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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以撒 文选 ]   

那虚灵的、缥缈的

◇ 朱以撒


  多雨的南方春季,地势低洼的老家在潮湿的雨气里浸泡着。雨水多的时候,天井出水不畅,积聚成水汪汪的一潭,有一部分就化成雾状进入房间,被木板、粉墙吸附。从我睁开眼睛,这个百年老屋已经铅华洗尽,土木的剥蚀在每个雨季到来的时候,由于漏雨而加剧。小孩在一天天长大、强健,家园却一天天衰颓,总是在湿漉漉的清晨醒来,就可以看到外边粉墙形成的各种水印图案。不是一日形成的,也不是一阵雨水的杰作,这么多年,谁也记不得,多少没能进入地下的雨水,成了这么多形制古怪、色泽深浅不一的画面。那时,我正在幼儿园里对绘画产生兴趣,画着教科图上的花鸟鱼虫。这花费了我太多的工夫——为了不走形,务求使一些线条固定,像树脂里的一线松针,无法移动得准确。其实,我是不喜欢准确的,那些太方正、对称、均衡的比例,使人下笔时没了童趣,远远不如我在课下涂抹得痛快。禁锢没有的时候,心气像水汽一样,夸张、变形,没有遮拦地弥漫——这往往是我最得意的时候。
  对于不谙艺事的孩童来说,制约他们的规矩最少,他们的头顶是一大片蓝天,或者一大片海洋,任他们遨游。
  阳光照射进来,灵异的粉墙在水影中晃动,时隐时现,幻变出各种奇诡的形状,还有深浅不一的斑纹。有的时候,形状和色泽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好几次让我惊恐地叫了起来。而这一切,着实难以对赶过来的大人诉说,他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喜欢潮湿的雨季,它来临还是离去的时候,家园罩在迷迷蒙蒙之中,宛如仙境。这样,我过早地察觉到身边某些不定的因素和神秘的出现,没有什么约束它,它不断地在老家的林子里、菜园里、瓦楞上蒸腾,散发着一种情绪,让人恍兮惚兮起来。
  可惜,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稍稍懂得拓印这门手艺。当时,还不能利用它将这些漶散无端的痕迹拓出来,凝固于纸上。
  现在已经无法想象生命中那些虚幻的少年时光了,我感到它们没有消失,只是隐蔽在某一些角落,随时就能被我召唤而来。那么,是什么时候,长大起来的人不再是一只任意飞翔的鸟,而是一枚风筝,系在现实而沉重的地面上。有一段时间,大约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这五年间,是我被笔墨中的规矩纠缠得最彻底的时光。那些日子我接受了相当多的关于法则的引导,诸如笔法、墨法、章法、结构法……每一法则之内又可以分蘖出许多的细微子法。一个人进入这个艺术世界,看来就是从受苦开始,被驱赶着朝一个幽深的方向走去,结局如果不出意外,一般人都可以猜得到。许多结局早早地藏匿在我们机械一般的动作,在我们彼此烂熟的圈套,在我们共同熟悉的南方艺人优柔的品性里。渐渐明白这些事理后,我有点沮丧,一个人手上把握着一大堆规矩之后,他反而不能有呼吸的畅快。无聊的时候,我想到了南方多汁而光泽的水果,它们的品类是那么的多,形态是那么的迥异,被锋利而单薄的刀片拉开,却都是如一的饱满和丰美。在循着生长的季节结出了理所当然的果实之后,有的果树在强大的阳光和湿润的水土里,又超越了常规额外地生育。数量不多却特别光鲜,滋味尤其好。我一次又一次地品尝到了家园里这些给我带来诗意、神性的意外果实——我满怀喜悦地切开一粒硕大的番石榴,体验它旺盛的生命。深秋已经到来,它本该在夏日就结束存在,而此时,对我来说,这只不守规矩的橙黄果子,我的迷恋,在于果子之外那些超乎常情的幻想和虚构。
  这是些多么可爱的果子,就像信笔落在纸上化开的点。
  新春未过,雨水开始了不断降临的历程。“春雨贵如油,多了人发愁”,对于农耕社会里的人,是从耕作谷物的角度来解说他们的好恶情绪的。每一个喜好翰墨丹青的人,都会重视水的存在,它的无形、无色还有柔和,像一个苗条少女婀娜的腰肢。老子说了:“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就是以水为例。我喜欢每一日雨下来的开始状态,飘忽的、晶莹的,开始时都是这么讨人喜爱,一直到落入尘泥才被篡改。雨多的日子让书斋里的人神闲气定,许多事在雨天里不得不中止下来,而这时,书斋充满恬静,主人正在忙着。用一柄古朴的葫芦瓢,伸到檐头下,截住清亮的水,放入平坦的端砚里,再取一锭徽墨,缓缓地研动。研墨是懒人的活,慢条斯理的心境。虽然,可以交给电动研墨机来做,我想,这事不比其他,还是让自己完成这道工序吧。墨气的沉郁香味从研磨的缝隙里浮现出来,填满书房的边角。亲手研磨的汁液浸透了主人的心事,这很像烘焙新茶角色,是敦厚朴实的老者,还是阳刚盛气的小伙,或者清纯灵巧的村姑,品尝他们焙好的茶,咂一口,不止是品到了细腻的指法,还有不同心性的渗透。只研朱墨作春山,自然比书画社成箱出售的没有性情的化工墨汁有韵致。手工墨汁进入雪白的宣纸,晕化开来,像一个缥缈的梦境。梦境没有力量,人还是乐于依赖一个梦,在梦境中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转折牵连的弧线是我绵长的呼吸,大珠小珠般的点是我跃动的心旌,而晕润漫衍开的清淡墨痕是我体内涨落的潮汐。
  外边正淅淅沥沥地落着雨,春季让人慵懒,不时有一些浮浅的睡眠气息袭来。我想说,春日里是需要多多摇动笔墨的。因为多雨,笔毫的饱满储藏了许多幻想。像我那一日出门,在林阴道上行,一朵蓄满了雨水的硕大苦楝花从高高的树顶跌落下来,在我跟前发出啪的声响,浅紫色调的花瓣刹那摊开。从绽开的辉煌到摔到坚硬的水泥地上,这个时节的苦楝花铺了一地也不过一瞬。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着它的结局,联想到许多艺人的结局。局外人都认为艺术生活浪漫潇洒,并且多情,可有多少人不能进入自己的艺术世界,以一身匠气终老?
  氤氲的雨气使我一提笔就进入另一个空间,这是夏、秋、冬所不能给予的。我的许多作品都大量地源于春天,像草木积极地生长。水和墨的大比例融会,加上弥漫四周的雾气,温软妩媚的南风,使我眼前化开一片青青的原野。其他季节不行——夏日骄阳威逼入室,墨汁在片刻间凝成胶状;秋日粗粝而苍凉,宜于哲理思辨论说死生;到冬日,指腕枯涩,砚台凝霜,常常是心到而笔迟迟未能抵达。这些节气,完全可以找出许多比挥毫有兴味的事来打理。一个进入中年的人,除了对外界的律变觉察越发不动声色,他对自己的心理状态、生理流程在一日里的游移,超过了以往的细腻。我向往春日里纵笔的情调,这是一个欲望不可阻遏的时节,蓬蓬勃勃地生长随处可见,包括手中的笔,一提起来就有一种驰骋的热望。许多可遇不可求的机会集于此,任你拣选。一个人在没有管束的条件下尝到了甜头,很快就会失去往昔对法则的倚仗。人疯狂颠沛起来,或者妄自尊大,不放世界在眼。在湿漉漉的南方,干裂秋风的笔下气象不多,而润含春雨般的典型特征,是文人笔下的女性气息。所有的生命都不可躲闪地注入了温馨和柔美。我一直以为,上个世纪,上海滩上的一批书法好手——沈尹默、潘伯鹰、白蕉,可以作为南方书坛的典型。不足的是,他们的身上,理性远远地多于感性,笔墨中少了同为江南的“扬州八怪”们的率性和不管不顾的豪气。有时禁不住让人发问,在上个世纪很长的一个时期里,究竟是什么使人谨小慎微,一枝笔在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心不能畅快地朝另一个诱惑的世界敞开他的幻想——许多春天过去了,这些人成了过客, 停留在那些没有春天的模式里。
  有好几次,款待者对我说,多喝点酒,待会儿写草书放荡些。他的意思我十分清楚,酒后的确解除了我们心灵的警戒线,使人不羁不绊。我浅浅一笑,从未尝试。我想,到了一定时候,笔底自然会长出明亮的翅膀,飞翔。这个机会渐渐来到了。有好多次,我发觉毫无筹划地随便乱写,纸上更见神采飞扬。首尾相衔中跌宕激越,那么多的汁水流泻,或漫漶一团,或残破飞白,被情绪簇拥着,如血管里的血疾走。挥毫,这种东方式的闲情,说到底是文人最后的教养了。教养是慢慢养起来的,像一粒微小的种子,入土以后的漫长过程。凭借这个教养让自己轻松一些,有一些虚无的因素跃居其上,成为现实生存的余甘。调剂、养护、抚慰过于实在的追逐。一幅书毕,感觉好极了——随便,毕竟带有草率轻狂之意。以规矩衡之不免破绽时出。但是,随便之中包含了一个人在没有任何遮蔽时的真实状态,好像夜间梦游,一梦大觉,才发现人在遥远的陌生处。太多的精心设计、小心经营了。那么,有一些漫不经心的参与,多一些无定的、偶然的、蹊跷的结局,反而是让人快乐不过的事。随便本身,可以看做是一笔不菲的财富。我越来越讨厌那些煞有介事的挥毫前奏——一个人像武林拳师一般地拉开了架势,“看,我下笔了”,此时,这个人率先被无形之绳捆绑。在我许多次抹不掉的余味和记忆里,随便,可以使人从一个世界出来,跨入另一个世界虚灵的门槛。这时,你恣肆地奔跑吧。随便留下的痕迹不能说更好,好是没有底线的,完全可以说更富有私人气味,因为这个过程中,没有什么来阻止,或者引导,像一只鸟,来到明净的天幕上,任双翅掀动,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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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在茫茫的夜色里找不到方向,于是有许多方向涌来,让夜归的陌生人在茫然中振奋——他比白日有了更多的选择和决定的权利,不一定要按照来时的路径返回。这样,抵达的时间可能推迟,感觉却不会索然无味。我羡慕那些有着壮游理想并亲身尝试的人们,他们的双足比常人更有勇气,像极了飞鸟身上的翅膀。这个词多么有浪漫气味啊——漫游,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行走,而是从容、任意,甚至轻松吹吹口哨心不在焉的情调。一些比常规更令人迷醉的偶然,意料之外地涌了上来。有一年时间,我辅导两个美国留学生,我很惊奇地发现,她们居然分辨不出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三人笔下的差异,三本不同的法帖摆在面前,愣说一人所作。粗枝大叶的美国眼神和善于精细区分的中国眼力,此时走在岔道口上。让人感慨,再有风格的大家,彼此距离太近,命运都很不幸,难以让人鲜明指认,像一枚洋葱头,想瞧瞧里边有啥差别,一瓣一瓣地剥下去,最终碎屑一地,里边啥也没有。漫游的人肯定和守规矩的人不同,漫游不免出格,做出一些惊世骇俗之举,却不会落入俗套。后来,这些留学生倒是爱上了一些日本人的名字,都是日本书坛上墨象派的人物——鹈饲寒镜、冈部苍风、菅野清峰、大乐华雪……这些诗一样的名字后面,是一个个巨变的空间,难以条理性地表述。水墨的泼洒、迸溅,呈现出激情流泻时的澎湃——不是清淡如雪缕,就是枯焦如黑金;不是堆叠得密不透风,就是疏朗若寒空中的晨星。这些持缥缈墨象而行的书家,笔下若显若藏,似有若无,不再耐烦抄一首诗,或者一阕词,一张纸只出现一个字,此时所有的激情,就滋养、浇灌这么一个字。他们融入这些单字里,这个激动的生命,此刻超越现实的层面并深深陶醉在他们冥想和虚拟的空间里。这都是一些什么字呢——寂、梦、隐、虚……女留学生们喜欢的缘由是什么?难道一篇严谨的《九成宫》还不如一个浪漫的单字有魅力?在一些不安的夜晚里,我推开窗户,看着外边糊成一片的影像,我生出很多狐疑:有多少像《九成宫》这样的名作,我们有幸看到了操作中的技术手段,多么起讫有序、森然严峻啊。但是,那个挥毫人的情感,被挡在了后面。
  老子说得好啊:“治大国若烹小鲜。”有时候我们煎鱼,喜欢翻过来,又翻过去,结果鱼身在频繁翻动中破碎,弄得心情糟透了。如果放手一些,结果会好得多。有的人是有希望进入那个空灵的艺术世界的,却在翻来覆去中,把路给堵死了。
  普鲁斯特说得奇怪:“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东西。”
  一个在艺术世界里漫游的人,必定向往自由。腕底的自由是次要的,比手腕更重要的是心灵,进入了什么里程,只有自己知道。现在,我回忆得最多的是那些超越常情的快乐,开始时还带着体验的怯意,而后渐渐放松,它的次数多了起来,一天下来十分舒坦。比起体力劳动繁重的人,我的作为根本谈不上劳作,拈着一管没有三两重的毛笔,在纸上行走,却倚仗它滋养肉体和精神。对人说来,真是天方国里的笑话。越来越多的人在朝着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向进发,谨慎地选择着真实的生存动作。像我楼下狭窄的储藏间里租住的那位配钥匙补破鞋的师傅,每一个动作都支撑着实在的日子。配一把钥匙,或者补一双鞋,一下、又一下,没有一个动作虚空——除非没有生意,这是他焦急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停止了,人闲了下来,歪靠在躺椅上,看着破旧的电视机里影影绰绰的黑白图像,心里想,要是终日手不停歇那该有多好。时光被实在充塞了,也就没有什么诗意。在他感觉里头,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虽然有一个单位,却大都在家待着。有时我也请他配配钥匙或者理顺提包的拉链,除此,交流几乎没有。一个此时喜欢务虚的人,和一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彼此的念头,朝着相反的方向伸长,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使两人在接近时,感到彼此的遥远。
  去年是我内心最为隐秘的一年。年龄是一道无形的槛,跨进去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上。一些原先以为很有价值的东西,此刻放了下来,用身体的细微之变感受它们的距离。固守一种艺术语言,只有自己才知道,多少秘而不宣的内心活动,死而后生。连天才的理查·施特劳斯都说:“我不想太过于逼迫自己。在这个时候,我最需要做的是优雅快乐的原因,而不是英雄式的东西。”他说的“在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是一个人年龄里程的哪一个时段?想必不会太靠前,或太靠后。此时意义消解,一些俗常状态卷土重来,恢复了初始时的陈旧色彩——慢悠悠,懒洋洋,盛放着平和的喜悦。也是在这一年里,我闲散地写了近百幅尺八屏的宋词,书案上永远是铺开了的纸和湿漉漉的羊毫,连同炎夏和寒冬,都在湿淋淋的墨气里一笔带过。这些墨痕要比以前精神得多,全是无目的所为,那么长溜溜的一幅,层高不够的展厅根本不能舒展它整个身躯。况且,我已经远离了那些没有太多意思的展事,这些信手之作,权作一种记忆,暂时封存起来。
  对笔墨的过度依赖,那些柔软蓬松的毛羽、清澈的水、春心荡漾的墨韵,越来越明显地磨损了我和外边的密切联系。迷恋是让人没有办法抵挡的。再说,为什么要抵挡它呢。
  想不出来,现在还有什么能够留住细腻和舒缓,让人在触摸中感到亲和。一些气派的建筑跟前,安放了同样气派的石头狮子。不时 有一些过往的人,伸出手去撩拨它们的眉宇。我的老家是闻名的石雕故乡,化顽石为神奇的手艺,就是家乡父老代代为之骄傲的承传。现在看来,细腻和舒缓都消失了。粗粝的狮子,温热的手触及它时,心绪忧郁起来——大量使用机械手的结果,除了快,没有别的。小的时候,听着石匠变换着不同尺寸的凿子,从不同角度,不同部位雕琢,丁丁当当地合奏,宛如天乐。我喜欢那些慢腾腾的细腻活计, 形象栩栩如生之外,感受到凌空蹈虚的神韵,所有的想象都仿佛春日里的花,毕毕剥剥地打开。有幸的是,我在一个海滨城市见到了几百头的古典石狮,这些漂洋过海即将贩卖到遥远国度的石狮,随着走私者被截获,得以返回,此时,安然地坐在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坪上。我看到了那些时代很可珍惜的财富,远在不同时代的刻工,雕琢的意图和手法大相径庭,却有一点共通,那就是都有平和的心情,手起锤落,眼神跟了去,心意跟了去。让人无限喜爱的这些沉默的性灵之物,这么多年过去,目击它时,虎虎生气,威猛憨厚。
  时代粗糙了,腕下之物只是躯壳。
  我对舒缓的动作天生有着好感,像戏台上的青衣,长长地缀着纹路的粉红色水袖,一只脚轻轻勾起,把头委婉转过,袖子像慢镜头里的飞瀑,缓缓泻下。转过身时,软软的水袖半掩住朱颜,杏眼流波。看,舒缓的效果多么好啊,就像我教这些少年悬腕作书,我说得最多的就是“慢些”“再慢些”。这些痴迷着周杰伦《双截棍》的少年,身心浸满了快歌般的节奏,无法掩饰迅疾节奏带来的亢奋。有时,我干脆把课停下来,让他们坐着,不要动,感觉一下安宁带来的文雅。内部的力量集结着,储备着,修复着躁动时带来的伤痕,无限的可能性蕴藏着。后来,目的多半没有达到——对于以躁动为乐事的少年来说,慢活就是一种苦役。在无法沉着下来的动作面前,一些旧日的承传,失去了乐意接受的手。
  还能够记起早期面对缜密的唐楷锱铢必较的临摹往事吧。不少人看了都夸写得像极了,学颜像颜,学柳像柳,少年的心田充满了虚荣的惬意。至今想起,我还能挑出一些戏剧性的片断作精彩的描述和深长的回味。这是多么快乐和幼稚的少年时光啊。可以说,后来的发展越发脱离了这条理性的路子。那些暧昧的、朦胧的、没有实质力量的因素涌来,潜伏在每一次笔墨出发之际。不用说旁人也看得出,我离开唐楷的日子已久,甚至就不翻动这一页了。我冥想着一些虚的表现,像丹青手笔下随便抖落的苔点、擦动的石斑,还有信手拂过的云缕……它们都处在边缘部分,甚至可有可无。可是,正因为有了这些虚笔、闲笔,整体更有味道了。虚的世界比实的世界广大,像一阵风呼呼吹过,你看不到,只能感受。倘若要以一个人为例,就说林散之吧。我说,他就是以虚的笔调来应对实的世界的一个范例。这是一个江南式的化境——像秦淮河上顺水漂流的一条画舫,王谢堂前再度寻来的一只旧燕;忆二十四桥明月,吟萋萋六朝芳草。耳聋的林散之进入了虚灵之境,笔墨里像月光一般铺洒着的情调,让夜读的行者,在柠檬的月色下,沐浴轻柔的静谧。同在江南的沙孟海达不到,远在京华的启功更达不到。前者火气集聚,咄咄逼人;后者单调枯索,如一堆精致的柴火棒叉着。像水乡之梦一样的林氏书风,给予后人最大的启示就是化开来的空灵和淡远,成为功利主义者脱身后可以栖息的港湾。水汪汪的江南,水汪汪的缠绵,柔韧无骨地游运,就是这样一种悠然。我对学生说,读这样的作品,远离我们把握的那些审美框架吧,不要怕离题万里。这里边没有时间,没有旨意,更没有煽动,静静地展开着。
  可惜的是,这种美感真是稀有。
  我越来越多地与人谈起一些奇妙的心理现象和相关的生理变化。所有纸面上的日子都会倾向于心领和神会。我们神秘兮兮地说着直觉、颖悟、天性、幻象……这些词汇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口语里。内心没有一个形而上的精神指向,像鸟儿没有追风的双翼;像一株旺盛的花树没有含苞的经历;像经过了难挨的寒冬,却没能沐浴浪漫春日的第一缕阳光;像些孜孜??诵经、造像、铸佛的执著僧,无缘于飞升天庭……
  “最终,精神变轻了,并随着重负的不断减轻而复得逍遥。”
  最终,我寻找的快乐,就像狄更斯这么简洁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