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传奇是指唐代流行的文言小说,作者大多以传名篇,以史家笔法,传奇闻异事。唐传奇在小说创作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不仅产生了符合现代小说观念的成熟作品,而且出现了一批思想艺术水平很高的、在今天看来也堪称一流的作品。所以,前人把唐代传奇与唐代诗歌并称为“一代之奇” (《唐人说荟·凡例》)。
对唐代传奇小说进行鉴赏,我们首先应注意它的独特的艺术体制。宋人赵彦卫所说的“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云麓漫钞》卷八),准确地概括了唐传奇的艺术体制。所谓“文备众体”,就是指传奇借鉴了写史、写诗、写文的多种笔法,把这几种文体的因素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类型。
传奇中的“史才”,是指唐代传奇在谋篇布局上,较多地借鉴了史传文学的手法。许多传奇作品以“传”为题,为主人公立传。小说开始先介绍主人公的姓氏、籍贯、家世甚至外貌特征、主要事迹,然后通过几个最能表现人物性格特征的典型事件,展开矛盾冲突,情节曲折,叙述生动,结尾处往往是作者的评论,通过评论来表明作者的思想倾向。
传奇中的“诗笔”,一是指在故事正文中穿插诗歌,二是指用诗的手法写小说,形成诗化小说。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黄金时代,小说中出现诗歌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如《莺莺传》中,张生的求爱和莺莺的应约都是用写诗的方式,莺莺后来给张生的一封长信,也是诗体。小说中间加入了歌颂莺莺的两首诗,故事结尾,张生、莺莺又各赋诗一首。
小说中出现诗歌并非始自唐传奇,六朝志人志怪小说中也可以找到诗歌的片断,但诗歌的运用并不普遍。而唐传奇则融入诗歌,使之成为自己的有机组成部分。
“诗笔”的深层含义,乃是指诗化意境的创造,这是传奇既不同于志人志怪小说,又不同于白话小说的所在。传奇小说作家善用诗般凝练的语言,以委婉含蓄的方式抒发作者的情感,使我们在体验到清晰可见的形象的同时,产生绵绵不尽的情思,回味无穷,这在其他小说是没有的。如《霍小玉传》,作者始终把握霍小玉的情感轨迹,重点写情,以凄婉动人的笔调刻画了她爱恋与忧虑相纠缠的内心矛盾,哀怨与惆怅之情伴其一生。该篇不仅叙述故事的来龙去脉,而且重在抒情,从而产生了诗样的效果。
传奇中的“议论”,是指在故事讲述过程中,作者的主观评论部分。大多在故事的结尾,也有少数在故事的开头或情节的中间。其作用是对所叙故事进行评论,对故事中的人物或褒或贬,明确地表达作者的创作意图。如《李娃传》在讲完李娃由娼女而至?F国夫人的经历后,作者感叹道:
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
叹息之余,作者为李娃这个出身卑微的人立传,是因为她的品行“有足称者”,符合妇德的规范,值得后世女子学习。而这,正是作者创作这篇小说的目的。
“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鲁迅解释这个变化为:“六朝时之志怪与志人底文章,都很简短,而且当作记事实;及到唐时,则为有意识的作小说,这在小说史上可算是一大进步。而且文章很长,并能描写得曲折,和前之简古的文体,大不相同了,这在文体上也算是一大进步。”(见《中国小说史略》)也就是说,自觉地虚构想象和情节的委婉曲折,使唐代传奇作为小说的艺术特性变得更为鲜明、突出。我们在鉴赏的过程中,对此不能视而不见。
唐代传奇的作者,不再像六朝时的小说作者那样做事实传闻的忠实记录员,而是在事实、传闻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胆的虚构和想象,使小说所传之奇,成为有意为之之奇。那些以神仙鬼怪、怪异之梦为题材的作品,本来讲的就是虚幻无稽之事,虚构想象自然成为其基本手法;就是那些以历史和现实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也不拘泥于历史,而是根据创作的需要,因文生事,进行虚构。
《长恨歌传》中的人物和事件,大多是历史上实有的,但作者陈鸿没有囿于历史,而是把歌颂李杨之间的爱情作为小说的主题,为了服从这个主题的需要,小说后半部分虚构了杨玉环为仙及与方士相见的情节,以及唐玄宗命方士上天界、下地府、极天海、跨蓬壶以求杨贵妃魂魄的情节。
即便是基本上写作者自己经历的《莺莺传》,为了更好地表达作者的情爱理想,也在事实的基础上进行了附会、想象。该篇将故事的男主人公易为张生,将出身并不那么高贵的莺莺说成是大家闺秀,从而淋漓尽致地描写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柔情蜜意,而不致惹人非议。
虚构想象不仅表现在创作实践中,“而且作者往往故意显示着这事迹的虚构,以见他想象的才能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牛僧孺,他“时时示人以出于造作,不求见信……乃并欲以构想之幻自见,因故示其诡设之迹矣”。(见《中国小说史略》)似乎并不隐讳自己的小说是虚构而成的。比如他写的《元无有》,题材源于志怪小说,他在原作的基础上进行了很大的改变,竟把主人公改为“元无有”,以显示自己的“构想之幻”,并没有指望读者相信故事的真实性。
由于唐代传奇的作者从事实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不仅可以幻设故事,而且能够想象故事过程中的细枝末节,所以使唐传奇呈现出“叙事宛转”的特点,其情节发展跌宕起伏,出人意料,极尽委婉曲折之能事。
作品要引人入胜,就要讲求情节曲折变化,不断以强烈的悬念吸引读者,唐传奇作者显然深知这其中的奥妙。如《李娃传》,以荥阳公子和李娃的爱情纠葛为线索来安排情节,用抑扬顿挫的方法把故事组织得井然有序、跌宕起伏。小说一开始写荥阳公子才华出众,被父亲视为千里驹,自己也觉得中举易如反掌,为后文作铺垫。接着笔锋一转,写荥阳公子为李娃的美色所倾倒,资财荡尽,沦落凶肆,被其父毒打几至死去。在饥寒交迫中,李娃收留了他,并助其一举成名,故事最终以大团圆结束。这篇小说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大开大合中,在男女主人公离合沉浮的大喜大悲中,在一系列变幻莫测、扣人心弦的悬念中,创造出引人入胜的情节。
鉴赏唐代传奇时,我们还应注意到,传奇小说的情节固然动人,但因其目的主要是在于传人,所以塑造了一大批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表现了小说艺术的成熟。传奇小说在塑造人物上,具有以下特点:
一是人物的个性同其命运遭际密切相关。如李娃和霍小玉,同为妓女,都与贵族公子相恋,又都同样面对着门阀制度的威胁,但由于两人出身遭遇不同,她们的性格和采取的行动也就迥然而异。李娃久落风尘,一方面对被污辱被压迫的生活不满,另一方面又在长期的生活中沾染上了许多不良习气。所以她才会在荥阳公子资财荡尽之时,与鸨母一起设计将荥阳公子赶走。但她又良心未泯,在公子沦为乞丐之时,出于同情和怜爱帮助他恢复身份。在荥阳公子功成名就之时,她却做出了功成身退的明智决定,体现了对门阀制度的清醒认识。而霍小玉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对爱情的追求中,表现出她的坚韧和执著。而这种坚韧和执著,既表现出了表面上看来与她年龄极不相称而实际上却是由她的出身遭遇所决定的早熟和沉稳,又从中透出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的幼稚和天真。两人性格同中有异,非常鲜明。
像这样与生活环境息息相关的人物性格描写,在唐以前的小说中是没有的。而在唐传奇中,这样的例子则俯拾皆是。如李益和张生,都是负心薄行的士人,但李益好色、虚荣、轻狂,而张生则显得庄重、深沉、诚挚;背约之后,李益自感理亏,对霍小玉采取躲避欺瞒的方式,而张生则摆出正人君子的面孔,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又如异类女子任氏和龙女,任氏近乎风尘女子,而龙女则像名门闺秀。女侠红线和聂隐娘,都有感恩知遇之念,红线能顾大局、识大体,而聂隐娘则较多地局限于个人恩怨。同类人物既有共性,又有鲜明的个性,血肉丰满,给人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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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深化和丰富人物形象。如《莺莺传》中的莺莺,在与张生始乱终弃的负心行为发生矛盾冲突的过程中,逐步显示出她那深沉、忧伤、怨而不怒的性格特点。《红线》中的红线,在与飞扬跋扈的藩镇田承嗣的尖锐斗争中,表现出她那英勇机智的性格以及顾大局、明大义的高贵品质。
三是多侧面、细节描写。如《莺莺传》中对莺莺这一形象,采取多侧面描写的手法,从各个角度去观照,突出莺莺之美。先写张生“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别人问其原因,则答“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说明他对女方美的要求特别高,然后写他见到莺莺后,如何为之倾倒,这样就从侧面间接地表现了莺莺无比的美丽。
唐传奇还擅长通过精微独到的细节描写,深入细致地刻画人物形象。如《李娃传》中荥阳公子与李娃最初相见和交往的那段描写,历来为人称道:
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以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其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也?”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
正值弱冠之年的荥阳公子,见到李娃这样的绝色佳人,自是爱不忍舍。但他又是一个教养有素的大家子弟,深知长时间无故注视一个青年女子是有悖于礼法的。“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诈坠鞭于地”“累眄于娃”“竟不敢措辞而去”等一系列细节,就使他见到李娃后既恋恋不舍又毫无办法,既幼稚可笑又机智聪明的性格特点、心理活动,呼之欲出,惟妙惟肖。“侍儿不答,驰走大呼”这一细节,内涵也十分丰富,一方面表现了侍儿见到荥阳公子来访后惊喜不已的心情和她不善于掩饰的情态,更重要的是对李娃的“不写而写”。这一细节暗示出李娃对公子也是爱慕不已的,并且是经常和侍儿一起议论、猜测、盼望着公子的来访。此处对李娃的描写,可谓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此外,唐传奇在语言的运用上也很有特点,值得我们重视。一是骈散结合,崇尚华丽多彩与准确生动,即鲁迅先生所说的“文辞华艳”、“施之藻绘”;二是雅俗交融,提高了语言的表现力。
唐代传奇大都以流畅的古代散文为叙述的主要工具,同时又带有较多的韵文成分。如《游仙窟》及裴?《传奇》中的若干作品,叙述故事,描写情景,既有散文,又有大量骈文,而且穿插了许多五言诗,使词采富丽多姿,描写细致入微。又如《莺莺传》中莺莺写给张生的信,以半骈半散的笔调,深刻地表现了莺莺的内心世界,增强了作品的悲剧气氛。穿插的诗篇与散文交相辉映,使这个爱情故事更为凄婉动人。
唐传奇的有些作品,还出现了一些口语化的语言,使读者如闻其声,格外生动。如《无双传》中的朝官刘震,由于官兵造反而吓得跑回家中,一进门,便“汗流气促,唯言:‘锁却大门,锁却大门!’”平时的气势和斯文早已踪影全无,只剩下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狈相,再加上一口大白话,让人不禁失笑。
唐代传奇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古代小说走向成熟。但唐传奇在思想艺术上也存在着一些不足,如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剖析相对狭窄无力、一些人物的性格前后矛盾等等,我们在鉴赏时应注意到它的这些缺点。
作者系山东政法学院讲师、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博士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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