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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红旗 文选 ]   

呼唤爱情的绝响

◇ 王红旗


  徐坤写作《爱你两周半》的状态与《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判若两极。她像一个坐看云起时的“神侃”而笑视人间百相,双腿盘起,席地而卧,两手扶膝,双目微闭,操持着意念之魔棒,用犀利调侃和辛辣讽刺之笔调,制造着“情人”“夫妻”一次一次“易位”的撩人情节,一步一步逼近现代人灵魂深处的欲望与迷惘。两周半的“夫妻”生活,就把所谓巨富、明星、教授们的风度、脸面与尊严,一层一层解刨得坍塌委地。梁丽茹、于珊珊这两位中青年知识女性形象,经历“婚外情”易位后的洞见,会使在爱情婚姻黑暗关系里的精神昏迷者顿然醒悟。
  在北京非典肆虐时期,梁丽茹的丈夫,京城房地产大亨顾跃进和电视台主持人于珊珊因做爱而睡过了头,一觉醒来已被“隔离”。顾跃进的妻子,某大学的系主任、博士生导师梁丽茹,面对沉迷于“婚外情”的丈夫而红杏出墙,与她的部下青年男教师董强以夫妻的名誉出走云南。于珊珊居住的平民公房,云南大理的小旅馆,却成了这两对非常“夫妻”生活的“爱情极地”。
  
  于珊珊——
  审视“情人”与权性交易之后的厌倦
  
  年轻漂亮的电视台主持人于珊珊,之所以把顾跃进作为寻觅已久的梦中“情人”,是把这位在亿万电视观众面前的美男形象和商界巨头,当做她“开拓自己人生光辉前景的网页”。虽然顾跃进的社会地位与物质财富早已达到“想睡谁就睡谁”的性权力,不停地轮换年轻女人泄欲,逢场作戏。但是,他需要聚敛更多的财富,他心知肚明电视台的光环与他的明星楼盘之间的微妙关系。“现在面对一个上赶子前来使美人计的电视美眉”,当然会一剑双雕,将计就计。因此,“这两个相差二十岁的男女,他把她和‘电视台’捆绑在一起宠爱,她把他和‘出资人’和‘赞助商’打包在一起送抱投怀”。按照当下时尚的“情人”组合,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正因为这样的“情人”观念,“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仅有爱情是不能结婚的”,才倍受某些女性的青睐,才会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小蜜、情人、包二奶、包二爷与美男鸭子群,才会出现“才貌双全傍大款”,才会上演挥霍欲望绝无禁忌的“青春祭”,才会出现毫无情意可言互偷互泡的“一夜情”。而这种“空心爱情”的时尚,在当下社会里仍有争相效仿、前赴后继之势。所谓精英男性仍把“想睡谁就睡谁”作为自己成功的价值与权势的象征,某些女性以为年轻漂亮就是资本,心甘情愿地成为消费品与依附者,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卷入其中。他们披着 甜蜜“情人”的外衣,却行权、钱与性交易之实。
  但是,徐坤的高妙之处,就在于让生活离奇地出轨,男女主角的亲密关系再一次“易位”。突如其来的非典把顾跃进和于珊珊“隔离”在一间屋里过起了“夫妻”生活。问题是既然是交易,为了各自达到目的,可以客气和忍耐。正像于珊珊所言:“忍一天两天能忍,三天五天能忍,十天八天就忍不下去了。客气一天两天能客气,三天五天能客气,十天八天就客气不下去了。”非典“隔离”就像战争和瘟疫,人的生存面具统统卸装,本性的恐惧、无措、脆弱、自私、浮躁和歇斯底里疯狂暴露。更何况“夫妻”生活的一览无余。
  在于珊珊眼里的顾跃进,这位几乎是满身优点,满头的光环时代骄子,华服锦绣,宝马香车,信用卡在握的成功人士,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只是一堆肉。绷紧的肌腱完全泄了。一堆瘫在床上的老肉。伴着呼噜声。尤其头发里浓烈的烟味、嘴巴里臭烘烘的酒气,污秽之极。惨不忍睹。”睡觉时的呼噜声“那简直是非人类的怒号、咆哮。老虎、狮子、狗熊在昼夜不停地嚎叫;风箱、汽笛,一阵一阵,抽冷子响起,一点没规律;一万两火车、坦克轰隆隆开过来,轧过去;一千场雪崩,泥石流,山洪暴发,铺天盖地,滚滚而落。”她用棉球堵耳朵,戴上MP3听音乐,看 上的帖子,打开QQ聊天,一点一点熬到天亮,盼着顾跃进醒来早点儿滚蛋。她想,不是说社会上“四十五岁的男人也是如花似玉的、灿烂如金的年龄段”吗?“怎么就没有人告诉她,这个年龄的成功男人,身体上的零件都该大修了:什么‘三高’,打呼噜,夜晚躺在床上一堆肉……”这“一夜”就已经把这位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折磨的欲死不能。可见两周半的“夫妻”生活是如何度日如年。
  徐坤这种对男性形象夸张的描写,不仅仅是颠覆传统把被看的对象女性转换为男性,不仅仅是否定世俗爱情理念里的男性四十风华正茂。而是通过人物身上的老肉、呼噜、臭味,向人物的灵魂深处开掘延伸,这样的发现恰恰是借于珊珊之感觉。也许是性别极地的角色“易位”,启迪了她意识里的“性别盲区”。于珊珊对顾跃进生理和心理的种种劣疾厌恶之极,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位精英男人:“大凡名人和成功人士,都是这样极度的自恋和脆弱吗?”“这就是所谓的婚姻生活吗?这就是跟一个大款生活的细节吧?跟一个老男人在一起,必须有足够的克制和忍耐力,容忍他的打呼噜,容忍他对饭菜挑剔不爱吃这不爱吃那,容忍他的暴躁抑郁的情绪化,容忍他唱一棵小白杨长在哨所旁,容忍他身上散发的莫名其妙的 ‘老人味’”。
  这种种非常“夫妻”生活的冲突,从更深的层面上讲,是不平等的两性关系的冲突,是男性仍然想按照自己的文化理想塑造女性的冲突。他们同床共枕和做爱,但心灵的距离却在两万五千里之外,从欲海爬出后还是谁也读不懂谁。两周半“夫妻”生活的相互怨恨、憎恶和忍无可忍,非典“隔离”解除时只能狼奔兔逃。不是说现在的爱情婚姻都要加上权、钱与势吗?表面上锦衣玉食,宝马香车,风光无限,其实付出的代价是长久的掩埋精神与灵魂的苦役。
  徐坤小说以挑战世俗文化认同的胆略,以锐利的反讽,批判人们对于财富无节制的崇拜,文化对获得巨额财富的男性高山仰止的认同,男性有了财富就可以拥有名誉地位而光环四射,遮蔽一切。而且通过于珊珊的新发现:“情人”顾跃进颓废的肉体,麻木的灵魂,财富和人格的畸形分裂。于珊珊反思自己走过的路,产生了对“婚外情”的厌倦,找到了失落的心。特别是在“非典”前线的历练,让她看到了生命的本相和生存的本质。开始了自我独立奋斗、寻找真爱的新生活……
  
  梁丽茹——
  遭遇“婚外情”真相之后的尴尬
  
  徐坤再次运用男女主角的性别“置换”。“易位”的主角由一位房地产成功男性,换成了有学术权威的知识女性。投怀送抱的由年轻漂亮的电视女主持人变成了年轻的英俊男士。非典“隔离”这场特殊的灾难,可以把所谓的“情人”硬摁在一起过夫妻生活,也可以把所谓的“情人”分开,合与分虽然方式不同,但所要表达的不仅是人们“婚外情”权、性交易的背后,真爱的丢失,人性地滑落,对性欲望的厌倦。更要表达的是在社会中两性不平等关关系,造成了女性的爱情悲剧。
  梁丽茹和董强在“第一夜爱情发生地” 的云南大理,突然听到北京因非典“隔离”的坏消息,日夜醉酣的浪漫之旅却变成了各自走散。在昆明机场登记的时刻,梁丽茹“忍不住紧紧拥抱董强,静默相拥之中,竟有了些生死离别的滋味”。对于董强而言,他的亲人都在北京,梁丽茹只是他利用的对象,无论如何在这个特殊时期他要回北京。其原因是他们的姐弟恋情虽然表面上如火如荼如胶似漆的美好,但实质上仍是一场权、性的交易。
  中年知识女性梁丽茹,某大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但是与丈夫顾跃进十年的夫妻分居,情感生活的缺失,死亡婚姻的压抑,吞噬着她的容颜和精神。未婚的年轻男教师董强以感恩、功利和轻侮的复杂心态,特别上心地“想找到她的喜好嗜好爱好什么的”,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她,献媚她,不露一切痕迹地寻找溜须拍马屁的机会,总算窥探到了她心灵的秘密。他之所以处心积虑地预谋以夫妻的名义与梁丽茹去云南大理,是因为梁丽茹帮助他评上副教授,保住了他上岗的职位。他知道现在“改朝换代了,压在头顶上的,到处都是女的”。他把他年轻坚实雄壮的身体投怀送抱,是为了再一次获得晋升的良机。梁丽茹却把这种别有用心视为浓浓的爱与热恋。从董强在火车对她的百般关爱、抚慰、撩拨,到在她的唇上胶住的一个深深的长吻,她就恨不能把亲密进行到底。董强的嘴唇和手指把她“点化成了一条刚从水里上岸的鱼”,然后“把他年轻的力量,全部倾斜到她的里边……”她像沉溺在爱海里淹死了。尽管在欢娱过后时阴时晴的对话中有很多的互相读不懂。但她总觉得这是自己生平最快乐的一天,女人被新鲜的“情人”宠爱就是幸福。她“被爱”得要发疯了。如果梁丽茹一旦发现了董强是在利用与玩弄她的情感,这种错位不知道会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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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丽茹这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填补了当代文学反映中年知识女性当代生存态的空白。徐坤始终在关注知识女性的生存状态,在她的作品中对女性在各个时期的生存所遇到的问题有非常系统的表现,她的《出走》《厨房》《迷途》《橡树旅馆》《相聚梁山泊》等等,甚至包括她的《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都是写的“走不出围城的知识女性”,尽管她们都在事业上小有成就。但是梁丽茹让我想到了二十多年前谌容的《人到中年》,小说中塑造的女性形象陆文婷,诉说着中国知识女性为了实现与男性“在同一地平线上”起飞的梦想,长时间的超负荷的工作,疲惫多病的身体已不堪再能承受之重,她正在家庭和事业双重负担的困惑中苦苦挣扎,身心健康受到了严重的威胁……。那么改革开放以来,没有文学作品真正探索过当代中年知识女性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直到徐坤的《爱你两周半》问世,以梁丽茹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才填补上了这个空白。正像评论家李洁非所言“它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新《人到中年》,梁丽茹也可以称为“新陆文婷”。
  梁丽茹仿佛是一个活在这个时代的陆文婷。陆文婷有一个虽然清贫但有一个完整的家,夫妻恩爱,她忧虑的是家庭以外的社会身份与价值。虽然过渡疲劳身体多病,家却是她温馨的港湾。梁丽茹却正好相反,她是智慧卓越、事业有成的中年知识女性,是某所大学的系主任与博导,是单位里的顶梁柱,倍受重用和尊敬,有社会地位与身份,但婚姻家庭与情感生活一塌糊涂。也就是说陆文婷只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梁丽茹除了幸福的家庭之外拥有一切。梁丽茹的危机不是社会与健康层面,而是家庭与情感层面。但这两者之间谁更充实?谁失去得更多?两代陆文婷之间,中国女性的解放到底如何评价?实现自我是否随着时代的演化而增加了变数?这又是徐坤提出的女性生存现实问题。
  梁丽茹经历了这次红杏出墙的“易位”,经历了爱情婚姻危机,她最后感觉到父母与儿女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最重要的。靠婚姻关系缔结的夫妻关系并不是非常牢靠。虽然丈夫顾跃进在痛苦中反思,寻找着自己生理和心理的病根:单身生活,极度脆弱,承受能力差,心灵感官麻木,不停地换年轻女人泄欲,逢场作戏……他感觉到没有亲人的家不是家。甚至想到自己的初恋、初婚,自己第一次做父亲。他见到妻子梁丽茹,“仿佛他们从来就不曾分离,没想到到了四十多岁时,她变得漂亮了。是一种说不出的变化。一种成熟的自信和妩媚。”再次“易位”的非常“夫妻”生活,让一个被性欲望刺激阉割了情感世界男人迷途知返。但是梁丽茹交给顾跃进的离婚协议书给这个温暖的结尾泼上了一盆理性冰水,梁丽茹最终成为勇敢的走出“围城”的新女性,可谁能说这就是女性心灵的福音呢!
  徐坤就像一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识“神探”,以于珊珊和梁丽茹遭遇“情人”的故事,直戳穿所谓社会精英的人性软肋与性别盲点,撕破了天造地设般的“情人”面纱所掩盖的权性交易的本质真实。可悲的是这个欲望的时代,挟裹着人们忘记恐惧绝望与渴望拯救的痛苦,把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全部抛了出去,“欲望在倾斜的关系中无限的膨胀”。但是对于女性来说,无论处于那种位置其感情与身体总是被利用被物化,而年轻的女性拿情感来交换可以毫不珍惜,而中年的女性为什么总是那样的认真?这蕴涵着徐坤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女作家,哀其不醒的心痛和关怀。于珊珊和梁丽茹在“两周半”短命爱情的“夜航”里,对欲望的厌倦与真爱的向往无论如何也是一种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安慰吧。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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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爱情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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