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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水平 文选 ]   

浮生

◇ 葛水平


  一
  
  西白兔是种植包谷和洋芋的村庄,十年九旱,常常是一年里不见一星星雨。冬天偶有雪下,西白兔人总是争抢着把雪收拢到地里,盖了土,驾牛,拖了碾磙把地压瓷实了。别人都是等下种的时候要把土地日弄松软,西白兔人却是要用石磙子把土地压紧,想保住地下那点儿浮墒,怕被天空的风抽干了。
  春天到下种的时候,扛了犁下种,半尺深的土里不见墒,西白兔人知道那落土的种子,肯定是不会发芽,但是,春天总得下种吧。就想着或许会有雨来,或许干爽的天空会有云来,哪怕天空孕育着一丝儿潮湿,西白兔人望天的脸上都会挂上喜悦。
  种子埋在地下长不出,只有耐旱的洋芋年年在这里开着白色的花,结着拳头大的块茎。高寒、干旱、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让西白兔人一直生活在困顿中。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的小气候,也没有一户想到要搬迁出去,就觉得这地方好。这地方什么好?人好——长得出溜儿。这是一句西白兔人的方言,意思是指这里的人都长得一副好身子,男的挺拔伟岸,女的苗条修长;不像一些平川村庄里的人,长得缩头缩脚。
  西白兔人家家炒制炸药,炒制炸药的原因是要开山炸石,是遍地私采滥挖的黑口子大批量地需要。什么东西都是这样,一紧俏了就值钱。
  西白兔人炒制炸药,从学大寨时期就会做了。那时候,下了大力气和土地交锋,也相信层层梯田会出现米粮川,结果是天照样干旱,人照样喂不饱肚子。那时候造炸药是用硝铵和锯末做原料,用于开山修渠和平整土地,炸药粗糙,西白兔人叫豆面粉。
  西白兔人由劳模唐大熊带领,到外村的茅厕里用羊铲铲茅厕内墙上的尿碱,据说尿碱可以当硝铵使用。长身子长手长脚的西白兔人,也就是那时候造下声势的。外村的女人看他们一队人马,掮了羊铲,背上搭了毛链口袋,一个个风姿潇洒,气宇轩昂的样子,就看中了他们举手投足间的几分人才。学大寨给西白兔人带来的好处,不是战天斗地获得粮食丰收,是给西白兔的穷汉们带来了山下的女人,是后来不断丰富的西白兔人口。
  现在,山下没有娶上媳妇的男人稍微扳了扳指头,就数出了许多西白兔人来:李满喜、王秃子、唐大熊、唐要发、李广茂、倪树员等等,他们一个个把山下的俊闺女娶上了山,结果呢,有的人因为造炸药早就不在这世上了,有的人在岁月中突然就因为一声爆炸缺了零件儿。这很是让外村人议起情绪来,由是,山下的光棍汉们谈笑间不由得多了一层幸灾乐祸的淡笑。
  新的时期到来也好,旧的年代消逝也罢,一切已是羚羊挂角,均化作了一蓬云烟,但是,对西白兔过日子的人来说则有俗人之见:
  活人不生事,那叫活人吗?!
  
  二
  
  唐大熊在西白兔是出了名的人物,倒不是说他当过造炸药劳模,是从皓齿明眸到青丝堆雪;从岩羊般矫健的步履到踽踽独行,到把命交给了实地劳作的炸药,他的一生终与西白兔有着灵与肉两方面的联系。他三十五岁上成家,差一点就成了一条光棍。在西白兔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当了制造炸药劳模,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算是生活给了他一个机遇吧,一下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也成了女人崇拜的对象。那年月要是说提起唐大熊来有不知道的,怕是说出去要叫人笑话,不知道唐大熊就像不知道当前形势一样,不知道当前形势,你活人活得叫个闷葫芦。
  这说的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了。
  走到现在,苍茫的西白兔依旧是干旱的气候和贫穷的山村,西白兔人所关心的事情也依旧是天边突然能滚过一溜儿闷雷来,爽爽快快来一场透墒的雨,可偏偏天上的阳光把云层切割出了一个正圆,牢牢地照定在四周围的山头上。即使干旱,人也不能不考虑活命,西白兔紧扣着的麦尖山,进入新时期的两千零五年突然就打开了四季热火朝天的画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些分布在村庄肩头上的小山垴,满壁扭曲折叠的石头,以往阻挡和困扰他们望远的障碍,现在,成了他们发财的小亲圪蛋。
  唐大熊沿着一条山路独行,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过去多久,山路沿着山垴爬高,林障断开处,高峻的崖壁刀削了一样耸起来,崖下有一盆洼地,没有水了,长了一盆旱蒿。干燥的石头干烘烘地扑过来一股旱蒿味儿,那旱蒿味儿有一股火药味,轻尘抖动在迷蒙的光柱中咋就闻到了那旱蒿是火药味了呢!他实在是知道炸药的好处,可以把坚硬的东西,炸得像捏碎的饼干一样无形无状。但是,人造了它,人却在它面前树不起威信来。当年开山修路的时候,他亲眼看到过炸死人,他的弟弟唐大明就因为点了哑炮,半天不响跑过去看,随了一声爆炸再也不见人了。
  那哑炮里装着的炸药就是唐大熊造的。
  他记得那天中午回家的时候,娘拄了棍站在院外的老树下,看到一干人往公路上跑,只有他一个人往回走,娘说:“你弟呢?”他不敢面对娘,脸上却也没有泪,他的泪蓄着,在胸口上。
  娘说:“老大,你弟呢?”
  他不知道怎么来回答,自己制造的炸药炸了自己的弟弟。弟弟呢,说死了吗?他说不出口,走到母亲面前时双腿跪下了,茫然地看着娘的脸,看到娘的脸由黄转白,头发被山上的风吹得立了起来。娘不看他,很决绝地往公路的方向走。他跪着过去拦住了母亲,抱住了娘的腿,公路上就有人抬着他弟弟往西白兔这边来。娘只是朝着来人的方向望,走过来的人走到老槐树下停下了,娘看到了担架上的人,看到了担架上的人血肉模糊的脑袋像拨浪鼓晃,娘张着嘴不看担架上的人了,扭回身大声质问他:“老大,你弟呢?”
  他在仰头的时候,娘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挺着双身子的媳妇在众人面前给他双腿跪下了说:“咱不稀罕当这个劳模,旱地里种庄稼,活一棵算一棵!你给娘给我发誓,说,这辈子不和炸药打交道了,好歹让这个家安安生生,也让我给你留下一个后!”
  唐大熊瞪了媳妇一眼,当劳模容易吗?我是实干干出来的,县里的领导哪一个见了我不是抬举着我先和我握手,咱这手上沾了官气呢!
  
  那年月,唐大熊领着人马挨村挨户铲茅厕内的尿碱,铲出来的尿碱像干锅巴放在地上,人看着地上的收获,黑闪的眼睛凝结着与天斗与地斗的满足,人也就不自觉地魁梧了起来。山下的闺女秋凤主动端碗水过去,递上羊肚肚三道蓝的手巾,也不管两手有没有大粪臭,——恋爱中的女人,闻见那臭也是香的。唐大熊的老婆,正是看中了劳模的长身玉立才来到这山上。
  秋凤上了山,山上的好景致劈面而立,绿茸茸的麦田里,蓬松松地泛着翠绿的青苗。
  唐大熊说:“看着好吧,虚长着,根旱死了,苗倒伏着看上去长得刺棱。”
  秋凤走过去抓了一下,那麦苗儿顺风扬了起来。
  唐大熊说:“旱得狗都耷拉舌头了。”
  秋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就瞅上你的好人才了。”
  唐大熊膀阔腰圆,力大气粗,身短腿长,走路呼掀呼掀,看上去倒也有几分英姿。一路上指着山腰上的地告诉秋凤,山上的地没墙没堰,不能做垄,不能下耧,种地的时候,用手把种子漫坡一扬,锄地的时候能下锄的地方下锄,不能下锄的地方拔拔草,挪挪石头。要说肥,多年的树叶杂草烂在石缝里,土极肥,挂油,拿火点它,它燃。不顶屁用!
  一字个:旱。
  秋凤缠着麻花辫梢梢说:“只要你的心不旱。”
  也就才过了年半的安生日子,一切就像电影切换画面一样,出现了蒙太奇。那时修房,西白兔的人还没有几个能买得起砖,上山起了石头扎了根基,用干打垒的方式起墙。
  也就是卸了自家的两扇门板横放在根基上,往进填土捣实,一节一节,一层一层起高。起到一定的高度,上梁挂椽抹顶子,也不像现在顶子上铺瓦,是就地取材铺石板。他们家的新房和当时还当着会计的陈顺起的房挨着,两家因为是邻居,走得就近了。唐大熊因为是劳模作为要宣传的人物天天走乡串村,修房的担子就落到了自己的女人身上。盖新屋了,女人欢笑地穿梭在老窑和新屋之间,频频交换的双腿和摇摆的腰子像戏剧舞台上的云步,走得自信、如痴如醉。陈顺起时不时要过来照看一下,女人也把陈顺起当了叔叫,大事小事透个气儿,结果是自己的女人因为两桶水就跟人家进了洋芋地,做了最见不得人的事,还极有能耐地怀了人家的种。人家的种在唐家仰着小脖子硬挺挺往上蹿,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心里是一阵一阵堵,啥时候看见啥时候是呛了胡椒面一般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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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大熊说:“从前,我给你不止一次说山上旱了,你满口看中了我的好人才,结果两桶水跟人家进了洋芋地,两桶水就让你解馋了,好人才不及两桶水,说出来是烂鞋底打我的脸撕我的心呢。”
  秋凤想着从前,想着前尘旧故,到死也没有回到从前。她在第二胎给唐大熊生出真正的儿子时,随着儿子的出生结束了生命。唐大熊想起这个女人来,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要哭,哭这个女人过早地就不在了自己的身边,让他活着背负了一块很重的石头,让他活在两难境界中,有爱有恨,或爱恨交加,不能自已,生活在西白兔人的闲话中,一辈子要人来嚼舌根。
  想想自己女人的好,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好。脸庞线条清晰,干干净净,两只眼睛像两颗豌豆一样。为了炒制炸药,茅厕里的尿碱铲没了,她还帮着自己到地里采过茴茴菜,回来坐了锅熬,熬硝。多好的女人!后来经历了那件事,女人脸上的笑就瘦了。尽管有些东西想起来不是那么美好,但是,发生了的终究是发生了,不能不面对。后来唐大熊对自己的女人有了一种占便宜的心态,仿佛不如此,自己就吃了什么亏似的,两年庄稼一年种,庄稼不成年年种。山与壑之间流动着一种难以说清的东西。
  四野沉下来的时候,唐大熊就兴奋,就想在女人身体上泄愤。女人抖抖缩缩地团坐在炕头,他啊啊喊两声,喊给隔壁的那个人听,村里的狗便应和着叫起来,西白兔的人就兴奋了,也不结伴窜房檐听窗户,只顾着自己骚情地上炕解馋。月儿从一座山的背后爬上来,淡红的,有几朵无雨的云托着,把唐大熊起伏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头也变形了,身子也变形了,极有路数的撞击让他发灰的脸上皱起了缺少水分的光泽。他白天还是一个人模狗样的劳模,晚上他就忘了白天当的是啥样的角色了,这个劳模,背地里西白兔的人不喊他劳模,喊他性蛋儿。
  只有这样压着女人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才觉得像踩着干旱的西白兔土地一样踏实。女人说:“你糟蹋我也不要糟蹋那孩子。”女人就是在这种忧郁和痛苦中过早离开这个世界的,她的离去给他留下了漫漫茫茫的未来。
  
  三
  
  唐大熊一直以来不相信唐要发是自己的儿,自己是高个子,唐要发是五花个,眉眼顺自己的地方不多,但碍于出生在唐家,也就真假好赖姓了唐姓。如今,他是看儿不是儿,看儿媳不是儿媳,看孙女不是孙女。明明知道外人都知道是咋回事情,还哄自己别人是傻子。这个儿,这个唐要发!
  唐要发眼看着书念不出名堂来,没等初中毕业娘就要他出去打工,要他离开西白兔,离开日日里看着他的唐大熊。那时候山里人还没有想到要动山上的石头,山上的石头在阳光下很安静地卧着晒暖儿。地干荒着,青苗儿卷曲,从山下往上运水的人是会计陈顺起的小儿子李续。正常情况下一吨水卖三块,西白兔的人吃水要卖到九块。贵不贵?贵!人不喝水不行。
  娘走时安顿唐要发说:“赚多赚少都要给你爸,一分钱少了,一分钱都不能落下。”
  唐要发茫然地望着唐大熊的背影看娘,娘的肚子像地锅一样鼓着,肚子里的弟弟快要生了,娘的脸上挂着不易觉察的哀怨,那种哀怨伴随着他的睡梦多少年了,对娘的记忆就剩下了最后这张哀怨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啥了,每一次自己闯了祸,唐大熊都是指着他对娘说:“看你的好儿子!”在别人家他看到的是女人指着自己的男人如此说的,独独他们家是爸指着娘这样说的。
  娘生了弟弟唐国发死了,死时唐要发没有见,从县城里的工地被招回来后,发现唐大熊变了,看他的眼色多了一份怜爱。但有些事情他是不知道的,也没有人敢和他说。
  
  唐要发第一次被山下五里庄的水仙看中,是跟了李续开了拖拉机下山拉水。山上的旱窖储水量不够吃,春口上下种,人畜吃水量都加大了,旱窖水底子沉淀着一层厚泥,桶吊下去不仅吊不上水还吸桶底。这时候的西白兔人就只能等李续的水,唐大熊不要唐要发跟李续拉水,看死了盯,他说:“你要是跟了李续拉水是辱没我唐家先祖。”唐要发从心里有一种抵抗情绪,偏要跟了去,你能咋!就偷着跟李续拉水。拖拉机不绝于耳的“哒哒”声,一个春天,环绕在通往西白兔的山路上。
  李续没有拉水之前,西白兔人吃的是旱窖里的天水,旱窖里的水吃完了,自己下山拉,有牛车拉、驴车拉,也有人力车,家家户户一天里主要思考的问题就是一个字:水。但牛拉和驴拉费时费力。李续听了他爹的话买了拖拉机从山下拉水。一开始也有不买他水的人,认为贵了,比吃玉茭和山芋还贵,但是,经不住大多数人都买,你不买,就显得小家子气。穷身子长了富脸面。
  自从拉开水,小个子李续个码也长高了,握着方向盘的李续好像骑在马上的将军,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了一股子奔了小康的优越感。李续的个子不高是因为他娘是招女婿,是从山下招来了他爹陈顺起,陈顺起个子就不高。招来的陈顺起改了女方家的姓,叫了李顺起。既然做了上门女婿,又沾了闺女爹是老支书的光,由会计当了后来的西白兔村委会主任。当了村委会主任的李顺起来了个个体户大盘点,自己说了算,恢复了原来的陈姓。西白兔人叫名字一般不带姓,就叫名,当了干部的人你要是叫人家名,人家就不高兴,都是带了姓叫,比如:李主任、王支书等等,你要叫人家李顺起主任,听起来别扭不说,还以为是带了情绪叫人家。选举的时候是以李姓选举的,成功了,就一定要让大家叫他陈主任,档案里备了案的还是李顺起。老支书有点气急攻身,看在给自己添了三个孙子的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由了他糊弄,李家反正是有了孙子了,要不要这个当爹的吧,计划生育的超额完成对姓李姓陈已经不太重要。唐大熊常和西白兔的人骂他“白眼狼”,骂他“黄瓜敲锣,越敲心眼越短”。西白兔人叫惯了李顺起,一下改不过口,又顾着陈主任的面子,干脆什么也不叫了,就叫他:哎,大主任。不几年因为有了大主任的爹,王八脑袋上竖起头——李续就走龟运了。
  李续常年下山拉水就和水仙的哥哥做了朋友,力主水仙嫁到西白兔去,就把唐要发介绍给了水仙,还说他爹是劳模。不这么说好像不能打动水仙的心,这么说了,说明唐家有一个很是能抬上桌面的人物,也不是普通人家。水仙当时在漳河边上洗葱,人站在水边,绿葱叶白根子粉指头,上身穿着这个社会不怎么流行的碎花袄罩子,过了清明,脱了棉挂了单,人站在水边的样子要说好看是真好看。看到公路上走来提水的唐要发,像一棵树站过来一样,两个人不自觉就拉上了话。
  水仙说:“要是来提亲,我就一个条件,想学裁缝,你出钱让我学裁缝,我就嫁你。”
  唐要发说:“容易。”
  水仙说:“不结婚就学,学会了结婚。有人出钱让我学裁缝,我不要,我是看中了你的人才。”
  唐要发说:“山下的人都是看中了山上的好人才。”
  水仙说:“结了婚不生孩子先开裁缝店,等赚了钱我养你。”
  唐要发“呵呵呵”笑得两鼻夹儿皱起了八字样细碎儿纹道道。
  水仙说:“都说西白兔的人是高个儿,我看你也不算高,也就是比李续高了一指头。”
  唐要发说:“我结了婚还要长,我爸个子高,是我娘死前说过的话。”
  水仙真的用订婚的钱去学了裁缝,学会裁缝的水仙结婚那天骑着马嫁到了西白兔。
  西白兔的午后是宁静的,多姿多彩的秋天里,吃毕晌午饭,人们等着山下的响器家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山下,山路如同伸展四蹄长卧的牛一样慵懒,等待中的热闹就堆满了西白兔人的脸,看热闹的人要看唐家给这个儿咋办这个喜事,看隔壁的陈顺起出多少礼钱。迟迟不见该上礼钱的人来,也迟迟不见山下娶亲的人来。几只鸡披了一身热闹用爪子在等待的期盼中啄,啥也啄不到,天旱得土里不见得能藏住虫子。
  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开始调情了,干瘦干瘦的公鸡,一只脚收拢了,踮起另一只脚,架起半只翅膀,像舞台上夜行的薛仁贵来回踮着脚走。母鸡咕咕了两声,躲了躲,表了一个姿态,公鸡依旧踮着脚尖,举着一扇翅膀围着母鸡转,母鸡这下子抬起了屁股,好了,公鸡收拢了大概是酝酿了一个中午的情绪,很直接地提起翅膀扑向了母鸡。有看热闹的就说了:“咱要是也像这鸡一样野一回,给母鸡野俩蛋,算是不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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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见唐大熊从院子里举着个筛子出来照着鸡们扣了过去,鸡们架着翅膀分开了,唐大熊犹不解气捡了筛子还要撵着扣,这一扣,扣到了出门来送礼钱的陈顺起头上。
  陈顺起说:“这是又发啥子疯?大喜的日子和一只鸡斗气,我也给你凑个份子,不多有少,贺你娶了儿媳妇了。”
  那竹筛子里落下了拾块纸币。
  唐大熊看着那拾块钱,心里突然觉得松散了。你说这王八蛋,他要是多上了礼钱自己的心里反倒不高兴,这不是明着承认这个儿吗?钱少得和其他人一样多也不正常,比其他人稍多出了一点,才算是村干部的脸面,才能让大家伙儿知道这个儿到底是我唐大熊的,尽管是浪得了一个虚名。村里上礼钱的都是一块两块,最多也就是五块,他上了拾块,还算是妥当。手里端了筛子,筛子里放了拾块钱走到记礼账的跟前簸了一下,那钱展展地落到了桌子上。
  “记上,隔壁的李顺起。”
  他的嗓门儿很大,大得要陈顺起和西白兔的人听,他不是不想姓李嘛,我偏要叫他李顺起。
  
  嫁过来的水仙要求实现自己买一台缝纫机的愿望,唐大熊说:“刚结婚,欠了一屁股两肋巴债,去哪弄那缝纫机?”
  言外之意是,不弄。这么一等就是半年,水仙有了孩子。怀了孩子的女人是双身子,干啥不干啥都有讲究,怀了孩子的女人就不能用剪刀,怕生下的孩子是豁嘴。既然水仙已经怀了孩子,唐大熊的意思是怀了孩子的女人应该在家里静养,不易干重活,就要唐要发外出去打工。水仙心里想着怀了孩子有意思,又想着开裁缝店更有意思,但裁缝店的投资大,明显是开不成了,就盼望孩子快出生。
  水仙等唐要发外出打工走了,一个人住着无聊,没有事情就往李续的小店跑。在西白兔,除了唐家,她不认识第二个人,小叔子又小,在山下念初中,家中里外就剩下了她和公公唐大熊。农村人,公公和儿媳妇不敢话多,话多了就有闲话,还以为公公和儿媳妇有了说不清楚的瓜葛,像那电视里的唐明皇一样,败了老唐家祖宗的兴。后来知道那皇帝是姓李,私下里唐大熊还高兴过一阵子。
  水仙要去李续的院子里,唐大熊不敢说啥,也不好说啥。李续的小店开在村中央,店里主要卖的东西是水,钢板焊接的水箱像锅炉一样竖在院当央,有人要买水了挑了桶来,一桶五角钱。水仙来李续的院子串门还有一个心理,凑热闹。因为,李续家的院子里支着张麻将桌子。一张麻将桌子只能有四个人玩,四周围却围着有十几个人看。
  “膏药不贴疮,一百零八张。百病不能治,专治闷得慌。”闷得慌的人都往李续的院子里走,口渴了还能讨一碗不花钱的活水。西白兔人叫河水是活水,叫旱窖里的水是死水。不看麻将看人脸,人脸上的表情丰富着呢。掏了钱的人脸黑着,赢了钱的人,脸上挂着眉飞色舞的喜悦。西白兔的人外出打工的人多,闲余的人和日子,看地里的庄稼长得细毛鬼筋的样子,就凑到了李续的院子。西白兔的人不叫麻将牌,叫骨牌。李续也参加打骨牌,输了,他并不出钱,要对方打水。水是商品,拿钱来买。
  水仙心闷,一般是看。唐大熊看不过眼说过她几次,不要她到李续的院子里,水仙腻烦得偏要过来看,一切内里的缘由水仙不知道,但是,她对公公的话很反感。看得多了就也想上去玩一把,开始的时候水仙往座位上坐时还有些害羞,出牌也比较谨慎,问身后站着的人。身后的人说看两家牌,不便开口。水仙就不问了,自己把牌码成两排,前排是码好的,够搭子的,后排是要打的,幺九、风、白板、红中等,明眼人一看就看出了她牌和了没有。这时候李续总会找借口下场要别人来玩,自己回去倒一杯水出来,望着天空说几句没咸没淡的话,来回走了两步,就斜挤进去站在了水仙身后。李续说:“把好牌出了,暖着那个风。”说话好像还嫌不解决问题,就伸出了手,把两行牌码到了一起。
  水仙说:“这样儿我分不清好坏。”
  水仙要出牌了,李续说:“这张。”自己就上去拿了牌直接扔了出去。下家和上家因为李续的介入,各自取出两张牌来扣在了桌子上。李续说:“扣什么,我又不是贼,人家的牌好着呢,不自摸不成牌,是吧,水仙?”
  水仙捂了嘴笑,笑声儿不脆不响,很是招人听,但也招人恼。
  李续的老婆在山下的一座小学教学,不回家,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回来时是坐着李续拉水的拖拉机。回到村上,不等得往下卸水,村上的人就围上来接水了,这其中有唐大熊。因为李姓辈分大,李续说话就随便:“劳模,我明天给你拉一车水,你把水窖里的淤泥清理干净,我打骨牌欠了你家水仙了。”
  唐大熊把脸一黑,望着地上的空桶,不看李续的脸。李续也不看他,忙着放皮囊里的水。唐大熊等得人挑完水了,自己也挑了空桶回了家。进门的时候遇上了水仙,就说:“李续欠你水了?”
  水仙怔了一下,马上就对什么有了反应:“噢,欠了。”
  唐大熊很不乐意要李续的水,他和李家的仇是用炸药也不可以摆平的仇。掏出烟袋锅子想着怎样来和水仙说拒绝李续的水,马上反转又想了,老子讨你一拖拉机水算个球,还帮你养着个人呢!
  第二天李续就下山去拉水。
  临出门他老婆问:“听说,你帮水仙打骨牌赢了?”
  李续说:“赢了。”
  说此话时,李续拿了摇棍发动拖拉机。憋足了劲猛摇几下,突突突冒一串儿青烟,灭火了。李续老婆说:“赢了咋还说欠人家的水?”
  李续抬起憋红的脸说:“是想让我灭火是不是?一车水算个屁。论辈分她得叫我叔,你瞎想个啥!”
  李续老婆不说什么了,回头嘟囔了一句:“老子都不讲辈分,儿子能想得到讲!”
  李续上前照老婆的脸打了过去:“你说的是人话?”
  事情一扯上公公,她就不能再往下说了,捂了脸哭了一场去了娘家。娘家人说:“人家是干部家庭,想和谁好还不是一句话。村上出义务工、接受救济咱都有,你说的话要娘家和人家去闹事也闹不到桌面上去,叫你婆婆听了,她也敢打你。回吧!”李续仗了当干部的爹,老婆都惹不起他了。
  
  唐大熊在清理水窖,一桶一桶挑了稀泥往自家的玉茭地里送。稀泥挑到地里,不舍得随便倒掉,掺了化肥,在玉茭的根部挖开口用马瓢舀进去。水贵如油呢,水仙看到公公脸上吊挂的汗水,用脸盆儿端出水放到院子里要他洗把脸,落落汗。唐大熊看着脸盆里的水说:“我不热,端回去吧,明早你正好洗脸,你洗了我洗。”西白兔人的发音和山下的人不一样,把“洗”字的发音叫“死”,话说出来就听成了“你死了我死”。
  在河边长大的女人,哪见过这么样的节约用水?就弯腰自己洗了一把脸,抬头湿着脸学着西白兔人发音说:“死吧,我死了。”
  唐大熊被弄得很不好意思,蹲下去把脸盆端起来湿了一下脸。他不舍得把手伸进去,手上糊满了泥。水仙望着公公远走的背影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大了,不自觉喊了一声:“爸,慢走啊!”
  唐大熊站下来停顿了有一秒钟,抬起脚来没有回头紧快走,出了院门停下了,等水仙再叫,水仙不叫了。
  水仙从进了婆家门到现在,还没有叫过唐大熊爸,不是水仙不想叫,是农村大多数儿媳不叫公公,一般要叫了,就和自己的丈夫说:“叫你爸去。”有了孩子了,就和孩子说:“叫你爷爷去。”什么也没有或不在身边时,就说:“和你说个事。”
  水仙要叫,别人就会觉得水仙和农村人不入流,是模仿城市人假正经。水仙现在叫了,是因为水仙觉得她不叫唐大熊爸,冲着他那高挑儿的背影有一股说不出去的热。她要不叫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或者说这么心动的时刻不叫,就叫不出来了。唐大熊心里不这么想,就想:早该叫了。可惜四下里没有人听见或看见,想赶快走远些,让水仙再来这么一下子,好让隔壁住着的陈顺起听见。
  身后空得像一条不见发大水的干河沟,看不见有新绿的叶子长出来,阳光晒得腾起了热浪,热得脊沟上有汗往下流,像爬满了蚯蚓。唐大熊心里的雀跃就此缓缓打住了,落得一肚子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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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看着公公的背影远去了,端了一缸子水坐在了自家屋门前,不自觉地就想起了裁缝梦。打做姑娘起就想长大了要去学裁缝,给别人做衣服,也给自己做衣服,她相信自己心灵手巧,也相信自己能凭了手艺来养家糊口。想得好不见得好,日子走到现在了还是没有实现了她的梦。和唐要发说,唐要发说:“这想法通不过我爸。”
  水仙说:“为什么?”
  唐要发说:“不要问。”
  水仙说:“不要问?我要不是看上了你的人才,我嫁谁他敢不让我开裁缝店。西白兔这么穷的地方,我开店少说也能补贴家里吃水。”
  唐要发看着水仙,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他一直以来把赚的钱都给了爸,他和爸要钱的时候,爸就说了:“女人家,不能给她安排事做,安排了事情,她就不知道她是谁了,背着你啥事情不敢做。”看了半天,他还是把爸说过的话说给了水仙听。
  水仙不知道公公为什么要这么说?扭头白了一眼唐要发说:“糟蹋了唐大熊的好人才和好品牌!”
  唐要发一走,水仙闲在家里和唐大熊碰面话都少了,心里系上了疙瘩,一看到唐大熊,就想起了那些话,隐约从西白兔人们的嘴里套出了唐家那些个不光彩事情,但是,她还是肯定唐要发是唐大熊的儿。把做裁缝的梦也就此打消了,打消了但不彻底,时而还会想起来,还会找一些旧报纸撕一些衣服样子出来,用大针脚缝了,挂在墙上看。唐大熊看不惯,和外人说:“家里又没有死人,天天儿撕了报纸糊衣服,是糟蹋我唐家来了!”
  唐大熊心里憋着的气,憋到现在看什么都是越发什么也不顺他眼睛了。
  水仙现在能叫他一声爸,是下意识叫出口的,现在想起来唐大熊说过的话,又有点儿后悔自己叫了他,缸子里的水没有喝完泼到了地上,碰上了唐大熊回来,唐大熊没有说话,看着地上的水放下水桶,把担子撂到了当院,弄得响声大了,在水仙心里又系了个疙瘩。
  李续说要给自己家里拉一车水,水仙想,他为了啥平白无故要拉一车水?真就是人们说的那样李续和唐要发是一个爹?水仙不相信。又从生活的需要上想了,觉得人家是和自己的哥哥关系好,想体贴自己,心里就有那么点儿虚荣作怪,想着吃他一车水算啥,他吃了西白兔人多少年水了,他靠着当干部的爹发群众的财,他要是天天给我水不要钱,我都巴不得呢!
  李续把水拉来顺着沟渠流进了水仙家的旱窖,李续他娘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望着这边,看到李续和水仙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心里酸着就起了一股醋意,喊过话来:“李续,算了水钱过来,娘想用钱买铁炉呢,马上立秋夜凉了,屋子里寒气上升,人老了骨寒。”李续说:“我明天拉水,给你捎个铁炉回来就是了。”
  李续娘怕李续得不上唐家的钱,怕唐家的小骚狐狸精使了坏勾了李续的魂。年轻时候自家男人仗着是村上的会计,适当的能给各户调剂几斤细粮,做下了很多说不出口的事情,现在自家的男人不比当年了,会计当成了村委会主任,翅膀硬了,动不动拿前程吓唬自己,自己也冲着那张干部脸敢怒不敢言,也就是背着他说说自己的儿子,胳臂腿不要外拐罢了。唐大熊看了一眼大门洞探出来的头,一时有些高兴得想笑,到底没有笑出来,鼻夹周围八字形的细碎纹道道,因想要笑堆在了鼻子两厢,唐大熊故意大声说:“李续,我是白吃你这车水了,我是真不想白吃你啊,可不吃白不吃!”
  西白兔的人就想看热闹,年轻的时候唐大熊女人吃了人家两桶水跟进了洋芋地,现在,倒要看看吃人家一车水有什么故事发生。傍晚的热闹让西白兔人苦寒的心兴奋了,也成了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
  
  四
  
  原来西白兔缺水也没有这么厉害,山下抗旱修渠时,山上隔十天半月还有个马虎天,遇上云积得厚时也下一场暴雨,后来把山下的渠修成了,山上原先的水流就慢慢变细断流了。“劈开太行山,漳河穿山来,林县人民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当时响应政府号召开山引水,但有水的日子仿佛只是被打下凡间的神仙的一个梦境,人如故,水不见了。山上不能住人了,山上的人说,山下的人也说。政府鼓励山上的人往山下迁,也列入了计划。但是,政府补贴的那点落户费,落到山下哪一个村子都不够村干部们打牙祭,还不说地啦、屋啦、吃啦的。山上的人原来还动了心思要走,眼看着有人下了山,下了山又回了山上,山下的地吃紧,批地基又困难,山下修房盖屋都是在自己的地上做文章,山上的人下了山才知道理想这东西对日弄土地的农民来说还太远。也有出去搞副业的,发誓就是在外当乞丐也不回山上,有的还真不回来了,是在外看着城里人好过,偷人家东西被抓进了看守所。
  人活着没有目标,看着脚下的一方方土地,政府里的官员骂山上的人鼠目寸光,山上的人骂政府光顾了腐败,哪管老百姓要死要活!
  唐大熊看到山上缺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树,一个是鸟。树被山下开煤矿的砍了做了坑木,鸟没有树了只好飞走。西白兔的山上只剩下了人和石头,如果山上只剩下了人,人会很孤独的,石头也不见得就能救了人。唐大熊明白山上的人都在私下里较劲,赚了钱往山下迁,人想着明天,想着山下,就还得活下去,要说不容易那是真不容易,风吹尘刮的,白昼黑夜的。
  
  唐大熊想起当年自己在外村修红旗渠,一月半年不回家,偶尔回家看娘的脸黑着,瞅了媳妇不在的空隙把他叫到窑后的自留地里说:“你媳妇偷人家的汉子了,就因为两桶水,就跟了人家的汉子进了洋芋地。”唐大熊不相信地看着娘。
  娘被看着心里有点发毛,觉得自己不该说:“我是不该说。”
  半天,娘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娘身上罩着件蓝褂,脸上挂满了皱纹,一双小脚坚定地站在油菜花田里,一双暴起青筋的老手扶着油菜花梢,有点晃悠,被他看得不敢正视他的脸,扭头拖着小脚快速走了。
  唐大熊瘫坐在了地上,地里的油菜开了花,他抬起手来看自己的一双手,油菜都开花了,已经是春暖天气,自己手上被大锤震裂的冻疮口子依然往出渗脓。他穿着一件褪色的,领口、袖口和下摆都掉着线头的藏蓝布立领褂子。家做的布鞋,鞋是千层底,是媳妇从娘家带过来的旧布,一层层用豆面糊了晒干剪了鞋样用麻绳纳就的爬山鞋。下身穿的裤子是媳妇下山和娘家哥哥要来的,媳妇疼他,常说他长了好人才,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日子穷,但是,也想着法打扮他。他被媳妇宠得没有了大人样,就是不回家,他也知道媳妇像他的小娘娘一样安分守己在家等他,可就是没有想到媳妇偷人家的汉子了。这西白兔虽然穷,缺水,但是,穷人家安于现状,没有野心,善良本分,缺水的旱窖储水也够她和娘吃水了,他想不透两桶水怎么就跟了人家去了洋芋地?
  他哭丧着脸拐过窑脊走进了自家院子,看到媳妇秋凤依在窑门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摞子精细瓷碗碎片,弯下腰来铺在院子里的红石头上,用锤子砸,碎瓷片砸成了米粒大的块状,她把它收起来,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站在篱笆院墙上的他。惊得把手里的碎瓷块落在了院子里,说:“娘说你走了!”
  他说:“我不走了。以后我每天供应你吃两桶水!”
  秋凤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收拢散落的碎瓷,双手被碎瓷的尖角扎破了流着血。他看着不管,他觉得地上的东西本来是很完整的一个好东西,很完整的一束油菜花,被驴嘴过来卷了一口。他以前还笑话别人看不好自己的老婆叫人家一个外姓人睡了,现在轮着自己了。他清楚要找的目标,就在自家的隔壁,但他不能去找人家闹事,他是劳模,是有头脸的人物。从媳妇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的双脚很僵硬,媳妇一下搂了他的腿,他拿手抓了她的头发说:“不是说看中了我的好人才!”
  媳妇被他拖着进了窑,手里的碎瓷块塞到了嘴里,就着火台上的一碗凉水张嘴喝了下去,碎瓷把嘴和喉咙划破了,她开始大口地吐血。唐大熊害怕了,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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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吓得缩在隔壁窑里不敢出来,知道是自己捅了娄子。
  媳妇说:“不要叫了,你把窗台上我晒干了的桃花取过来,我一并喝了,我要打胎,我怕是怀了他的孽种。”
  唐大熊不说话了,走过去真就把窗台上的干桃花拿了过来,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媳妇大把大把干咽了下去。媳妇看着他缩回去的手,强忍着痛站起来从房梁上取下一罐头瓶獾油,帮他涂了手说:“我也是为了这个家,要是觉得我在这个家没有用了,我自个儿下山走人,你不要闹事,留我一张活人的脸皮。”
  唐大熊说:“到底为了啥,就跟人家进了洋芋地?”
  媳妇说:“干打垒修屋,身子汗臭,到旱窖里去打水,水不多了,知道你在外搞社会主义,怕影响了,娘说,不心疼水也该心疼在外开山的俩兄弟,怕我把水糟蹋完了。我心里气,出窑想找人去说,路上碰见了陈顺起,他问我咋了?我就照实说我咋了,他挑了两桶水挑着倒进了大锅里,我没舍得用,给盖屋的人下了面。他要我跟他去拿獾油,獾油治冻疮,他把獾埋在洋芋地。他说,去冬打了的獾埋在地里,隔一季就都变成油了,他要我去拿一些来给你抹手。我和他说要他半罐头瓶,往回走的时候,天有些黑,他拦腰抱了我。论辈分该叫人家叔,我说叔,我叫你叔,你是我叔,他答应着就把我扳倒在了洋芋地。”
  半天唐大熊说:“大没有大样,小没有小样,我这个劳模就是他爹给弄的,你要我怎么有脸出去见人?”
  媳妇不出声了,双手捂着肚,肚子里翻江倒海地疼得她面色儿煞白,听得从嘴里吐出一句话:“劳模就那样儿重要?”
  唐大熊傻了,劳模还真不算个屁!当这劳模,当得老婆暖了人家的心窝子了。眼泪无声地就落了下来,是一种小孩受了大委屈又不能往出说的哭泣。他坐在了地上,觉得魂不知飘向了何处,他的哭从他的出生开始,一生的不幸,他不知道这不幸是广大的。他哭得眼睛红肿,媳妇拉了他的手,心疼得顾不上自己,看他。唐大熊不哭了,他知道自己的媳妇是一个好媳妇,就是因为穷,因为西白兔缺水。
  他站起来甩开媳妇的手走了出去,走到村中央的时候看到了陈顺起,他上去一把抓了他的领口说:“你敢睡劳模的女人,你算个什么干部!”
  陈顺起拽开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不想当劳模了!我就是睡你的女人了怎么样?是你的女人看见我屁股上的肉就不停地摇晃,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嫁了你这样一个只知道往死里受的驴。”
  陈顺起从他面前背了手噔噔噔走了过去,看着走远了,他却不知道要做啥?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一头驴。西白兔看热闹的人把他围得透不上气来,他像一截发干的朽木,收拢嘴唇,面目十分古怪地看着周围的人,他们的女人有的被陈顺起睡了,怎么就悄没声息不言语呢?他不知道陈顺起除了挑过来两桶水,还给了秋凤一斗谷子,新屋上梁的时候正好用上了。他不明白因为穷,女人是想讨个小便宜装他的门面呢。
  喝了桃花水和精细瓷也没有打下胎来,苦够了,伤够了,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了。秋凤忍痛说:“给了人吧,怎么也是在你面前长着的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不要日日里弄着你心歪、难受。”
  唐大熊说:“你还知道我心歪!”
  大儿子长到了十岁,不及八岁的闺女高,长到了十九岁,不及十五岁的二儿子高,唐大熊想,这哪里是我的种嘛!
  唐大熊心里憋着一股气:我就是要让你陈顺起知道,你的种,本该叫我哥的,他叫了我爸!顺着你这个儿子叫,掉头你得叫我叔,我讨大便宜了。
  穷日子繁衍了丰饶的苦难,最突出的特征是他的心越收越小,只要是夜色降临他的想象就无比丰富生动。他反复不断地纠结问女人和那个男人的细节,问得烦闷了,就压在女人身体上,他才觉得这明明就是我的——我的东西,我就要纵容自己好好受用她。他要隔壁的陈顺起听,我的女人让我快活得喊叫呢,风被他的喊叫凝固了,天空被他的喊叫凝固了,西白兔被他的喊叫凝固了,他的身体曲卷着又伸展着,跳跃着、起伏着,我解馋死了啊,隔壁的驴驹子陈顺起!
  阳光照拂着西白兔,异常灿烂,也格外刺眼,偶尔有云彩过来一下子,好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遥遥远远又走了,风起的时候除了尘土,再不见有什么东西过来。但是,一声爆炸让山上的人知道了这山上还有第二种财富。
  
  五
  
  爆炸声把前任村支书李满喜家三间房屋掀了顶子,把李满喜的耳朵炸聋了,并把他小儿子的一只手炸飞了几根指头。
  看打骨牌的人,当时正议论着村里这几天发生了一件新鲜事,说李满喜家不知道因为什么,利用他在城里当干部的大儿子往回拉了好多硝氨,秋天拉这么多硝氨谁买它,又不是春口上地等着下种。
  在外打工的唐要发接到水仙预产期的电话赶了回来,也站在桌子后看打骨牌。回到家的唐要发闲得无聊,从小到大他在唐大熊的脸上没有看到过笑,他活在一种无望的惶恐中,也不是说有人欺负他了,是空气中存在着无形的气味让他紧张。往年秋口上村里人都忙着收秋,哪顾得上聚堆儿?现在倒好,天越来越旱,眼看着玉茭和洋芋的长势一天不如一天了,人干得都失了水性,粮食更不见长个儿。地皮皱得像老人的手皮子,看着起皮的地,人说话都怕浪费了唾沫星子。
  唐大熊知道这个不争气的儿在李续的院子里,真是不想去李续的院子喊他,刚走到院门口,听得爆炸声正好把李续院子里的骨牌桌子掀翻了,唐大熊叫了一声“好”,同时,也被这响儿吓得心都吊到了喉咙眼。一听这响儿,他就明白是有人在做炸药,还不是普通的豆面粉。
  李满喜的大儿子很快开了吉普车回来了,拉了李满喜和小儿子到县里去治疗。同来的一位像是医生的人,弯腰在地上找炸断的手指,哪里还找得到。李续表面上很关心,心里实际上是幸灾乐祸的,想旁敲侧击看出点门道来。因为当年竞选村委会主任,李满喜认为李续他爸是外姓人提过不同意见,偏偏李满喜不承认自己是在做炸药,只说是自己家里放着的电视爆炸了,但是,上一点年纪的人从地上的锯末、木炭等散碎的材料上已经知道了八八九九。
  唐大熊和唐要发说:“快去叫上接生婆回家,你媳妇要生了。”
  唐要发有些不舍地双手插在裤口袋,往回扭着头看李满喜抬了小儿子上了吉普车。李满喜叫唤着不走,从车上跳了下来,说:“我得收拾烂摊子,我要告电视厂家。”李满喜老婆在县城里给大儿子看孩子,不在家,李满喜留下来也是正常的。李满喜不愧是当了几天村支书,遇事还是镇静的,知道灾难面前不忘说一句谎,来掩盖事情的真相。
  陈顺起走过唐大熊身边悄声说了句:“哪个鸟不知道他在做炸药。”抬头看了一眼唐大熊,唐大熊倒像自己做了什么事一样,咧开嘴说:“我儿媳妇要生了。”
  陈顺起说:“生了好,生了送娘家去,以后不要让她去李续院子打骨牌了,日久生闲情,吃两拖拉机水事小,弄出笑话来不好收场,谁脸上都不好看。”
  唐大熊被弄得像是烂鞋帮打了脸一样,往回走了几步,联想了两分钟心里有了曲谱,明白自己家的事情,也快要点了捻了,真要点了捻比炸药还厉害。唐大熊似乎还有点盼望着生那么点儿事情出来,尤其是和陈顺起有联系的,他真是巴不得生出事来,把事情生大!他憋得难受,难受,心都要快歪死了。
  水仙生了个闺女,接生婆说:“看唐家的小千金,长手长脚。”唐大熊路过门口听见了,心里吊着个问号,问号下面那一点黑坠得他想哭。
  
  当天夜里李满喜敲开了唐大熊的院子,走进了唐大熊居住的南屋。
  火台上坐着砂锅,锅里滚了小米稀饭,有红枣的甜香味儿透着高粱秆缀成的锅篦子冒了出来。
  看到进来的李满喜,唐大熊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个方凳子要他坐下来。李满喜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般庄户人家在这时候是不熬米汤的,除非是家里添丁了。李满喜没有马上坐,稀罕地站起来歪头看着唐大熊走到院子里,就着清凉的月光看到大门上挂着的一串红纸剪出的钱串儿,明白唐大熊就是添喜了。借着喜事儿说这个事,肯定有门儿。返身进屋坐下,看着唐大熊拱手作了个揖说:“劳模添喜了!带锤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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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熊说:“缺。”
  李满喜说:“好,闺女好。看那陈顺起,要不是他招了咱老李家的闺女,他这一辈子不要计划能当了村委会主任,到现在他也是个放羊孩!这倒好,脚尖踩着热狗屎,他能能不下了。”
  唐大熊想错开这个话题,递过去一根烟说:“上午是做啥了弄那么大的响儿,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听说山上的石头值钱了?”
  李满喜看着唐大熊说:“我就知道瞒了谁也瞒不过你的眼睛。我就是来向你请教来了。”
  李满喜抽了一口烟,伸出手把烟灰磕到了火炉边上,火苗儿把烟灰吹了出来,落到了李满喜的手背上。唐大熊看到李满喜的手黑得和非洲人的手一样,惊讶地说:“弄豆面把手弄成这样?不是也挂彩了吧?”
  这时候唐要发进屋子里来看小米稀饭,看到李满喜说:“叔,和厂家打官司准赢,现在的电视质量是真有问题。我干活的那个建筑队有河南来的工人,一起出去喝啤酒,你听说没有?啤酒瓶都爆炸,把河南一个工人的手炸飞了,你猜打官司到最后赔了多少?五千!我操,五千,是因为上边没有人,你有人,打官司不吃亏。”
  唐大熊想这个儿天生就不是自己的,连这么个事情都看不清楚,说你是人家的儿吧,倒没有继承了人家的风流本性,有能耐去把他陈顺起的儿媳妇们风流一遍。很是不高兴地说:“端着米汤锅,过你媳妇那边去,我和你叔有话要说。”
  看着唐要发出门的背影,李满喜自言自语地说:“好孩,就是得看好媳妇。难啊,说什么呢?如今的人和过去的人一样样坏。我不瞒劳模说,我是自己炒炸药,不想啥,就是想炸石头。”
  唐大熊看着李满喜说:“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是不是我那儿媳妇在外风骚了?”
  李满喜说:“那有什么,没有什么,是要防着那李续,他天生和他老子一样吃嫩呢。”
  唐大熊不说话了,望着窗外,风扑打着窗户纸,心里像刀剜了一下。
  李满喜知道唐大熊和陈顺起有仇,也不在乎唐大熊的表情,把找他的话撂明了说:“我来得还算是个时候,要不明天村里的人都给你家送红蛋,我都不好意思来找你。咱说正事吧,西白兔麦尖山上的石头要生钱了。过了年,县里决定村村通水泥路,咱后山的石子正好用来做铺路的石头,还有,前大凹山上的千层岩,正确的名字叫页岩,就是书页的页,就是说石头也和纸一样,是一张一张地叠在一起的,可以用来做贴墙的料。那石头好,是硬红石英砂岩,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就知道城市里的人模仿农村要把屋子贴一层石头,装扮成石头屋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准备开山剥皮,把石头拉下山就是钱。我给你说吧,山下的石料厂是城建局长开的,明里说是亲戚的,暗里委托我那当干部的大儿回来要我发动西白兔的人往山下送石头,我给你说了,话到此就烂了。我现在需要的就是炸药,我按原来的比例做了,不知道为什么,出了故障。”
  唐大熊说:“就那像搓衣板一样的石头能赚了钱?”
  李满喜说:“对,对对!能赚了钱。”
  唐大熊说:“稀罕了,还真是稀罕了。”
  李满喜说:“不稀罕,不稀罕,石头锻个小磨,就是咱用得不用了的磨豆腐小磨,拿到城里卖两百块,还抢。”
  唐大熊说:“也和城里人穿着咱农村的有襟袄褂子一样,叫唐装,实际上就是穿我唐大熊的衣裳嘛。城市人是钱烧得没地儿花了,变着方式开始买石头?怕是大米白面吃得脑袋长毛了。”
  李满喜说:“长毛不长毛咱不管他,你帮我炒炸药,咱就发长毛人的财。你说,我按比例兑了,怎么它就炸了?”
  唐大熊说:“还是弄对了,要没有弄对它就炸不了。我和你一样,还是以前的土法,要说年节造个鞭炮什么的还能对凑,我看你上午的情形是大发了。”
  李满喜递给唐大熊一根烟说:“看我出笑话是不是?”
  唐大熊说:“同一个山头上住的人,我看你笑话,就不怕人家笑话我?你慢慢炒,不要一家伙就想吃个胖子,你给我说说你的比例。”
  李满喜比一比二地说了半天,唐大熊听了说:“没错,只能说是出了意外了,或者火候没有把握好。我帮你弄,我也是这么弄,我弄一辈子了,也不想发那石头财,还是你弄吧,你知道我因为我弟弟的事情给我娘发了狠誓,这东西危险,我不想生那事了。”
  李满喜把抽剩的烟屁股弹进了火中,火冒出一股青烟来,带出的烟灰让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欠了欠身子瞅着唐大熊说:“成品石头,砖那样大一块卖三块,半成品石头按能下料的面积算,就那满地跑的嘣嘣嘣四轮车,拉下山,卖给石料场,一车赚六十块,一天两趟,能净赚多少,你应该比我算得快。”
  唐大熊抬头捏了一下快要流下来的清水鼻涕,抬了脚抹在了鞋后跟上,手指头在火台上写着什么,不一会儿,看着李满喜说:“再好的东西,对我还是动不起心来,你说大批量地造炸药就不怕上边查下来?”
  李满喜笑了笑,“谁来查?原来的最高人民法院的规定是,非法制造或存着炸药三公斤以上就要追究刑事责任,后来又改成了如果没有用来犯罪或造成严重后果,就不算犯罪,也就是罚款二百元,拘留十五天。对咱西白兔的人来说,有人管十五天饭,还省钱、省心、省粮食呢。你只要不出事,只要没有人告,你是炸石头,又不是炸人。政府要管的是山下的煤矿,石头蛋子谁待管它!”
  唐大熊说:“利真大。”
  李满喜说:“利很大。”
  李满喜抬了手腕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时针指着十一点,不早了,该走了。从劳模嘴里知道了自己配制的原料没有错,吃了秤砣铁了心还是要大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想想,不着急。我是信得过你,才把底细透露给你,有些事情是赶早不赶晚。”
  唐大熊送出去李满喜,回头的时候不自觉地看了看庄后的山,山是荒凉的风景,连梯田也没有。满山是层层垒起的风化的石头,月光下暗黑的山圈着一层黑色的光晕漫开来,山看上去像卧着的一头狮子。群山寂寞,大野寂寥,风刮起来,唐大熊觉得刚刚在火炉边捂出的一身汗落下了,有些秋的凉意,想象到山上的石头能卖钱,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看那黑色的岩石参差如堞,傲然挺立,觉得西白兔的人们又要像他年轻时候,来一次声势浩大的开山炸石运动了。脚脖子崴了一下,思绪断裂了片刻,想往回走时,又想到了半山上闲置的窑洞。
  
  六
  
  外人眼里,唐大熊早已拒绝再造炸药,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还是挡不住诱惑,心里痒痒得难受,他把所有的工序准备停当了,在等;等什么,他也不知道。
  窑是早年间住过的老窑。唐大熊趁着天黑把炒制炸药的锅扛进了老窑,把原先扬谷子的木锨,捣中药的木棒,还有储存下的锯末趁着黑天放进了老窑。老窑里有唐大熊盘好的锅灶,铁锅是走食堂时期大队的,后来造炸药流落到了唐大熊手里,再后来锅就成了唐大熊的私有。做这些事情是预谋了好久的,谁也不知道,连儿媳水仙都不知道。唐大熊一直生活在两个唐大熊的世界里,一个说:“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你等啥?拿捏啥?别人干啥你干啥,跟定形势不落后,总会捞得好处的。”一个说:“别忘了自己受的伤,发过的誓,对得起对不起谁,首先就对不起入土为安的娘。”
  他先是从李满喜手里买了两袋硝铵。硝铵作为农用化肥,比一般的化肥劲大,把土,容易毁地,自从去年五月份国家明令硝铵为农爆产品禁销以来,硝铵一下由原来的四十八块六涨成了一百五十块,依旧是买不到,买它得走黑路。前支书李满喜因为山下有关系,山东河南的大车路过总要高价留下几袋来,山下的小煤窑多,紧张的时候李满喜一袋卖过三百块。现在,稍稍有了一些回落,唐大熊花了三百块买了两袋。
  李满喜将硝铵放到唐大熊肩上说:“准备干了?”
  唐大熊窝着脖子说:“不一定。”
  李满喜笑着拍了拍唐大熊的脊背,他的脸长,颧骨高,用劲的时候两嘴岔往起吊,鼻子上的八字纹紧凑到一起,有鼻涕探出了头,唐大熊使劲往里吸了吸,听得李满喜在身后说:“水仙想买台缝纫机,你都不舍得,花大价钱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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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扛着硝铵送到了窑洞里,想着心事往回走,唐大熊一头撞到了自家的猪圈墙上,正好被要出门的儿子看见。
  “爸,你不是病了吧,怎么眼不看路,撞到了猪圈墙上,还打自己耳光?”
  唐大熊扭回身看到是自己的儿,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我打我自己是我狗改不了吃屎。”
  唐要发说:“咋能这样作践自己?我不走了,咱炒炸药吧,也往山下拉石头。”
  唐大熊说:“不炒!”
  唐要发说:“还真是那么回事情,有的人已经动作开了,山上的地干黄,种什么不长什么,光吃洋芋,人身体的营养都跟不上,出去赚那俩钱不够吃水。”
  唐大熊说:“什么叫营养跟不上?营养跟不上是因为你的骨血,我咋就长了高个!”
  唐要发没有明白他爸说了什么,“你是劳模,又是行家里手,闲着的技术不用,是浪费。”
  唐大熊看着儿子说:“我沾不到你身上,我靠我的手吃饭,你只管把你的老婆养好,闺女养好,就怕我吃水想掏钱都没有人想要!”
  唐要发弄了个没趣,又没有明白他爸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些恼火,不说什么了,往村中央走,想要去看打骨牌。
  唐大熊说:“你不要去看那垒城墙的营生,你媳妇也生了,出去搞副业也该走人了。出了满月,她也该移移窝,回她娘家住,等孩子大了,我看孩子,要她也跟了你出去。我给你怎么样安排就按我安排的来做,你爹从什么社会走到什么社会了,什么没有经历过。”
  唐要发站下听他爸把话讲完,还是往前走了。
  唐大熊心里的火窝大了,炒炸药是个险活儿,他真心疼唐要发,他怕他出事,事情不长眼睛,他看着他长大了,叫着爸爸、爸爸、爸爸长大了,能说好好一个人就让事情给糟蹋了?要是那样儿,打小他就给人了。
  唐大熊别看记着那仇,记着那仇养大了这个儿子,但他心里还是想着这个儿,要他活得好。
  
  唐要发走进李续的院子里时,麻将桌子上的人正议论着山上的石头,说石头值钱呢,都在想办法搞硝铵,趁着现在买,四十八块六还不贵,真要涨了价,不一定花钱能买得到。有人就不相信,说石头能赚了钱?看看,看有人做了咱再做,年轻一点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造炸药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光顾了打骨牌,嫌他们议论影响了出牌。
  李续不在,唐要发问其中的人说李续怎么没有上场,有人说,李续下山拉水了。就听得有人插了话说:“水仙的手气好着呢,你家吃的水都是水仙赢我们的,不知道那水浑不浑。”
  打骨牌的就有捂了嘴笑得笑出了声。唐要发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就看着笑的人说:“笑什么呢,不和牌傻笑。”
  那人说:“笑我打了一个小王八,又来了一个小王八,真是打不死的洪常青。”
  周围的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他们叫一饼是王八。
  唐要发觉得自己生了孩子了,西白兔人的眼神怎么都变了,说话阴阳怪气。看着觉得不自在了,就准备要走。听得李续的拖拉机回来了。
  唐要发说:“你知道不,石头能卖钱?真是稀罕事情,我在外面搞副业还看到过那种石头切割的墙砖,就没有想到咱这地方有,不过我看到的是绿石头,不像咱们这里,是红石头,真是值钱呢。”
  有人就问唐要发是什么形状的石头。
  唐要发说:“是那种背面平整,正面鼓起来,并且敲出不规则豁口的石头,往墙上贴的时候,还必须用加了标号的水泥,贴好了也好看,怎么到了咱这山上就不好看了呢?”“只要值钱就行。”
  就有人又提起了几天前发生的爆炸事情,知道是造炸药出了事,还说是电视爆炸了,他家的电视好好的,连屏幕都没有震碎。
  李续和唐要发说:“走,去看看你闺女,我还没有给你送红蛋呢,我老婆不在,我过去送。”
  他们俩走到了门口,有一个李续叫嫂子的人喊:“你那红蛋在哪里放着?小心裤裆里缺了货。”
  身后的人大笑着,笑声中夹着一种唐要发听来莫名其妙的东西。唐要发好像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就是在这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环绕下长大的。
  
  李续走进唐家院子里的时候,迎头撞上了唐大熊,唐大熊一开始没有发现是李续,当知道来人不是别人,是李续时,快速上前挡住了要进家门的李续,说:“门上是系了红的,是喜事,大兄弟,你是孩子的长辈,不出满月是不能见面的,要是弟媳妇来,什么都好说,咱做人做事都不要坏了规矩。”
  唐大熊是故意挑明李续是和自己一辈子的人,论资排辈李家在西白兔确是大户,看上去年龄小的人却因为辈分大,要年龄大的人来称呼。但是,现在是什么社会了,哪讲究那么多规矩,又不是不出五服的近亲,表面上谁还认真这个?唐大熊现在这么一说,而且不惜把辈分都抬出来了,就有了意思。李续停顿了一下,唐要发说:“进进进,有什么?讲那么多规矩,被那些陈旧的规矩套死了,人还活不!”
  唐大熊一下子横在了中间,肚子里窝着的火立马有了苗头儿。“你懂什么?狼想装狗讨人一口食,到底尾巴是直的,摇不起来。”
  唐要发觉得爸是过了,小题大做,或者说根本就是无理取闹。李续就台阶下坡说:“算了算了,等满月我来看,现在不就是毛头吗,能看出像谁?”
  这句话说出来看似无意,实际上是点了捻子,唐大熊的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兜头就想上去给李续两坎子,听得屋内的人说话了:“缺水的地方缺人性儿,回吧。”说话声是水仙。水仙知道唐大熊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自己和李续好吗?要说李续有没有那意思,她看出来了是有,但自己没有,就是觉得家穷,想见机多讨两口水喝,都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想讨便宜还不迎个笑脸出去?听着脚步走远了的声音,水仙就想自己当闺女时候的梦想,想学裁缝,也学了裁缝,却没有缝纫机,开不了店。想自己来了山上无缘无故受的气,鼻头一酸就有泪掉了下来。
  娘看着闺女哭了,想是闺女以往受了大委屈,就站在地上来回走着说:“不让你往山上嫁,你偏要嫁,有什么好?光为吃水的事情就把人的一辈子累死了,摊了这么样的人家,说是人才好,呸!人才好顶吃顶喝顶钱花?”
  水仙在炕上抱着孩子说:“娘,你不要再说了,我心烦呢。”
  她娘说:“不说哪行,长木匠短铁匠,石匠九尺顶一丈,我不说他还以为我闺女是泥捏的性子,任了他揉抓哩。窗外的,听了啊!我闺女是风箱板做锅盖,受了凉气受热气,我可不受,她这是在月子里,生是你唐家的骨头肉,要是气得她断了奶,我看你唐家是能省了水啊,还是能省了钱?怕的是省水省钱不省心!”
  水仙娘继续说:“唐要发,你进来啊,进来,我要你一句话,横竖看我闺女不顺眼是不是?我真是当初和你唐家要少了啊,要是多要些,不心疼人还心疼钱呢。倒好,疑心疑鬼的,我闺女要不是善良本分的人能来西白兔?图了你好人才,好人才有什么用,驴粪蛋儿外面光。”
  外面走开了的李续听见吵起架来了,知道事情起因是因为自己,就要唐要发进去。唐大熊在院当央站住了说:“供你念书呢,还人模狗样念了初中,你是喝了八年墨水,还是喝了八年粪水?!”
  唐要发站下了左右不是,觉得事情本来不可能发生,怎么就突然把事情搞了这么大?爸也不知道是发的哪门子火?
  看着窗户和屋里的水仙说:“好好的怎么就生事了?都是我不好,我还出去搞副业就是了,要是我回来惹你们生气了,我明天就走。”
  水仙隔了窗户说:“活人不生事叫活人吗?”
  唐大熊被儿媳妇说的这句话压得半天没有喘上气来,是啊,活人不生事叫活人吗!院子里没有话再传进屋子里,屋子里的人等着,竖着耳朵等着,听得外面天空有一对鸟儿鸣叫着滑过去。也许,人和田野一样,已有的庄稼收割后,新的生命正在土里萌动,这浮躁荒凉的秋收,是西白兔人活下去必须忍受的荒芜时段吧。屋里人等得没有动静了,从里面狠狠摔出了一个秃笤帚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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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西白兔人都上山炸山剥皮了。大户人家,家里劳力多的,用大锅炒,家里劳力少的用小锅炒。原先出去搞副业的也都回来了,觉得搞副业不赚钱,就是赚了钱有的也因为要不上钱,等于是一年白干了。能回来就不错了,有的连路费都拿不上,人忄西惶得扒了拉货车回来。长手长脚的人走了一年看上去,怎么看怎么像干旱的黄土圪梁梁,寒酸得不长绿不长红,见了西白兔人就差点儿要下跪了。但是,石头真是值钱了,西白兔人因为山上的石头,下山碰见了外村人,说话的底气就冲,就有点儿板五板六的样子。就喊着说,当初说迁到你们村吧,不行,小瞧人拿不出迁移票子来,现在,真还不想往你们村迁呢!
  山下的人说:“西白兔人这下子尿高了。”
  整个一个满山满地热火朝天。
  春天的时候,一尺深的土里不见墒,西白兔的人也不着急,草地上长出了半寸长的草尖,因为天旱,阳光和风一露脸儿,草尖尖就断了。要是往年这样的天气,西白兔的人早就要出去打工了,现在却没有,因为有了石头。山上的小四轮车是经过改装了的,比正常的车轮子架高了有半尺,有利于进山,走山里圪丁暴峭的土路。县上因为西白兔的自然条件,也往下拨了一部分扶贫款,但是,从县里走到西白兔,扶贫款就像水一样断流了,被一路上提取回扣的干部截走了一多半。落户到西白兔,能拿到手里的,落不下几个。有的高保变成了低保,当年唐大熊的弟弟因公死亡,他也在被保之内。
  天高皇帝远,西白兔人开展生产自救也在情理之中。
  唐大熊拿了钱却要开大于拿到钱的数字,比如拿了一百四十元,必须开五百六十元的收据。唐大熊说:“我本来拿了这么点钱,为什么要开这么多钱?想不明白。”
  会计说:“你要是不拿,连这点儿也没有了。有人愿意拿钱开条子,给你钱是因为你是劳模,老劳模。要你这样开收据,是因为,不这样开,不好往上挂账,什么事情都是环环相扣的。”
  唐大熊无奈把钱收下了。
  西白兔的人由石头尝到了甜头,但是,唐大熊没有尝到,到现在,小孙女都长到一岁了,两袋硝铵还在老窑里放着,他还在等待观望,两个唐大熊的仗还在一直打着。但是,他的心思在不断递进,在出事人家的炸药上寻找原因,他不时会想起水仙说过的话:活人不生事叫活人吗!
  
  那一年秋尾上,水仙跟了娘回了娘家住,一住就是一年。先是孩子断了奶,水仙用唐要发搞副业赚来的钱买了缝纫机,水仙想要开裁缝店,山上开不成,山下开。
  水仙后来到底在娘家没有开成,为什么?在娘家是和哥哥嫂子在一起,娘家也不富裕,添了母女俩,张嘴吃了喝了,哥哥和嫂子就想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长年来娘家住。住,好说,吃,就是吃自己的了。一个锅里盛饭,锅碗哪能没有勺磕,搞得娘和嫂子关系也紧张了。还不说春种夏收唐要发回来,也要住在娘家,嫂子的话就难听了。唐要发几次要她回西白兔,她就是不回,说是有希望的人上了那山上,看着那荒山秃岭希望也破灭了。实际上是对唐大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恨,觉得他对她一家三口子没有那种贴心贴肺的疼。
  唐要发说:“回吧,山上比不得一年前了,热闹了,将缝纫机拉上山开个裁缝店,也省了常住娘家看哥嫂脸色。”
  水仙想,也叫个事情,毕竟这里不是自己的家,收拾了东西要走。嫂子把缝纫机拦下了。
  嫂子说:“住了两年了,两年住下来就一个缝纫机也要拿走?”
  一开始水仙还以为嫂子开玩笑,就说:“我才准备用它赚钱,等赚了钱,我送你比缝纫机更好的东西。”
  嫂子脸本来就长,脸一拉越发长了,看着那台缝纫机眼睛就吊了起来,说:“灯不明只怕一拨,人不知只怕一说,才知道小姑子要用它赚钱呢!我怕等得牙茬骨露出来入了土也得不上你的好处。”
  水仙娘是一个很厉害说话也很转得快的人,但是,因为有了这么样的一个媳妇,她的话就短了。
  刚买下的缝纫机,自己都没有舍得抬屁股提脚转两圈,嫂子要说留下,哪舍得放下缝纫机走人?就和嫂子说软话,说:“嫂子,你让我带了走,不看我的面子,看哥哥的面子,不看哥哥的面子,看咱娘的面子。相信我将来能凭了它赚了钱,我给你打了欠条,我迟早还你一台缝纫机。”
  嫂子啪的把手放在了缝纫机上。
  水仙的心让嫂子拍疼了,嫂子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水仙以为嫂子看着自己心软了,到底是自己的嫂子,捏着锄把盘地盘自家人的嘴——心疼呢。却看到嫂子抬了一下屁股坐了上去。缝纫机的重量才有多重,中间的那个放马头的地方它本来就是空心,人一坐上去就失重了,脚下的轮子滑了一下,把嫂子从机面上闪了下来,嫂子被闪火了。
  “一把圪针捋不到头,我说你不能带走,就不能带走,哭穷给我看,一样的米面,各人的手段。我不扳指头数你吃了喝了用了占了,就给你面子了,这么一个破机器,你都不留,说什么看哥面,看娘面,他们那老脸儿哪有这缝纫机值钱,怎么就没有想过把哥把娘带走?单单想了要带走它!”
  水仙被说得不会说了,抬手抱了闺女含着泪望着外面插不上话的娘说了声:“娘,走了。”
  唐要发像竖在水仙屁股后的一根旗杆一样,摇摇晃晃跟了水仙拉着脸往山上去。
  往山上走,置身在灼烫的阳光下,水仙的思绪袅袅浮游,开始的时候还有泪串连在一起往下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心,牵扯着想回头看一眼,就看到了娘,娘站在漳河边最高一个土台上望着。一条像镜子一样泛光的河在娘的脚下,迂回着,潺潺流淌。河水往远走,渗透进黄草枯了又野花开了的远山,却就是渗透不进西白兔。娘是家里的顶门杠,说一不二的人,爹是家里辛勤劳作挥镰收获的人,娘不仅主内也主外,但是,娘却在嫂子面前缺话了,还不是因为自己穷吗?还不是因为唐要发没有本事吗?自己给娘的脸上长不上光。看到娘望她的身子,水仙不哭了,把女儿递给唐要发,坐下来歇憩片刻,回头看着唐要发,心里的那股气就转着冲向了他。
  “光说山上热闹了,是别人家热闹了,还是你唐要发热闹了?就想着出去搞副业,不见你赚钱回来,赚回来的钱,不够买米买面买水吃,你怎么就不想着发西白兔的财?你也回山上去炸石头啊!我怎么就嫁了个你,穷得要娘家人也看不起!”
  唐要发说:“炸石头那还不容易。”
  水仙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说“容易”,让她觉得生活好有希望,现在听这句“容易”,小腿肚子都想往出生鸡皮疙瘩。哪怕有唐大熊一点点性子也好,水仙喜欢那种天地间挟着一股旋风一样的男人,不应该像唐要发一样是个绣花枕头。也不应该像李续一样没有男人的骨架,矮不拉叽的。
  水仙坐车回到山上的时候,看到西白兔上空有一团灰色的云团,说是云团却没有湿气,倒像一层浮尘缭绕的干雾,刺激得水仙不住地打喷嚏。西白兔因为开山炸石天空干燥得像要冒火,忽悠在空中的云团从山脚下往上聚,停留在半裸的山尖上,就看到干雾中有人往下滚石板,山下有人用牛车往下拉石板,也有人用四轮车往下拉石板。远看那人,那牲口,那车都是土灰色的,走近了就看到人脸上明显有了生气。
  记得刚结婚的时候,水仙还看到过西白兔人把水泉沟的龙王爷抬出来晒,因为天旱,西白兔人就怨龙王爷不长眼睛。两个后生用学校的门扇抬了巴掌大的龙王爷,抬到阳光晒得时间最长的山坡上晒,人晒得出水了也不见龙王爷眨巴眼睛。到底不见雨来,也不见云来,为了保住地里那点儿浮墒,牛驾了碾磙压地,后来山坡上晒的龙王爷不见了,不知道是谁摔碎了它。不下雨的日子有人就提议把山神爷抬出来晒,晒得山神爷瘦小的身子越发瘦小了,依旧不见雨来。西白兔的人刨开地里的种子看,种子还是种子,落种时那点大粪早干得像葱泥片儿一样卷了起来。
  有雨下的日子,屋里能用得上的家什锅锅盆盆缸缸罐罐都放到了外面,雨下得大了,敲击着家什丁丁冬冬,西白兔的上空就诞生出了像仙乐一样的回声。西白兔的地形是一个漫流坡地,村庄依山而建,为了不让天空的雨水顺了山坡流走,家家户户院前院后都挖了沟渠,有粗壮的,有细瘦的,像躺着的树,那些细瘦的枝蔓收着天空的雨水流进了旱窖。只有下雨天西白兔人的脸上稍稍才有一点生机。现在,西白兔人的脸上又出现那种雨后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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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路过李续的院门口听到有打骨牌的声音传出来,水仙觉得西白兔的人真是消停啊。不是说李续也炸石头吗,怎么还支着牌局?等回头问唐要发时,就听得村口上有爆炸声响了。怀中的孩子吓得一下子哭了,听得院子里有人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人看见了水仙两口子,稀罕得上前看水仙的闺女。那人冲着院子说:“快来看啊,看唐要发的闺女,长得和唐要发一个模子脱出来的。”院里就有婆娘们走了出来看。
  水仙说:“是不是谁家出事情了?”
  站着看水仙闺女的人说:“谁家炒炸药炸了锅了,没事!”
  水仙说:“会不会炸了人了呢?”
  站着的人说:“想发财,就不怕自己缺了零件,管他。”
  院子里在桌子上打骨牌的人喊了:“进来,进来看看你那闺女吃得胖不胖。”
  水仙和唐要发对视了一下,把包袱递给了唐要发,自己抱着孩子进了李续的院里。
  李续不在,李续下山拉水了,李续没有参与炸石头,是李续当干部的爸不让参与。
  这种事情,不出事便罢,一出了事情,给你戴个“国土资源私采滥挖”的罪名,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就把你送进去了。造炸药也不可,更是违法的事情,干部不能走违法的道路,要走也是打擦边球,弄不出毛病来,还能赚了钱有人顶。山下的石料场就是城建局长亲戚开的,你能说是人家局长开的?因为山下收购石料山上才知道石头赚钱,山下收购是要你合法开采,是要你违法炸山了?当干部也得会当干部,不会当干部弄不好就吃亏,吃大亏!
  牌桌上的人一边逗着水仙的闺女,一边出着手中要打的牌。外面有人走进来说:“王秃子出事了。”
  牌桌上的人抬了头问:“缺了什么?”
  来人说:“这一回是把命也搭了。”
  牌桌上的人说:“下力下得狠了,人家都是一天一车往山下送,他倒好,仗凭着家里劳力多,眼红得到底让阎王爷把命收走了。”
  起牌的人等了半天不见出牌的人出牌,手搁在了要起的牌上,用大拇指摸了半天说:“快出啊,我要自摸了。”
  另一个人说:“不能烤火,你自摸有什么意思,再摸也是个白板。”
  桌子周围的人笑了,好像对一切发生的事情没有感觉似的,该发生的事情它总要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它也要发生,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爱发生什么事情就发生什么事情去吧。
  水仙觉得西白兔的人怎么突然就变了呢?也就是两年不到的时间怎么就变得对一切都这么不关心?但是,穷并不能让所有的心屈服。水仙现在就不想屈服,尤其是山下嫂子对自己的态度。水仙想,我怎么也应该开个裁缝店,西白兔只要有一户来我这里做一件衣服,就有五十多件,从保底的角度说,我也能赚了。水仙大多数时候是幻想,是想到没有起步的未来,就是没有想到现实。唐要发出去赚的那点钱,不是买米了就是买面,要不就是买水了,好容易够买一台缝纫机了,却被山下的嫂子扣压了,人没有钱自家人也欺贫。水仙想和唐大熊借钱,不知道该怎么说,以前过日子吃饭时候吃饭,吃了饭各干其事,公公和儿媳妇有多少话说?现在要借钱,水仙就得动一番心思了。
  
  八
  
  唐大熊白天没有事情,天天下地去日弄那一片洋芋,其实他哪是去日弄那干黄的洋芋?根本就是在看山上的人炸石头嘛。
  水仙在大门口站了一小会儿,酝酿了一下情绪,女儿一只手摸着她的奶穗儿哼哼着要吃,水仙说:“才吃了又吃。”走过去把孩子递给了从洋芋地回来的公公。唐大熊坐在屋檐下歇凉儿,看到递过来的小孙女,露着豁了牙的嘴说:“跟爷爷的腮帮亲个嘴儿。”
  水仙一边递孩子一边说:“我想买一台缝纫机,能不能匀我俩钱?”
  唐大熊不吭声:就是叫猫叫狗也应该有个称呼吧!
  水仙放过去孩子,拽了一下衣襟等唐大熊回话。半天不见声音,水仙想,我没有叫他爸,他一定是嫌我没有叫他爸。
  水仙掉了一下屁股假装要进屋门,很随意地就叫了一声:“爸,我和你说话了,没有听见?”
  水仙叫他爸是有次数的,唐大熊打了个激灵,明明自己就是在等这一声叫,叫出来了,反倒觉得自己脸面上挂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抱着孩子往大门外走,可惜这一次陈顺起又没有听见,要他听见自己的儿媳叫自己爸了。不是说,你的儿媳妇你的儿你的孙吗?听听叫我了,到底是我老唐家的,她叫我爸了,叫我爸就等于是我和你是一辈了,我不叫你叔,你得叫我哥,说什么自己辈分大,是叔字辈,辈分大你鸡巴就不干那事了。
  院子外的石磨上落了一对儿翠鸟,互相招呼着拣食磨眼里落下的碎粮食,怀窝里的孩子指着它们欠着身子要过去,唐大熊想起水仙的话来,把一句话音儿拐着送过了身后:“有话出来外面说,你闺女要看外面的景致呢。”
  水仙不知道唐大熊的意思,站在门上站了半天不见回话,知道公公是不想出钱,知道自己的希望是肯定要落空,不甘心,跟了走出了大门外。
  唐大熊不说话,等水仙喊爸,水仙不喊,唐大熊说:“刚才你说什么了?”
  水仙就看到来隔壁院子里看陈顺起的李续,李续走过来逗了逗孩子,转头和唐大熊说:“你真的看不上炸石头?要我说,干脆我给你料,你帮我炒,我给你的是原料,你炒了卖我成品,赚我的差价。现在,拉水也不赚钱了,一拖拉机水还不够油钱。”
  水仙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话,水仙自顾自地说:“想买缝纫机要你匀我一些钱。”
  唐大熊一看到李续就不想说话了,抱着孩子扭了头看远处的山。
  李续接了水仙的话说:“一台缝纫机算个啥,我给你买。让你公公炒炸药炸石头,十天一台缝纫机。”
  水仙看到李续,不说缝纫机的事情了。水仙不想讨李续的便宜,讨水便宜那叫无价买卖,讨缝纫机的便宜就有价了,认真的事情不能玩儿,玩儿的事情也不能走火。自己真要是要了他一台缝纫机,自己就得把自己倒贴给他了。水仙最看不起的就是农村人到城市去当小姐,好好的人儿,有手有腿有脑袋,自己不劳动,进城当什么小姐?水仙想,我看不起城里小姐,我也不要他们笑话我是农村小姐!
  水仙说:“我爸的事情由我爸来做主。有钱,我买缝纫机,没有钱,我也能不买。”
  唐大熊觉得儿媳给自己长脸了,水仙的话像经了喇叭,大咧咧地欢闹着落入了隔壁的院子里,他听得隔壁的竹帘子响了一下,要不就是陈顺起出来了,要不是探出了乌龟头,听清楚了又缩了回去。好啊,这个儿媳,到底是吃了唐家锅里的饭,翻脸还认得自己是她爸!唐大熊笑了起来,看着李续,笑音儿冲着隔壁的院子,怀中的孙女也笑了起来缠绕着唐大熊的笑,唐大熊心里慢慢涌起了一点豪气。陈顺起的两个儿媳妇没有一个叫他爸,唯一的一个外人养的叫了,不是叫他陈顺起,是叫了我唐大熊!
  
  唐大熊突然放松,把眼光放远了一些,看到西白兔这块神奇而又朝气的土地,因为有了开山采石,它居然显现出了一派盛世繁华。这山真是大啊,除了石头,没有见长过什么有用的植被,高峻的崖壁映照着荒秃秃阒静的天空,云朵儿不留一丝阴翳,他的脑海里顿然清晰,思维也是完整条理的,沉睡的欲念像冬眠后的蛇,被春天的阳光叫醒了舔着舌头向他匍匐而来——痒痒得难受。“山戴帽,雨飘飘;村起罩,太阳照。”山尖上云雾缭绕,不见山头。有雨要来了,雨天里做什么好呢?做一样东西,潮潮的,炒炸药。唐大熊闪过李续,闪出村委会主任的高顶门楼,闪进自己家的院子里。他看到坐在石头小凳子上的唐要发说:“儿,咱也炒炸药。不为别的,就为了你媳妇的那台缝纫机,就为了咱也有能力往山下迁。”
  水仙兴奋地看着唐大熊叫了声:“爸,你终于开悟了!”
  唐大熊说:“爸欠着你一台缝纫机,终究是要圆了你的裁缝梦。”
  水仙抱着孩子看着自家的公公,公公不说话了,从另一间屋子里提出一桶机油来,还有半麻袋糠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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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要发说:“爸,炒炸药不是要锯末和木炭吗,怎么弄了机油?”
  唐大熊说:“油包水,性子烈。”
  水仙说:“爸,咱还没有买到硝铵。”
  唐大熊说:“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做这样危险的活儿,穿什么质地的衣服都很有讲究,混纺化纤的,一件儿都不可上身,唐大熊要儿子换上布衣布裤,拿了棉线儿手套跟了他扛了东西走,他们穿过西白兔的村街,暮色中有几个抱了孩子的女人把奶穗儿吊挂在外面,孩子拿着奶穗儿来来回回揉捏,揉捏得女人们脸上满脸灿烂的笑。
  “劳模,炒炸药?”
  “炒!”
  唐大熊带着自己的儿走进了原来的老窑。老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垒了锅灶,灶上坐着走食堂时的大铁锅,铁锅旁放着木铲和木棒槌。唐大熊往火塘里填了锯末,拿了一团麻绳燃了锯末,要它慢火儿引。
  他开始往锅里倒硝铵,等火烧旺了他往里倒糠皮。他要求唐要发不要把火烧得太旺,他一边翻炒着锅里的硝铵和糠皮,一边和唐要发说:“要翻炒均匀,要受热均衡,要看到它们的结晶体,比如像这个结晶体,它大了要用棒槌敲碎,不能用铁锤子敲,那样容易发出火花,要么是木棒槌敲,要么是铜棒槌敲,千千万万不能用铁器敲。”
  炒好的炸药连锅端了倒在了老窑的炕上。唐大熊说:“掺了糠皮子是预防它结块,要等明天用,下来炒油包水,傍黑里咱就去开山。”
  唐要发看着火塘里冒出的烟,听着唐大熊说话,不时地往起抬一下眉头,表示自己在听。这么着一抬,鼻子两侧堆聚了很多皱纹道道,皱纹儿拽得鼻孔儿朝天翘了起来。唐大熊觉得唐要发的鼻子这么抬很像一个人,这人是谁呢?这么熟悉。放到了火塘上的锅,倒进了剩下的硝铵,想着九比一的比例放机油,就翻出了脑子里一个根深蒂固的影子,这个人常常骂骂呱呱的,唬得人见了要绕道儿走,更多的时候是看着他,就这么看着生出几分惧意来,一时有些愣怔,心就开始往上提了,跳得欢快。
  这个人是爹啊,是自己的爹啊,他的孙子和他长了一样的鼻子,自己这么多年来怎么就不清楚,不琢磨他的长相,不看他哪里有自己的影子了?就看了他长了个五花个子,就看他不是长手长脚。唐大熊的心一跳一跳,想着自己言尖语谗,原本心无城府,却伤了孩子妈的心,让她跟了自己吃了不少苦头,早早糟害死了,没有活过一天幸福时光。唐大熊在激动中看到锅底出水了,是火大了,他没有翻炒均匀,他要唐要发点起火来看,他说:“我的儿哎,你点了火让爸瞅瞅,让爸瞅瞅,你原本就是爸的儿哎!”
  唐要发点了火离远了要唐大熊看锅里炒制的东西,唐大熊借着火光看到唐要发的脸和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嘛,唐大熊说:“我的儿,近前来。”
  唐要发犹豫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窑口上因为有雨来挟带着一阵风,风把火塘里的火燃旺了,一块燃烧的木炭吹落进了铁锅里,唐大熊大叫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惊醒了他,一把拽了唐要发往门口推,但是,一切都晚了。铁锅内被他们称为“油抱水”的黑色粉末再次显示出了它的无比威力。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炸药把唐大熊推向了窑掌,他还扭头看了一眼,看到他的儿扑向了窑外明黄的星光,看到窑外青山环绕,绿水潺潺,花香四野,西白兔理想的风采毕现无遗,他的儿披着满身金黄高大起来,他兴奋地喊着:儿啊,天下原本是一片太平啊!冲击力面向了门口把唐要发推了出去,把他炸得像天女散花一样。
  
  爆炸过去有一天了,唐大熊的儿子唐要发的尸体像炒爆的碎豆子一样,稀稀落落撒遍了西白兔的大街小巷。唐要发的老婆水仙穿了孝,跟了小叔子唐国发拣拾地上散落的碎尸块。乡间俗规,暴死的人带邪,何况这一回是父子两人。西白兔家家门上拴了红,拴了红可以驱鬼避邪,走过去的时候那红看上去很扎眼。唐要发老婆水仙拿了筷子夹地上已经有些发黑干硬的肉团团,阳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抬头望上去有死者的衣服碎片在大树上随风摇摆,水仙看着地上的像羊屎蛋一样的黑肉,腿软得一下坐在了地上,想着天空的万丈阳光和眼前的物是人非,捂了张开的嘴,头歪在肩膀上悄声咽下地哭起来。有几个居家的妇女从自家院子里拣拾了几块碎肉出来,用鸡食盆盛着倒给了唐国发,看着地上坐着的水仙,走过去搀了搀她,要她起来,水仙像抓了救命稻草一样,抓了对方的手哭着说:“你说说,一米七几的大个子,碎得就连两碗肉都拣不够,人活了个啥?到底活了个啥?”
  
  这一回震动大了,炸死的不是一般人,市里都惊动了,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落后的瞎胡闹的地方存在。
  水仙抱着孩子,穿了孝坐在院子里,门口有两口红漆棺材,大门上斜倚着两个花圈,一个花圈是陈顺起代表村委会送给唐大熊的,因为他是劳模。一个是李续代表自己送给唐要发的。刚下过雨,院子里的缸缸罐罐锅锅碗碗,满上了雨水,其中迎大门的地方放了一个铝盆,盛着半盆水,水中放着一把菜刀,铝盆旁边,一捆树枝被拦腰烧断了。这是当地人的习俗,意指死者既去,生者哀恸,但从此阴阳相隔,生死两重天了。
  有省城的记者听说西白兔因为炒制炸药出了命案来这里采访,被人领着走到了唐大熊的院子,看到水仙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多看了几眼,就想起了“要想俏,一身孝”这句民间俗语来。
  记者姓吴,看着水仙说:“你公公和丈夫以前炒过炸药吗?”
  水仙说:“炒过,劈开太行山的时候。”
  记者笑了笑问:“除了劈开太行山,村里以前出过这样大的事情吗?生这么大的事不害怕?”
  水仙说:“出过。怕啥?活人不生事,还叫活人吗!”
  记者说:“活什么人,把自己的命都要了。”
  水仙白了他一眼,说:“山上没水吃的时候咋不来问?山上下种干得不发芽的时候咋不来问?山下挖矿发了,光说人家富了要树个典型,就不说把山上的风水都挖走了,挖走了风水,咋不来问?人都死了,来问啥!”
  记者半天不说话,看到水仙白净的脸蛋上因抢着说话起了红晕,停了话,哄着怀中的孩子,孩子哼哼着要撩她的孝衫,她解开了腰上的麻绳掏出了奶穗子要孩子吃,用手摸了一下孩子黄乱的头发,孩子不吃,捏着怀窝的奶穗玩。
  水仙说:“还不快吃?不吃,爷爷和爸爸就来吃了。”
  这空当,水仙望了一下对面停放的两口棺材,鼻子酸了一下。
  记者说:“知道炒炸药是违法的吗?”
  水仙说:“知道。”
  记者说:“知道还炒?”
  水仙又白了他一眼,说:“石头蛋子不值钱,谁待管它。要活人过日子,就算违法也没办法啊。”
  记者走时候问水仙,这一辈子最想做什么?
  水仙笑了笑说:“想做什么不见得能做了什么,说眼前的事,就想买台缝纫机,开裁缝店,还欠债,然后供小叔子念书,要他学了文化离开西白兔。”
  记者走时看水仙寒酸,硬给她留下了五百块钱。
  记者说:“我姓吴,口天吴。”
  水仙想:口是靠天吃饭的,乡下人靠天吃不上天,五百块买不来我男人的命,就算是缺钱,也不稀罕五百块,不要他的。
  水仙又想,城市人就是有钱,也不在乎这五百块,留就留了。留下的钱我啥也不买,就买台缝纫机。
  水仙站在挖山挖得豁豁溜溜的山口上目送吴记者走远了,手里握着五百块,心便有希望升起来,朝着远处招手的胳臂半天不舍得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