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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玉梅 文选 ]   

幸福在别处

◇ 袁玉梅


  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地利犹太裔女作家耶利内克,是一位极富争议、在我国常被认作是非常另类的作家。她的《钢琴教师》(1983)和《情欲》(1989)都以狂野和张扬的性描写而格外引人注目。其实,在其小说创作史上,她早期有一部作品——《逐爱的女人》(1975)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耶利内克自己强调“首先在我对这个世界了解还不多的时候,(并不意味着我现在是多么了解),我写的是通俗神话、杂志小说、电视上的家庭剧系列等。这以后,特别是在《逐爱的女人》中我开始解析现实”①。故此作可以说是其转折之作也是成名作。《逐爱的女人》奠定了耶利内克后来小说创作的基调,——有关对女性题材的深入并具有延续解析现实的风格。
  既没有《钢琴教师》里的那般歇斯底里,也没有《情欲》中的激情大胆,更没有《贪欲》中的暴力谋杀,《逐爱的女人》是耶利内克少有的一部平实之作。小说讲述的其实是很平常的故事。一个有心计的、现实的女人,处心积虑地讨好并终于得到了能给她带来财产和身份的男人;一个怀着纯洁爱情理想的少女却命运悲惨地被生活所愚弄和抛弃。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爱的名义下进行的,故谓之“逐爱的女人”。她们都渴望自己的追求能给自己带来好一点的幸福生活。可是,什么是“好一点的生活”?幸福是什么?她们得到了吗?本文通过剖析小说中三位女性人物的性格和结局,展现她们的生活状况,从而指出:《逐爱的女人》是一曲女性的悲歌,耶利内克笔下的女性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
  小说开头“这些女人通常以嫁人或者其他的某种方式毁灭”,就奠定了作品的基调,预示着她们将来的命运——幸福在别处。
  布丽吉特是一个城里女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比她条件好得多的海因茨。从此以后,她就挖空心思讨好海因茨——一个有可能给她带来后半生生活保障的男人。为了这个坚韧的目的,她可以说使出了全身解数来展示自己:替他们家刷马桶、拍马屁、忍气吞声,当然还有奉献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身体,以能够满足男人生理欲望的肉体。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把握能得到她想要的生活。“因为幸福是偶然的,不是依照规律或者一系列行为的逻辑结果。”她是那么强烈地渴望套牢海因茨,这个她一心想嫁的财产的主人。虽然她在和他做爱的时候充满了厌恶,但她想怀上他的孩子的愿望却是那么迫切和真实,不容丝毫的质疑。也许,布丽吉特真的是很有心机、很现实和势利的女人,她不是靠情感而是依赖清醒的理智去追逐生活。最后,她处心积虑的梦想伴随着她和海因茨同房多次终于怀上了他的孩子而告成功。她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店铺的老板娘,成为了海因茨的妻子。她获得了一个合法身份,代价是她不得不一直忍受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
  即便如此,必须强调指出布丽吉特的获得过程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她偶然认识了海因茨,她的直接威胁——苏茜碰巧对海因茨不感兴趣,加上老天保佑她终于怀孕了,而且更危险也更幸运的是海因茨娶了怀孕的她,他的父母虽然反对但是不够坚决。“海因茨和布丽吉特只能通过偶然认识。偶然会对布丽吉特开恩吗?”其实,这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偶然因素。她是否错过机遇而走向堕落,全凭偶然的造化。当海因茨插入布丽吉特的身体时,作者担心地写道:“布丽吉特从中得不到任何东西,除了不确定的一线希望。”“因为布丽吉特的命运掌握在我们的手里,所以我们可以任意在一个地方打断它。”类似的暗示和强化不断地在提醒和告诉读者:虽然布丽吉特个人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和牺牲,但促使她得到她想要的现实利益的是偶然或者说巧合。
  相形之下,宝拉则没有这种幸运,她的遭遇更令人同情。宝拉是个乡下姑娘,本来是个有着独立思想和浪漫情怀的女孩。她不愿意像她周围的同龄姑娘那样生活,当家庭主妇或售货员。她有自己的生活理想:“学完裁缝以后,享受一下生活,去意大利,花自己挣的钱去看电影……然后结婚跟他生孩子,生活在一起并相爱。……为自己和孩子做衣服,跟勤劳的丈夫一道盖一个独立住房。”这个理想单纯却并不庸俗。她顶住父母的压力和众人异样的眼神选择了学裁缝。开端是很好很正确的。可是,在她坚持自己道路的过程中,她犯了一个不大不小但对于女人来说却是致命的错误——她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还怀孕了,然后被无情地抛弃了。埃里希是个十足的恶棍,空长着一副漂亮的脸蛋。怀着少女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和渴望,宝拉被埃里希高大迷人的外表所吸引,况且她周围也没有别的与她年龄相仿且相配的男人。爱的错觉使她以为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来临了。可埃里希根本就不懂得爱,他是个只知道酗酒没有头脑的雄性动物。“埃里希只感受到女人起的作用,而不是女人本身。”可怜的宝拉还以为“那种可以触及的好一点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殊不知厄运正在前面等待着她。
  宝拉的命运让人不禁想起了包法利夫人——爱玛:她们都具有摆脱或改变自身处境的强烈愿望,都带有浪漫气质,而这种愿望和气质使她们与社会现实发生剧烈冲突,于是也就注定了是悲剧的结局。米兰•昆德拉在解释爱玛时提到,“在日常生活的无聊中,梦与梦想的重要性增加了”②。宝拉其实就是生活在自己虚构想象的梦幻之中。她一直被爱情的幻象所蒙蔽和自我欺骗着。“如果人们设想一个在他的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那将会产生什么呢?对:从可鄙可恶的情境中产生的是梦。宝拉像所有女人一样梦想着爱情。所有女人,包括宝拉,都梦想着爱情。”当宝拉遇到真实的、活生生的外貌出众的埃里希时,她对爱情的幻想就被埃里希所代替和填补了,更要命的是她把爱情看成是获得未来幸福的救命稻草。结果,爱情不成其为爱情,生活也破碎不堪。
  还有一个女性人物——苏茜。在文本中她是完美女性的理想化身。她对世界充满爱,对大自然的美很敏感,她还总是笑容可掬,即使对她充满敌意的布丽吉特也很宽容。她是那么可爱善良,充满母性之美,同情生活不如她的人。她集老派和现代于一身,对看书和电影感兴趣,对孩子、烹饪也特别感兴趣,同时,她通过做操保持苗条身材,精神上充满活力,她打算婚后“继续读很多好书,并且还可能去完善自己语言方面的知识”,做丈夫精神上的配偶……苏茜也有一个很幸福美满的结局,她和一名年轻的大学生订了婚。对苏茜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她是折中的产物,宛然是完美的化身,幸福的天使。
  对她的“妖魔化”预示着她的存在是不真实的。苏茜的几乎每一次出场都是作为女主人公之一——布丽吉特的对面而出现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茜就是布丽吉特的陪衬品,或者说,苏茜只是布丽吉特无数对手中的一个代表而已。苏茜其实是虚设的,是作为他者而出席的。她并不独立存在,而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表征,可能以更好的形象或其他条件比布丽吉特优越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的在场是以无数像她或类似的女人的缺席为基础的。只不过有了苏茜,布丽吉特的担心和竞争就显得更真实,她和海因茨之间的追逐游戏更生动和有意思。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来对三个女性进行比较和总结。布丽吉特是得到了物质生活的保障,她成功地当上了女生意人和家庭主妇。苏茜本来就是生活优越的公主,她从来不会为了经济问题而发愁,而且与未婚夫有精神和情感上的交流,无疑她是三个中最幸福的。宝拉最悲惨。她的爱情理想破灭了,家庭也破碎了,她最后不得不为了生活而心灰意冷地在工厂流水线上疲惫地干活。从她们三个的表演和结局来看,我们不难理解幸福的内涵:真正的幸福是男女双方在物质和精神方面都应该得到满足与和谐,当然也包括肉体上的快感(布丽吉特与海因茨做爱时的心理刻画暗示了这一点)。从这个对幸福的界定来说,文本中处于男权制度和社会底层双重压迫之下的女性来说,真正的幸福是不存在的:布丽吉特得到了物质生活却在精神和情感上十分匮乏;宝拉则是生活在物质困窘和精神破产的双重压迫之下;苏茜的幸福则只是作为主人公对立面的他者而被美化虚拟出来的,不具有现实的意义和代表性。因此,她们的存在只能共同指向一点——幸福在遥远的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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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爱的女人》故事本身不复杂,可故事所折射出的内容却不简单。她们的遭遇实际上是生活与爱情较量的不同结果,是男人和女人的斗争表演和追逐游戏。生活与爱情,男人和女人,都是最古老而又永恒的话题。并且它们之间往往是纠葛在一起的,由它们所引发出的故事是层出不穷的。透视她们的生活和命运,实际上是体验生命的方式,体悟生活与爱情之辩证关系。
  生活与爱情,二者是紧密联系的,更不是对立的,但往往也不是统一的。了解生活与爱情的辩证法对于幸福的生活尤其重要。当然,这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笔者以为英文词汇能够比较形象地表示出它们之间的联系和区别:life(生命)、live/living(生活/生存)、love(爱情)。在我看来,真正的幸福应该是爱情与生活和谐共存,完美结合。
  爱情可以是生活中最精美甚至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所谓的爱情往往经不起生活的考验和打击。在生活面前,爱情显得尤其脆弱和不可靠。真正的爱情总是美好的,也许她太过美好和纯洁,因此与藏污纳垢、充满人生世态的复杂的生活本来就很难统一甚至格格不入。至少,它们之间是存在很多差异性的。用时髦一点的哲学话语来讲,形而上的是爱情,形而下的属于生活。但往往后者战胜了前者,生活才是根本性的、第一位的,生活大于爱情。耶利内克在文中所体现的生活寓言与我国文学大师鲁迅在《伤逝》中提出的命题遥相呼应:这就是“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无数事实经验证明:多少爱情的光环都隐退了,激情被磨灭了,生活却还在那里顽强地矗立着。在小说中,布丽吉特和宝拉的命运从不同的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从理论上讲,生活是百科全书,生活的范围几乎无所不包,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饮食起居等,爱情是生活的一部分。《逐爱的女人》的穿透力在于:它以简单却很深刻的语言撞击着读者的心灵,呈现给了我们一个近乎残忍的现象(也许是现实)——人首先得生活,生活是可以独立于爱情而存在的,生活大于爱情。“爱情敲门的时候,光没头没脑地投身它,是不够的,还必须为着今后可能接踵而至的生活算计。人要为着还处在自己前头的将来算计。”不知道这算不算深刻的生活哲理,然而发现这一点却让人感觉有些悲凉。阅读《逐爱的女人》,获得的不仅仅是一种对生活认同的愉悦,也是一种可怕或者说悲哀的冷酷。认同也好,不以为然也罢,这就是小说文本呈现给我们的生活,生活中的确可能的存在。
  作者袁玉梅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6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生;熊七芳系西南大学文学院2006级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水涓)
  E-mail:shuijua y@sina.com
  
  ①[奥地利]耶利内克:《逐爱的女人》,陈良梅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后面引文除特别标注外均出自该书,不再另注页码。
  ①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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