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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雪环 文选 ]   

生命在刀丛锋刃中跌爬

◇ 王雪环


  鲁迅曾称赞萧红的《生死场》在表现东北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方面,往往已经力透纸背。①而陈应松的《母亲》》在表现底层人民生的痛苦与死的磨难方面,也可以说是入木三分。比之于萧红笔下月英和小金枝等东北人民的悲惨遭遇,陈应松文中母亲的悲歌则更令人惊心动魄,黯然消魂,而躬身反省,思绪绵绵。尤其是其中水到渠成而又出人意料的结局,更摄人魂魄,因为有意识的“谋害”甚于无意识的毁灭,自生自灭的凄景逊于努力挣扎后的惨剧。虽然技巧在残酷的生存真相面前苍白无力,但是不可否认的,技巧的运用会凸现生存本相和悲剧内涵。《母亲》之所以有更为撼人的结局,是因为作者在文中集聚了众多的矛盾,并使这些矛盾密切碰撞、厮杀,尖锐对立,人物的生命便在这危机叠起、四面楚歌的刀丛锋刃中跌爬。漩涡的核心是母亲,母亲的生命被挑在所有的刀尖上,《母亲》才有了复杂深沉的内蕴。
  
  一、缠绕着母亲的刀丛锋刃
  
  《母亲》中的每个人都挣扎在矛盾中,复杂而尖锐的矛盾让儿女们备受煎熬,让母亲身陷绝境,而命丧刀锋。虽然《母亲》逼真的心理描写、极富写实性的细节和散发浓郁生活气息的语言,给人以强烈的感性体验,和平实质朴的印象,以致于让人沉湎于内涵,难以回味其艺术技巧。其实,作者早就在为母亲的悲剧结局而调兵遣将、调粉弄色,最终“名正言顺”地把母亲“逼”上绝路。围绕着母亲的遭遇,作者设置了重重矛盾,矛尖则都指向母亲,直至最后汇聚一体,交织成毒,径取母亲性命,小说的意蕴便在刀尖锋刃上震魂动魄地显现,给予人鲜明的印象、深切的示意。
  就矛盾的直接性而言,小说中首要的矛盾便存在于儿女生存与母亲活命之间。依20世纪美国著名的哲学家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心理学看来,人可分为五个层次的需要:生理、安全、爱、尊重和自我实现。这样,“人类的需求构成了一个层次体系,及任何一种需求的出现都是以较低层次的需求的满足为前提的”②。儿女生存与母亲活命的矛盾冲突,是在彼此生命的生理需要降为极点时才成尖锐对立之势。母亲初起病时,儿女们还是努力为母亲治病。而且,“青香把所有的钱都带来了。那可是她与亮子这两个月的生活费,为找前夫索要儿子的生活费,已经被暴打过几次”。可是钱花完后母亲只能带病在家。待母亲再度住院,已是重症病人:身体全瘫,口不能言,大小便失禁,疼得胡叫乱喊。然而“钱成了不可逾越的大山”,儿女们无奈,半夜携母逃离医院。但是这样一个母亲,儿女们将如何承受?为了伺候母亲,大哥的心脏病加重,“每天心慌”,大嫂的眩晕症厉害,已经晕倒了几次,女儿杏儿的先天性心脏病复发,差点要了性命; 弟弟受不了刺激,疯病又犯了;青香为照料母亲,两三个月便瘦掉三四十斤,几次昏倒在讲台上,却还要遭受前夫的逼迫和蹂躏;过继给别人的二哥拿出买种羊的钱为母亲治病,只得自破面相,以在媳妇面前蒙混过关……。然而,母亲的病不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整日疼痛嚎叫。二哥便有了痛心而发狠的话:“……人总会死的……妈已活到头了,不能再害我们了,……种田的啊,再这样下去,一家家都要家破人亡!……”。事情到了“不想搞死妈我们都要被妈搞死”的绝境,生存的残酷性赫然裸露,儿女生存与母亲活命的矛盾达到了极点,原始的生存蛮力最终剥夺了母亲的生存空间。
  这其中,母亲不堪忍受的身体磨难,续偶之需与终无所续的事实,以及天伦人理对儿女们的牵制等因素,加剧了儿女生存和母亲活命这对主要矛盾的发展和激化。母亲的身体磨难不但压迫着自己的生命热望,而且给原本不堪重负的儿女们增加了心理砝码,为主要矛盾的激化添油加料,同时也减缓了儿女们“毒杀”母亲的心理压力。二哥说:“这样下去都受不了了,我看只有把妈搞死算了,让她轻松地走去。”而母亲的命运因无偶相伴也不得缓解,终于和儿女们的生存尖锐对立。并且,儿女私欲与伦理道德之间的矛盾,也加速了主要矛盾的白热化程度。儿女们为尽孝道身心憔悴,因此这里“私欲”二字确难出口。可是,生存极境中,不得不承认儿女们作为生命的自私欲。为了生存,儿女们无力伺候老母,却又不得不遵循伦理道德,不能让老母自生自灭,艰难抉择之极,主要矛盾达到极点,老母亲的性命被迫终止。如此看来,母亲命绝不仅仅缘于儿女生存,实则关涉到众多矛盾。
  再者,现实环境和母亲活命的矛盾。现实环境而致的种种矛盾,成为主要矛盾激烈对搏的催化剂。这些矛盾,看似外围,实则内伸,间接、直接地参与到主要矛盾中,起到了实质性的作用,加剧了母亲命运的悲剧性。其一,医患矛盾。医院和医生对病人本应具有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然而有些医院却重收费,轻人道,有些医生看病也重机器,轻责任。母亲重症住院,医生说必须CT检查,儿女们无钱,医生就让母亲疼叫了一夜,名之曰观察,最后会诊,还是说“你们不配合检查,我们只能猜了”。结果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医院的费用却繁多,每天“量三次血压,收十二元”,“量体温,一次两元”。病没好转,费用则一再累叠。正是医患矛盾,促使儿女们早早放弃对母病的进一步诊断,也使主要矛盾日益对立,早要了母亲性命。其二,乡村医疗保健条件与农民生命所需的矛盾。母亲之所以不能溶栓,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这是因为牛家坳离镇医院太远。而且村里一直没有医生,连量血压也没有条件,更谈不上预防疾病。边远而落后的乡村的医疗条件的虚无,对农民的生命构成了极大的潜在威胁,母亲因此留下严重的病症,直逼她的生命。其三,表面政绩与实际情况的矛盾。由于一些人的好大喜功,以致弄虚作假,造成统计数据失实,不能如实地反映底层人民实际的生活水平。大哥居在乡里有名的小康村,却无钱为患先天心脏病的女儿治病。同样因没钱治病,村里牛三秀的子宫癌由早期拖成晚期,在家里疼得撞墙;牛黑子的爹瘫痪在床,屁股上烂出骨头而死。如此,贫困的生活被那些大有虚头的数据所掩盖,谁来关注他们?这矛盾看似与母亲的病症无关,实则加重了矛盾一方儿女们生存的压力,也便加速了主要矛盾的进展。其四,社会福利条件与生活实际需要的矛盾。儿女们无力照看老母,福利院如何呢?镇福利院只收孤寡老人,母亲自然在此规定之外。收费低的乡福利院呢?杂草丛生,工作人员态度恶劣,且母亲的800元钱,也仅只能住两个月最烂的福利院。社会福利条件薄弱,解决不了实际生活的困难。这样的矛盾把压力全集聚在儿女们的身上,主要矛盾之弦便越绷越紧。其五,死搬教条的办事作风与千差万别的生活形成矛盾。母亲重瘫在床,村长仍上门要修路费,因为乡里规定按人头交,不然便扣村长的工资,最后村长送上止疼片的条件是讨要母亲90元的修路费。这样教条地办事,加剧了儿女们的现实困境,为“害”母推波助澜。其六,官僚作风与百姓困难的矛盾。青香请假照料老母,不料有学生烫伤住院。于是乡教育组的领导大为恼怒,“扬言要她提前下岗”。作为主管领导,不深入了解实况,不体恤百姓艰辛,反而以官僚作风作简单粗暴的处理。听了青香那番“义正词严入情入理的话”,他也仅仅是哑口无言,而无动于衷。这时的儿女们,正需要众人相帮,尤其需要来自于官方发起的实力援助,也许温暖的援助下,母亲就不会被逼上绝路。实际上,拿工资的青香也处于雪上加霜、孤苦无助的绝境,最后不得不默认“害”母的毒计。
  这种种矛盾,交织如网,扭结如剑,罩在母亲微弱的生命,刺在母亲热望的喉头,怎能不要了母亲性命?陈应松以矛盾突出了母亲的苦难,也即是大地的苦难。同时,众多矛盾的缠绕纠结,也让儿女们来自于生存的自私本能有了斑驳陆离的色彩。拯救母亲,绝不仅仅是儿女们能做到的。小说以点带面,令人深沉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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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刀尖上的巧联妙想
  
  《母亲》的情节呈线性发展,而“出于审美的需要,线性的发展线路需要带有‘陌生化’的曲折形态”③。另方面,为加剧人物的矛盾性和无奈感,加强内涵的深刻性和复杂性,突出母亲被逼而死的绝境,作者注重在矛盾的浪头里运用穿插手法,善于调配矛盾双方的力量,使矛盾双方呈现曲折、沉重的斗争态势,顺理成章地显示出矛盾的复杂性和尖锐性。因其中手法的运用自然而然,顺乎生活流程,切合人物心理,似天造地设,所以有刀尖上的巧联妙想。
  纵观全文,每到矛盾锋头,必有双方力量的激烈较量和微妙偏移。作者以人物对话、自白、联想等方式穿插进与矛盾双方各自相关的内容,从而平衡双方的力量,让天平在炉火纯青的技巧拿捏中倾斜,其自然性、丰富性、动态性和逼真性便跃然出此,小说也因此具有了富有意蕴的审美性。下面以例阐述。
  小说第九部分和第十部分,由商讨害母之计到毒计实施,矛盾冲突快速加剧,穿插手法也更灵活圆润,情节曲折多姿。首先是青香和二哥之间的唇枪舌剑,青香坚决捍卫母亲活命的理由,二哥痛苦地陈述害母的无奈。对话之中,儿女生存与母亲活命这对矛盾的力量都大幅度增加,突出了儿女们抉择的艰难和无可奈何,最后力量在生存的天平上微妙偏移,在二哥“不想搞死妈我们都要被妈搞死”的哀诉中,青香不得不悲情沉默。接着,在实施毒计的人选上,儿女们踌躇犹豫,矛盾重重。丧失亲情,何来不决?正因亲情未了,被逼无情,才这样难以决断,心痛胆颤。最终,在青留把毒药端向母亲面前时,小说以多种方式呈现出他在无情之举中的深情联想:有心理自白式,“妈呀,不是我没有良心,这两年我照看您我把老病都犯了,为给您捉蛇也差点咬死……”;有对话式的,“妈,都说您最疼我,……”,“我小时喜欢玩粪堆,腿上长疮,您就用口吸,吸得我疤痕都没一个。您吸了毒疮嘴却肿了……”;有描述性的,“青留哭着,说着,可他仍下不了手,他端着碗手抖得像筛糠”。如此穿插描述,让矛盾一方母亲活命的内力急剧上升。究竟母命如何?矛盾似乎有了点回旋的余地。但是,在那昏暗的像下雨的光线里,母亲却死死抓住了毒碗,母亲的陡转细节让矛盾力量顿然倾斜。母亲的生命消散了,有关母亲的故事却令人深深悲哀,久久回味。这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即得力于作者于锋刃处穿插手法的巧妙运用。
  “好的小说情节不仅真实可信,引人入胜,而且要把社会的矛盾与斗争典型化,‘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从而引导读者正确、深入地认识生活,理解人生。”④《母亲》揭示出了阳光下的阴影,和谐中的噪音。陈应松能置根于大地,写出大地深处的苦难,“替大地申诉”⑤,体现了作家应有的良知,可贵!而他对文学技巧不露痕迹的运用,又显现了作家的卓越才华,给读者以欣赏的美感。正因为作者对矛盾巧铺暗设、铸锋磨刃。才把《母亲》打造成浪口上绽放的一朵心花,怒开在读者的心尖。母亲的生命已丧在刀尖,许多人的生命依然要在刀丛锋刃中跌爬,究竟谁在罹难?谁将受煎?谁能拯救?谁来援助?谁又可能逍遥于外?……陈应松的《母亲》在深情地逼问。
  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河南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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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小说集五》,1984年4月第一版,第443页。
  ② 转引自[美]马斯洛著(成明编译):《马斯洛人本哲学》,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③鲁枢元等主编:《文学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第一版,第139页。
  ④马振方:《小说艺术论》,1999年1月第2版,第135页。
  ⑤陈应松:《关于〈母亲〉》,《名作欣赏》,2007年第11期,第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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