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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爱的女人》

◇ 耶利内克


  前 言
  
  您了解这个层峦叠嶂的美丽国度吗?
  远处秀丽的山峦是它的边界。它的视野不是众多国家所拥有的。
  您了解这个国度里的农田、牧场和原野吗?您了解坐落在它那里的宁静房舍、生活在那里的性情温和的人吗?
  就在这美丽国度的中央,善良的人建造了一座工厂。厂房的银色铝合金波钢瓦顶与四周的针叶和阔叶林形成明快的对比。工厂蜷缩进周边的风景之中。
  虽然她没有理由蜷缩身体。
  她完全可以挺直身体。
  她坐落在这个美丽的地方,而不是不美丽的地方,多好。
  工厂看上去仿佛是这美丽风景的一个组成部分。
  她看上去仿佛是从这里生长出来的,实际当然不是这样。倘若仔细去打量她,就会看出这一点:她是善良的人们建造的。不努力就一事无成。
  善良的人们在那里进进出出。接着就融入到风景中去,仿佛这风景属于他们一样。
  这家工厂和工厂所占的地皮的所有者是一个康采恩。
  尽管如此,当人群高高兴兴地汇拢时,工厂还是很开心,因为这样的人干的活要比心情不愉快的人干得多。
  在这里干活的妇女不属于这家工厂的所有者。
  在这里干活的妇女完全属于她们的家庭。
  只有厂房属于那个康采恩。如此一来,大家皆大欢喜。
  厂房的无数窗户熠熠发亮,同厂房外的许多自行车和微型轿车一样。这些窗户都是女人擦拭的,而汽车则大多由男人料理。
  所有到这里来的都是女人。
  她们干的都是缝纫活。她们缝制美体内衣、胸罩,有时也缝制束身胸衣和内裤。
  这些女人通常以嫁人或者其他的某种方式毁灭。
  缝纫活她们能干多久就干多久。她们的目光经常飘向窗外的一只小鸟、一只蜜蜂或者一棵草。
  她们有时能比男人更好地享受和体会外面的自然。
  一台机器总是缝制一条缝。机器不会觉得这活无聊。人们把它们放到哪儿,它就在哪儿尽自己的义务。
  每一台机器都由一个熟练的女工操作,女工也不会感到无聊。她也在尽一项义务。
  她可以坐着干活,负很大责任,但她既看不到工作的全貌,也没有远见。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她们有一堆家务。
  傍晚,自行车有时候驮着它们的女主人回家。家。这些家也都坐落在同一个美丽的风景之中。
  可以看得出,这里充盈着满足。
  风景不能使她们感到满足的那些人,孩子和丈夫会使她们心满意足。
  不过,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完全另外的一个地方:大城市。
  那里有这家工厂的一个分部,或者更确切地说,那里是这家工厂的总部,坐落在阿尔卑斯山前的工厂则是分部。
  这里的女人干的也是适合她们干的缝纫活。
  她们并不是因为适合干缝纫活才干缝纫活的,相反,女人的血管里流淌着的就是缝纫活。
  她们只需要把血从血管里放出来就行了。
  这项工作是轻松悠闲的女人活。
  很多女人干缝纫活时只是一心半意,心的另一半让家庭给占据了。有些女人全心全意地干缝纫活,这样做的女人并不是最好的。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城市的某个幽静之处,但很快也就结束了。
  如果有谁想要体验自己的命,那也不在这儿。
  如果说谁有命,那一定是男人。如果说谁得到命,那一定是女人。
  可惜,在这里,生活从人的身边走开,留下的只有工作。有时,这些女人中的某个试着跟上擦肩而过的生活,并且闲聊上一会儿。
  可惜,生活这时常常会乘上汽车离开,骑自行车的人是跟不上的。再见!
  
  开 始
  
  一天布丽吉特决定自己只当女人,当一个名叫海因茨的男人的女人。
  她相信,从现在开始她的弱点会变得可爱,她的强项将深藏不露。
  但海因茨在布丽吉特身上看不到任何可爱之处,她身上的弱点却也只是令他生厌。
  现在布丽吉特也只为海因茨而打扮,因为你如果是一个女人,那你就没法从这条路上回头,你就必须修饰打扮自己。布丽吉特希望,她的青春容颜将来会给她带来回报。也许布丽吉特根本就没有将来。这个将来完全取决于海因茨。
  人年轻的时候,看上去总是年轻,上了年纪以后,反正已经太晚了,如果此时看上去不比实际要年轻,那周围人一定会无情地评说道:年轻时没有注意保养!
  也就是说,布丽吉特做了一件对她的将来具有举足轻重意义的事。
  如果一个人没有现在,那就得为将来着想。
  布丽吉特缝制胸罩。如果缝制的是一条短缝,那得缝上很多只,四十只是最低的工作定额。如果缝制的是比较复杂的长缝,那就可以相应地少做一些。这很人道,公平。
  布丽吉特可以得到很多工人,但她只要海因茨一个人,他将会成为一个生意人。
  材料是衬着一层薄薄海绵的镂花尼龙布。她的工厂在外国市场上占有很大份额,并且很多女工是从外国来的。很多缝纫女工以嫁人、生孩子或者死亡的方式离开这里。
  布丽吉特希望自己有一天也通过嫁人和生孩子离开这里。布丽吉特希望海因茨把她从这里领出去。
  其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虽生犹死。
  除了自己的名字,b.暂时还一无所有。随着故事的进展布丽吉特将会从海因茨那里得到一个姓,这要比金钱和财产更重要,这能带来金钱和财产。
  可以表现出的真正生活,如果有人问起的话,真正的生活就是工作之余的生活。对布丽吉特来说,生活和工作就像白天和黑夜。这里谈论更多的是业余时间。
  在上述情形中,海因茨就叫生活。真正的生活不仅叫海因茨,他就是生活本身。
  除了海因茨便什么都没有。比海因茨更好的东西,对布丽吉特来说绝对无法企及的:不如海因茨的东西,布丽吉特则不想要。布丽吉特使出全身解数以确保自己的地位不下降,这个下降就是失去海因茨。
  布丽吉特也知道,她是没有升迁的可能的,她只会有海因茨或者一些不如海因茨的东西或者缝制胸罩至死。没有海因茨的话,现在缝制胸罩就意味着死。
  布丽吉特是否活着,与海因茨一道活着,或者错过生活,堕落,全凭偶然造化。
  在这事上是没有规律可循的。命运决定着布丽吉特的命运。她是什么、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海因茨和海因茨做什么。
  布丽吉特和海因茨没有故事。布丽吉特和海因茨只有工作。海因茨应该成为布丽吉特的故事,他应该替她制造一个自己的生活,接着应该给她制造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的未来又将深受海因茨和他职业的影响。
  这个爱情来自布丽吉特一方。她必须使海因茨相信,这个爱情也来自他那一方。他得学会认识到,没有布丽吉特他也同样不可能有将来。海因茨当然已经有了一个将来,而且是作为电器安装工的将来。即使没有布丽吉特,他也可以拥有它。电线可以铺设,无论是否有布丽吉特存在。甚至生活!还有去打保龄球或者九柱球游戏,这些都可以没有布丽吉特。
  不过布丽吉特却有一项任务。
  她得不停地使海因茨明白,没有她,他就没有将来。这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此外还必须竭力防止海因茨在其他某个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将来。此为后话。
  这是一件艰难的事,但情况看上去还不错。
  海因茨想要并且将成为小小的企业家,拥有或者将拥有一家自己的小企业。海因茨将置业立命,布丽吉特得到置办好的一切。布丽吉特宁愿让自己的男人把她置办进他的铺子中去,这铺子也将有那么点儿是她自己的。
  海因茨如果不是有天认识了一个女中学生,比如像苏茜那样的就好了!我的老天爷,海因茨不会有一天相信,某个无论如何比布丽吉特要好的人对他自己也更有利。
  如果海因茨找到了更好的话,那他也应该放弃。最理想的是,他根本就不会认识她,这样就更安全了。
  如果布丽吉特坐在缝纫机前缝制弹力布料,指间摆弄着海绵和硬邦邦的花边布料以及流行色调的新款小巫婆胸罩,那她就会做噩梦,因某个还不存在的人,而这个不存在的人却能以更好的东西的形象出现在海因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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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丽吉特就连干活儿的时候也得不到安宁。
  甚至在干活儿的时候她还得工作。
  干活儿时她不应该思考,但她内心的某个东西却不停地在思考。
  布丽吉特不可能从自己的生命中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像样的东西应该从海因茨的生命中来。海因茨可以将布丽吉特从缝纫机旁解放出来,这一点布丽吉特自己是办不到的。
  但这一点她不能保证,因为幸福是偶然的,不是依照规律或者一系列行为的逻辑结果。
  布丽吉特想要得到被制造好了的自己的将来。她自己不能制造将来。
  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并不重要。这两人本身就不重要。他们简直就是一切不重要之物的象征。
  经常也有男女大学生会面,除去性别,他们几乎一致。这样的会面经常可以让人编出很精彩的故事来。
  有时这些人甚至有长长的一段过去。
  虽然布丽吉特的过去可想而知不利于将来的财产的形成,但她还是认识了海因茨,财产将在他的手上形成。
  布丽吉特是母亲的非婚生女儿,母亲与布丽吉特干的是同样的活,即缝制胸罩和束身内衣。
  海因茨是一个运输货车司机和他那可以呆在家里不工作的妻子的婚生儿子。
  尽管有着这样的天壤之别,b.和h.还是相识了。
  相识在这一特例中意味着一方想逃离,以及另一方紧抓不放,不让溜掉。
  海因茨学过点儿什么,就是电器安装,这将使全部世界对他敞开大门。
  布丽吉特从来没有学过任何什么。
  海因茨是个什么,布丽吉特除了是其他人不费吹灰之力也能是的之外,什么都不是。海因茨是不可置换的,而且人们经常需要他,例如线路出现故障时,或者需要爱情时。布丽吉特是可置换的,多余的。海因茨有一个将来,布丽吉特连一个现在都没有。
  海因茨是布丽吉特的全部,工作对布丽吉特来说不过是讨厌的折磨。爱着一个人就是全部了。爱着一个人而自己又算是个什么,这是布丽吉特能达到的最理想境界。工作什么也不是,因为布丽吉特已经有了它,爱情要有价值得多,因为人们得先去找寻它。
  布丽吉特已经找到了爱情——海因茨。
  海因茨经常暗自发问,布丽吉特有什么在人面前可以拿得出来的东西。
  海因茨的头脑里经常盘旋着这样的念头,娶一个能提供什么的人,如能提供钱或者适合开一爿自家店铺的地方。
  布丽吉特只有身体可提供。
  除了布丽吉特的身体,还有许多身体也同时抛向市场。在这上头唯一对布丽吉特有所帮助的是化妆品工业。还有服装工业。布丽吉特有两个奶子、两条大腿、两条小腿、一个屁股和一个?隆
  这些其他人也有,其质量有时甚至要比她的更为上乘。
  布丽吉特还有其他的东西,如工厂、工厂中的噪声、拥挤的公交车分享的青春年华。这些都在吞噬着布丽吉特的青春岁月。
  布丽吉特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像女人,她的竞争对手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像女人。
  布丽吉特对海因茨说我需要一个站在我这边的人,他专为我而存在,所以我也站在他一边永远为他而存在。
  海因茨说,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布丽吉特恨死了海因茨。
  比如,今天布丽吉特跪在海因茨和他父母郊外果园小屋的抽水马桶前的冰冷地面上。
  这块地面比炙热的,叫海因茨的爱情还要寒冷。
  跑长途运输的司机父亲不在家,布丽吉特帮助做家务,这也是唯一能让她讨别人喜欢的事,就是说,她高高兴兴地用马桶刷刷马桶。五分钟前她还说,她喜欢干这事。现在她就已经不喜欢干了。这个三口之家一星期来积留在马桶里的粪便让她作呕。
  如果说海因茨讨不到一个秘书,一个女中学生,他也会讨到一个女人做妻子,一个真正的女人,就是说,能自如地应付扫帚和伴随扫帚的一切令人作呕的情况。
  布丽吉特在自己家里手指都不动一下,那样意味着把资本和劳力投入到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亏本小企业中去。毫无前途。毫无希望。布丽吉特最好在那能产出些什么的地方进行投资。一个全新的生活。
  因为布丽吉特没什么头脑,因此结局还不肯定。
  经理们筹划什么的时候,头脑是会帮他们的。布丽吉特得到的是一双训练有素的手。别无其他。联接手上的一双胳膊必要时可以为三个人操持。必须为三个人操持。为海因茨。
  布丽吉特拼命拍海因茨妈妈的马屁。在那里,她除了看到与自己正在刷的马桶里同样的粪便外,别无他物。终有一天这一切会过去,那时将来就在我的面前了。不对,如果清除粪便的事过去了,我已经就立足将来了。我先得弄到一个身份,这个身份起码能允许我有一个将来。将来是一个奢侈物。将来也没有多少。
  这个小小的插曲只想表明,布丽吉特可以干活,如果必须如此的话。
  必须如此。
  以宝拉为例。宝拉是乡下的。乡村生活至今为止遏制了她,同样遏制了她的两个结了婚的姐姐埃丽卡和雷娜特。这两人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就仿佛她们根本没有来到这个世上一样。宝拉则不同,她是她们中最小的一个,而且风华正茂。她十五岁,已经到了可以考虑自己将来的年纪:做家庭主妇或者售货员。售货员或者家庭主妇。她这个年纪的姑娘都足够成熟,可以为自己打算了。初中已经结束,村里的男人要么是伐木工人,要么将成为木匠、电工、铁匠、瓦匠,或者工厂工人,但最终却又都走进森林,成为伐木工。姑娘将成为他们的妻子。猎人是好点儿的职业,但都是从外面引进的。教师和牧师是没有的,这个村子没有教堂,没有学校。就连小店负责人这样的智力型职业也是从外面引进的,村里总是有三个妇女和姑娘在他的手下干活,一个村里的姑娘做学徒。这些女人做售货员或者理货员,直到被人娶走为止,下一个售货员或者理货员,直到被人娶走为止,下一个售货员可以接替她的位置,继续卖东西,替换飞快地进行着。
  如此一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循环:出生,进入循环圈,被娶走,又退出,生女儿,女儿成为家庭主妇或者售货员,大多数情况下是家庭主妇,女儿进入循环圈,妈妈滚蛋,女儿被娶走,退出,从转盘上跳下,生下一个女儿,小店是自然的自然循环转盘,小店里的水果和蔬菜折射出季节,折射出人生的众多表现形式,小店唯一的陈列橱窗上的玻璃映照出女售货员聚精会神的脸庞。这些女人聚集到这里,为的是等着嫁人以及生活。可是婚姻一般都是自个儿来,并不带来生活。嫁了人的女人几乎没有再在小店里工作的,如果不是因为男人正巧失业或者受了重伤的话。他们通常是酒鬼。
  伐木工这份职业是艰苦和危险的,经常有人一去不复返。因此,他们趁着年轻,充分享受自己的生活。姑娘过了十三岁就难保不受到他们的侵害,惯常的追逐开始了,棱角被磨了去,这一事件在整个村子里回荡。这一事件在山谷间回响。
  在青春接近尾声时,这些年轻男人会挑一个能干、节俭的女人娶回家。青春终结。衰老开始。对女人来说,生命的终结,生孩子的开始。当男人成熟,开始衰老并且尽情享受老酒滋味的时候,据说酒能使他们保持强壮,不患癌症,他们的女人常常要一年又一年地垂死挣扎,如此漫长,有时会持续到她们能够看到自己女儿的垂死挣扎。女人开始恨自己的女儿,想要让她们尽快地死去,就像自己当年死去那样,所以:必须得有个男人过来。
  有时会有个别女儿不想像她应该的那样早死,而是想多做一两年售货员,多活一两年!对,活着!极少的情况下,她甚至想去县城当售货员,那里还有其他的职业,如牧师、老师、工厂工人、铁匠、木匠、机修工,当然还有修表匠、面包师、屠夫!还有熏肠师!还有许多。还有许许多多暗示将来生活更美好的东西。
  能抓住一个有着好一点的将来的男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一点的职业能够提供好一点的东西,因此,它们可以立即要求做。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去做,因为这样的话,好一点的职业马上就会提出更高的要求,那样就完蛋了。伐木工人有时还等等人,好一点的职业是从来不等人的。几乎没有一个姑娘去了以后回来的,除非她是去走亲戚,或者有了没爹的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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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那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有时也回家来看看,为的是让妈妈爸爸看看,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幸福,自己的男人多么顾家,把所有的钱都交给自己,很少喝酒,家里的厨房是崭新的,吸尘器是新的,窗帘是新的,三角桌也同样,电视机是新的,新的长沙发是新的,新的炉灶虽然是二手货,但跟新的一样,地板虽然用旧了,但擦洗得跟新的一样。并且女儿跟新的一样,很快就要成为售货员,将飞快地衰老,被使用。既然妈妈已经被使用了,那女儿为什么就不该被使用呢?女儿应该马上被使用,她也需要这样,来一个新的,更好的,比这里的牧师、教师、工厂工人、铁匠、木匠、机修工人、修表匠、屠夫、还有熏肠师,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人都新都好的人。他们都不断需要和使用女人,但自己却无论如何不愿意买一个被使用过的女人来继续使用。不。这样就比较困难了。因为,如果女人不断地被使用的话,到哪里去搞没有被使用过的女人来呢?卖淫是没有的,但非婚生的孩子有一大堆。这堆孩子是不该给搞出来的,可是她还是搞了。其实是他人搞她,在她身上搞个天翻地覆,而现在孤身一人,得自己干活,还干那些一般由男人干的活,孩子送给仇视妈妈和孩子的外婆去带。被使用过的女人很少被娶走,如果被娶的话,她得一辈子都听这样的话:如果我不娶你的话,不会有别人娶你的,那时你就会愁着去哪里弄钱养活孩子,还是我在最后一刻娶了你,现在你可以从我这里拿钱,在我把喝酒的钱从中拿出之后,然后我就可以毫不困难地想要搞你几次就搞你几次,但是,谁也不能非法搞我们的女儿,利用她,我会留心的,不要让她像她妈妈那样,之前就让人搞过。
  在有谁娶她之前,她应该等待,但之后,那就让别人搞,但一定是之后。如果她像你一样,就是说,之前就让人搞,如果之后还有人愿意要她的话,那她应该高兴。而我们的女儿应该高兴,她有这样的一个爹。
  这种慢性死亡真恐怖。男人和女人一道慢慢死去,男人在此过程中还有一些调剂的可能,他像一条看家狗那样,从外面看守着他的老婆,他看守着她的死亡。而女人从里面看守男人、那些来度夏的女游客、她们的女儿和家用钱不被拿去喝老酒喝掉。男人从外面看守着他的老婆、来度夏的男游客、女儿和家用钱,为的是能从中抠点出来喝老酒。这样一来,他们面对面一步步走向死亡。女儿等不及地想要能够死去,父母已经为女儿的死亡开始采购:麻质台布和毛巾,擦碗毛巾和二手冰箱。这样她即使死去也不腐烂。
  宝拉后来怎样了?做了售货员还是家庭主妇?可别拉拉扯扯了这么多而把这里要说的宝拉给忘了!宝拉会怎样呢?晚一点死去还是早一点死去?或者还没开始生活就死去?立即死去?等不及就已经太晚了,孩子已经有了,于是妈妈立即就死去,而不是举行了婚礼过后?不!宝拉要学裁缝。村里还从来没有过哪个女孩想学点什么的。这不会有好结局。妈妈问:宝拉,你真的不想做售货员,那样你可以认识某个人,或者你已经认识了什么人好让自己以后当家庭主妇?
  妈妈说:宝拉,你必须做售货员或者家庭主妇。宝拉回答说:妈妈,现在正好没有空的售货员学徒位置。妈妈说:那就呆在家里,宝拉,学做家庭主妇并且帮我干家里和牲畜圈里的活,像我伺候你爸爸那样伺候他,你哥哥从林子里回来以后,也去伺候他。为什么你的运气要比我的好呢?当年你我可没有哪儿比我那做家庭主妇的妈妈好,因为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售货员,即使有的话也不能去做,我爸爸会打死我的。
  他说,我应该呆在家里帮助妈妈伺候他,在他干活回来后替他去小店买啤酒,去一趟路上来回八分钟,如果超过这个时间,我就折断你的腰。你,我的女儿,为什么你的运气要比我的好呢?还是呆在家里,在你爸爸和你格拉尔德哥哥回家以后给我打个帮手。也许我们,我和你爸爸格拉尔德哥哥真的会折断你的腰。喂!
  但宝拉说,我不想这样妈妈,我想学裁缝。我学完裁缝以后,想享受一下生活,去意大利,花自己挣的钱看电影,享受完我的生活之后我还想去一次,最后去一次意大利,花我自己的钱再看一次电影,看最后一次,然后我就找一个好男人,或者不是太好的,就像现在在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种,然后我就跟他结婚生孩子。然后大家生活在一起并相爱,对,相爱!要两个孩子,一个男娃和一个女娃。然后我就吃避孕药,就只要两个,一个男娃和一个女娃,一切都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只需要为我自己和孩子做衣服,跟勤劳的丈夫一道盖一个独户住房。
  孩子和我的衣服都由我自己来做,这会省很多钱,那时我就不替外人做衣服了,他会不让我这样做的,不会的。妈妈,求求你,我想学裁缝。
  妈妈说,她要跟爸爸和格拉尔德去说。她一辈子最多进过三次电影院,她不喜欢电影,而且对电影不感兴趣,每次她都会很高兴又回到了家里。我根本没去过意大利,还从来没去过,电视有意思多了,从里面能看到全世界,而不需要或者必须在世界之中。我爸爸还活着的时候,我为他吃苦受累,接着就是为你爸爸吃苦受累,还有格拉尔德,而现在,你长大了,能够帮我一道累的时候,你却突然不愿意了想学干净的裁缝手艺。我一辈子吃苦受累,如果不是为了爸爸和格拉尔德,还为什么为了什么。在你现在终于能帮我累的时候,你却不想了。放弃这个念头吧!在你爸爸和格拉尔德把它打走之前。我马上就告诉爸爸和格拉尔德。马上!
  爸爸和格拉尔德认为,他们既然干的是又苦又脏的伐木活,那宝拉就不能怕吃苦而去干轻巧干净的裁缝活。她可别以为自己干一个干净的活就能逃脱爸爸的仇恨,爸爸是为了她才娶妈妈的,不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那现在已经出嫁所以无法再对她进行攻击的姐姐。我们已经恨你妈妈了,因为她可以做干净的家务活,而我们却必须去干又累又脏的活,脾气上来的时候我们经常把你妈妈打个半死,就是说,我们把脏靴子扔到你妈妈面前,把脏裤子扔到长板凳上,把脏的工装裤扔到当时还是新的沙发长凳上,就是说,我们也会把一堆脏靴子扔到你的面前,把脏裤子扔到长凳上,你得把它们洗刷干净。我们有过一刻忘记恨你们的诚实和纯洁了吗?没有。除了生日,圣诞夜或者重大事故除外,你瞧见了吧!你竟然想要学裁缝!
  可是,宝拉还是念念不忘那种可以触及的好一点的生活,无论是在电影院还是在来这里度夏的客人那里。不过,那好点儿的生活总是别人的,从来不是自己的。
  她有时也说:学徒的钱可是能让你们派上用场的,而售货员无论如何也是得学的。而我的婚纱,想想吧,我可以自己来做!!!也给妈妈做点东西,给阿姨和奶奶和所有所有的人做。这不就省了钱,并且我还经常能看见一些干净的人,然后我也成了那些干净人中的一个,因为我也给自己做新衣服可能会让好点儿的男人喜欢。
  大家都会说我是干净的,说不定甚至会有木匠、瓦匠、铁匠、屠夫娶我!或者熏肠师!
  宝拉就这样一直盯着好点儿的生活,仿佛是在盯着某个不是为她订做的,但却可能会属于她的东西那样。
  因为她根本不值得让人去费神,因为爸爸晚上要安静,因为他不能打死她,虽然他恨不能这样才好,因为他累到不能去冒险发第二次火的地步,因为他不能杀了她,虽然他恨不能这样才好,比如晚上帮妈妈收拾猪窝,并且钱就是钱,所以宝拉最终还是被允许去学裁缝了。
  从这一刻起,宝拉用完全另一种眼光来打量好点儿的生活,就像看一个甚至可以伸手去拿的东西,虽然还先得把里子修短,把腰身束紧。
  就是说,宝拉是在比较差的生活中开始学徒的,学徒应该在好点儿的生活中结束。但愿学徒岁月不会在还没有开始时就已经结束。
  但愿好一点的生活不是已经属于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细腰和短裙对她也许不再适合的人!
   [##]
  
  后 记
  
  您认识这个层峦叠嶂的美丽国度吗?
  远处秀丽的山峦是它的边界。它的视野不是众多国家所拥有的。
  您见过这个国度里的农田、牧场和原野吗?您了解坐落在它那里的宁静房舍、生活其中的性情温和的人吗?
  就在这美丽国度的正中,善良的人建造了一座工厂。厂房的银色铝合金波钢瓦顶与四周的针叶和阔叶林形成明快的对比。工厂蜷缩进周边的风景之中。
  虽然她没有理由蜷缩身体。
  她完全可以挺直腰板。
  她坐落在这么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而不是坐落在不美丽的地方,多好。
  工厂看上去仿佛是这美丽风景的一个组成部分。
  她看上去仿佛是从这里生长出来的,这当然不可能!倘若仔细去打量她,就会看出这一点:她是善良的人们建造的。不努力就一事无成。
  在里面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善良的人。
  在此进进出出的这个善良人不就是我们的宝拉吗?
  等等,你好,宝拉!真的,果然就是她。她的外表几乎没有发生改变,还是那么苗条,清爽。只是脸上罩上一圈疲惫的影子,当然要仔细看了才能发现。还有这条皱纹:她昨天就在这里了吗?
  不,是一条新皱纹。那里不会是一根白头发吧?没有关系,宝拉,鼓起勇气!
  宝拉在这里的流水线上干不熟练缝纫工的活。
  宝拉在这里的流水线上干不熟练缝纫工的活。
  宝拉终结之处正是布丽吉特为了结识生活而撤离之处。布丽吉特结识了生活并在其中找到了幸福。
  宝拉也结识了生活,现在她作为接受培训的女工在一家紧身内衣厂结识工作。
  这也是一种生活。
  傍晚,人们涌入如画的风景之中,仿佛这是他们的一样。
  宝拉现在有一小套住房,是这个厂,因此便宜。
  宝拉活干得没有心情愉快的人多,因为她心情不好。尽管如此,她的工作还是合格的,工厂是有耐心的,就连宝拉的内心也已没了一丝不耐烦的痕迹。
  宝拉来这里是为了做缝纫活的,不是为了寻开心的。想开心的话,她以前倒是可以。
  现在她不开心地缝着紧身衣、胸罩、连体衣和内裤。宝拉结了婚并因此而毁灭。她的目光从来不看外面的鸟、蜜蜂或者麦秆。宝拉有过无数的鸟、蜜蜂和麦秆。但当时她不知道要真正珍惜它们。
  任何男人都能比如今的宝拉更好地享受自然。宝拉坐在缝纫机旁尽自己的义务。她负有很大责任,却不能一览无余并且没有家庭。
  傍晚她回到小套住宅家中,并且想家。宝拉累得连不满意的力气都没有。
  宝拉没有了孩子和丈夫,但她还是累得无法对此不满意。
  宝拉有过两个孩子和一个丈夫。
  这个工作也不能使宝拉满意。
  这个工作让宝拉冷漠。
  宝拉的血液里流淌着缝纫天才。只是她早就把这血给放了出去,所以她干活干得不如其他人好。这是要扣工资的。
  宝拉干活的时候全心全意,因为她没有能分去她一半心思的家庭了。
  布丽吉特现在有一个家庭和一爿店铺,这用去了她的全部心思。
  全心全意干活的女人不是最好的。
  宝拉不是最好的女人。
  宝拉已经在其他地方体验过了自己的命运。命运到此就结束了。
  布丽吉特在这里开始了她的命运。布丽吉特逃脱了。
  宝拉已见识了命。如果生活走过来的话,宝拉都不想着去搭理它。更别说与之攀谈了。
  生活已经快开了,宝拉!
  可我们的宝拉还在找她的车钥匙。
  再见,一路顺风,宝拉。
  
  (耶利内克:《逐爱的女人》,陈良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
  

《逐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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