害怕,吸得投入极了。我动了动胳膊,它翅膀扇了一下,站稳身体,丝毫没影响嘴的吮吸。我真恼了,想一巴掌拍死它,又觉得那身体里满是我的血,拍死了可惜。
作者的怜悯之心宽泛到如此惊人的地步,一个老蚊子,在作者的眼里,它不是害虫,而只是一个生命,一个垂暮的生命,因此怜悯它,宽容它,宁愿以自己的血喂养它,也不愿意拍死这只叮咬他的蚊子,甚至还为它担心,要以常理劝告它。没有悲天悯人的诗性情怀,是不可能做到这样的。然而,作者却不把自己写得那么纯粹洁白,而是合乎实际地写出了自己的本色心理:不拍它,也是因为懒得费力;允它吸血,那是在作者感觉许可的范围内;恼而不拍它,是因为我不想浪费自己的精血。唯其这样朴质写来,才显其真诚和真实。看见这只老蚊子因为吸血过多而致死的情景,作者的悲悯感有了更深层的内涵。“它栽下去,仰面朝天,细长的腿动了几下,我以为它在挣扎,想爬起来再飞。却不是。它的腿是风刮动的”。贪欲致死、灵魂早朽、世事之风,都由作者耳闻目睹的历见而来,由作者的生活体验把它们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看似琐碎平淡,似乎是生活经历的原样再现,实则是多种意蕴的天然呈现。
本色情感,在刘亮程的散文中,以富有地方特色的词语和景物表达出来,个性愈加鲜明。如“我已经听见阳光唰唰地穿过遥远大地的树叶和尘土,直端端地奔向这个村子”(《捉迷藏》)。这里以“唰唰”“穿”“直端端”等词语,把朝阳写得有声、有形、有神。在黄沙梁,“一般时候出门碰见两头猪遇到一个人,闻五句驴叫听见一句人声。望穿一群羊,望见一个人……”(《一个长梦》)。平淡的叙述中涂抹出浓厚的地方色彩。而且作者往往恰切地运用一些口语词汇和俗语,语言更朴素天成,又有着浓烈的生活气息,自然而逼真地显示了生活场景和作品的思想情感。如黄昏时的夕阳是“一??一??移过村子”⑤,夜晚的田野“有一丈厚的虫声”,“虫声薄得像一张纸”⑥;“狗是铜头铁脖子,腰里挨不住一勺子”⑦;“我的头愣愣的”⑧;孩子们是“玩着玩着一歪身睡着,没人叫便在星光月影里躺一夜,有时会被夜里找食吃的猪拱醒,迷迷糊糊起来,一头撞进别人家房子”⑨;两家树上的两片叶子“在空中遇到一起,脸贴脸,背碰背,像一对恋人和兄弟,在风中欢舞着朝远处飞走了”⑩等等,都运用口语词汇或俗语,本色、生动地表现了事物的形态或特点。其中,“一??一??”把难以形容的夕照阳光写得具体而又动感;以尺寸和纸来写虫声,把本来诉诸听觉的虫声写得可睹可摸;关于“狗”的俗语形象生动;“我”入迷的神态和孤寂的心情,由“愣愣”二字活现出来;孩子们月夜的睡相和迷糊更由那“一歪身”“迷迷糊糊”“撞”等词语生动地显现出来;树叶们“脸贴脸,背碰背”,不但有了神态,而且出了情义,素朴而有趣。
“精神生命的质量,决定了散文创作的品格。” 刘亮程特有的生命质量和生命体验,形成了他散文悲天悯人的本色情怀,也造就了他散文富有内蕴的意境。
二、自然丰厚的优美意境
“散文艺术的核心就在‘随便’与‘散漫’这四个字上。”刘亮程的散文缘事联想,缘物抒情,于“随便”和“散漫”中营造着艺术美感,酝酿出自然丰厚的优美意境。即使富有意蕴的个性思考也让人感觉那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这是因为作者朴素的语言和情感,也是因为作者恰切地运用了一些艺术手法,而使散文不露痕迹。整体观来,其一,大量巧用了比拟、象征等艺术手法,融情感和哲思于物象之中,自然而然又含蓄蕴藉,便使人有天然生成之感。如在《剩下的事情》一文中对风作了朴实而富有寓意的叙写——“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这里写出了自然界风的实际状况,又自然地把风内接到世界和社会的风云上,反映了人生永远难以摆脱的一种困境。由于写自然之风时已用了象征的手法,读者读到那些关于“风”的文字,就会联想起自己的生活经历和体验,或他人的生活故事,因此下边把人的命运融入“风”的描写中,就显得自然成理。这样,无论就物象内蕴还是心理活动上看,都显得天然无痕。作者在散文中描写物象时,有时随机插入画龙点睛般的议论,许多内容中却只是让物和景说话,更显其朴素本色。如“人有许多整树的办法,砍光树枝是其中一种。树被砍得光秃秃时,便没脸面活下去”。以比拟和象征的手法写出了一些人的野蛮和残酷,同时也写出了被整治的人的屈辱和尊严感。而被人随便扔下的木头会“张开许多口子,离近了能听见木头开口的声音。木头开一次口,说一句话。等到全身开满口子,木头就基本没话可说了”。这样的木头却还要被“我们”踢一脚,或敲两下,然后又扔下不管,在它身下正是“厚厚的这个秋天、很多个秋天的叶子”。这木头活脱脱是一种人生的象征,没人来理睬这憋不住要开口说话的“木头”,直至它身心崩溃,空虚麻木。那个厚厚的秋天的叶子,正又衬出它的孤寂和悲凉。满怀挚情的描述中,自然地寄寓着人生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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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散文意境的自然之美,根源于作者真实的经历和独特的体验。在《剩下的事情》中,作者描写自己远离村庄的寂寞和恐惧之感。在真切体验的基础上,在挑动起了读者的相关生命体验后,作者关于人们寂寞和恐惧的议论就显得恰到好处。这是一种基于自我体验而面向大自然的议论,因此才让人感到深刻、真切,合情顺理,又融于景物。——我的寂寞和恐惧是从村里带来的。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孤身一人,守望在远离村庄的田野,日夜相伴的多是虫、草,感受最多、思考最多的是寂寞和恐惧。作者随情起思,见物生情,如此倾诉,内外相融,深沉、天然。
“展现博大与深远的可能是一颗朴素细微的心灵。那些存在于角落不被人留意的琐屑事物,或许藏着生存的全部意义。”刘亮程散文的意境丰厚优美,还得力于其内蕴的生命意识和哲学意味。这方面的意蕴多由类似于诗歌语言的暗示性而来,便给人多义感,也就更耐品。其意蕴不是单层面的深入,而是多层次多方面的深刻,是在内涵广博基础上的丰厚。他的散文中,表现为“形散神散”的作品居多。这和作者的生命体验直接相关。他在《我受的教育》一文中说:“这一生中,我最应该把那条老死窝中的黑狗称师傅。将那只爱藏蛋的母鸡叫老师。它们教给我的,到现在我才用了十分之一。”“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出生,让我在一根木头旁呆二十年,我同样会知道世间的一切道理。这里的每件事物都蕴含了全部。”正因为刘亮程从自己的生活环境和经历体验中读懂了人生的许多道理,而且在一根木头或一股寒风中也会悟出多种哲理,他散文的意蕴才广博而又深刻,给人多方面的品味。他散文中的“风”可以是自然景象的虚化,也可以是虚化了的自然景物,“风”刮在社会、世事、人生、人性、机遇,和总让人困惑的命运之中,也刮在那草、虫、树等世间广泛而平凡的众多生灵中。比如那“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刮得慢极了。能看见那些枝叶挨挨挤挤向天上涌,都踏出了路,走出了各种声音”(《树会记住许多事》)。在作者的笔下,所有的事物都具有了生命丰富深刻的内涵,它们和人融为一体,难解难分,共同阐释着世间的哲理和人生的奥秘。一些不起眼的草籽,也有着不同的运命,它们各自长在院子里、门边上、屋顶、墙缝等地方,它们落地时或许会落在羊身上、鸟毛上、人的鞋坑和衣帽上,它们会在你身上的隐蔽处一藏多年,“其间干旱和其它原因,这种草在大地上灭绝,枝被牛羊吃掉,火烧掉。根被人挖掉、虫毁掉。种子腐烂掉……春天空空来临。你走过不再泛绿的潮湿大地,你觉得身上痒痒,禁不住抖抖身子——无论你是一条狗、一头羊、一匹马、一只鸡、一个人、一只老鼠,你都成为大地春天唯一的救星”。“有时草籽在羊身上的厚厚绒毛中发芽,春天的一场雨后,羊身上会迅速泛青发绿……发芽后的(草籽)伸出一枝一枝的绿芽子。这时羊变得急躁,无由地奔跑、叫、打滚、往树上墙上蹭。草根扎不透羊皮……太阳晒干羊毛时,所有的草便死了。”(《一村懒人》)这里草的种种命运,也是人的命运,草成了人中的“草”。在作者对琐屑事物的细腻描绘中,在作者细致而又深沉的思索中,有了令你久久咀嚼的意境。如此刘亮程散文的意蕴里,有对故乡风物和人情的依恋,如《捉迷藏》《共同的家》《老父》等;有对人生孤寂境地的无奈慨叹,如《天边大火》《鸟叫》《走着走着剩下我一个人》等;有对生命的同情与怜悯,如《一只虫子的死》《狗这一辈子》《有人死了》等;有对人生、人性的揭露和批判,如《狗全挣死了》《偷苞谷的贼》《沉沉牛哞》《通驴性的人》等;有对生命困境沉重的思索和叹息,如《寒风吹彻》《通驴性的人》《只剩下风》等;有对命运不屈的抗争与悲凉,如《逃跑的马》《剩下的事情》《家园荒芜》等;还有那些几乎散布在他所有散文中的对世界和人生的哲理性思考。所有这些,都从刘亮程的“村庄”里细致生动地流露出来,走进他的“村庄”,就会沉浸在一片生命之海里痴痴地思索。
刘亮程散文的意蕴就这样让人浮想联翩,寻味良久。那阵大雪天吹彻心魂的“寒风”(《寒风吹彻》),那扇夜风里一开一合的院门(《风中的院门》),那截不舍扔弃而最终朽腐的木头(《远远的敲门声》),那两股死死缠着飘向远处的炊烟(《烦烟是村庄的根》),那只半夜鸣叫的鸟(《鸟叫》),那个趴在屋顶愣愣想着事情的人(《高处》)……太多的形象,在刘亮程的散文中都演绎成了诗中的意象,使得生命诗性于其中漫步,让人品了再品,说了又说,品评不尽,是因为他的散文不仅能引起人们普遍生活体验下的感受和沉思,而且能引起读者在当代思想和文化意识层面的理解和共鸣。
刘亮程散文的情感和意蕴,以“团”的光焰照亮,以至燃烧着我们的心灵,它区别于“点”的闪烁,也有别于欠缺特色的“泛滥之水”。他的散文以对一个村庄巨细无遗的自然感慨和深刻思考,导引着众人去思考我们平凡、琐碎却包孕无限的日常生活,沉思我们熟悉和习惯了的一切,从而从我们日益为常的生活现象中发现人生的种种问题和种种困境,去探索我们人生的深层内蕴,追求更为人性而智性的理想人生。
作者系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汉语言文学系教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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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③ 鲁枢元主编:《文学理论》,第225页、第226页、第226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第一版。
②④贾平凹主编:《散文研究》,第37—38页、第60页、第62页、第284页,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1月第一版。
⑤《风中的院门》。
⑥⑨《捉迷藏》。
⑦ 《追狗》。
⑧⑩ 《炊烟是村庄的根》。
张国俊:《中国艺术散文论稿》,第4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6月第一版。
《对一个村庄的认识(代跋)——答青年诗人北野问》。见散文集《风中的院门》,第415页,2001年1月第一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