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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瑞华 文选 ]   

形式的特别与表现的深刻

◇ 王瑞华


  香港著名作家西西,一贯重视形式的创新与实验,被称为“恪守前卫第一人”,在小说《浮城志异》中,她独出心裁地运用了文画互涉的方式,再次在文体实验中取得了新突破。
  西西认为:
  美术和摄影在今日已经进入一个绮丽的天地,而世界也正在发展综合艺术的面貌。文字也到了该和图联合起来成为一项更完美更有力的媒介的时候了吧。文字与图画原是彼此延续彼此的同类的符号啊。
  这具体运用到她的创作实践中,便是成功地创作出了独具一格的小说《浮城志异》。小说中西西用了十三幅比利时画家雷内·马格里特的超现实主义的画,运用文字与图画相结合来言说一个浮在空中的城市的奇异景象。“我的城市”本身就是主人公,借用文画互涉的方式从各个角度来言说“城市”是这部作品的主要特征。马格里特的超现实主义绘画手法,戳穿了时间与空间,能使人们扩大幻想,创造自己心中的世界。西西对他的图画的选择经过蒙太奇式的“删”“剪”重组,重新变成了一个新的言说空间。画的选择与排列显示的是作者的思考过程,如果说画家的思想结晶为作品的独创性,而作家谈画的旁白式的文字则是对这种独创性的再思考,是主动的参与,还有对原作的新发现,画的图像性被选择,从原序列中孤立出来,新的诠释就在它的图像中多面向地繁衍增长,可见,二者互相指涉,重建一个想象的空间就成为可能。图画本身就有着丰富而直观的叙事内容:它呈现一个形象与色彩的空间,它呈现或再现人们的生活状态,感情状态或思想状态,而作者旁白式的文字言说就与画构成了一种对话关系,这样的对话关系使图成为一个话题,一个想象的媒介,与文学交互作用成一个新的、超越于画与文本之外的具有丰富想象与阐释空间的小说世界。
  从作者文本中的叙述看,主人公“我的城市”的种种状况无不与香港的种种状况相符合,并在言说中体现着作者特有的感悟与理解。小说分十三章,每一章配一幅画,这种文图互涉的表述方式所形成的新的文学品格,令人耳目一新,趣味盎然,每篇短文都夹叙夹议,借助于图画的交互指涉,各各述及“浮城”的一个侧面,或一个特点、一个奇迹,合而成篇,便是一个立体、全面、多层次的香港,从中我们可以看见卡尔维诺式的超现实、幻想性的城市叙述。小说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并没有简单地停留在形式实验上,而是以这前卫的方式穿越时间与空间,表现了深刻的思想与独到的见解。
  《浮城志异》中,没有一个主要人物,也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只有对这座城市的各个方面的拼贴式的点击或表述。“城市”成了这篇小说的惟一的主角。显然,西西是一个很关注香港这座城市的作家,在香港即将回归大陆的历史转折时刻,她在这篇小说中借助于图片,抚今追昔,穿越时空,对香港的过去与未来进行了全面的阐发与诠释,采用了神魔的、童话的幻想等种种手法来表述她心目中的“城”及对“城”的思考与愿望。
  在小说中“浮城”是这样一座悬在空中的城市:
  头顶上是飘忽多变的云层,脚底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悬在半空中的浮城,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微风掠过,它只略略晃摆晃摆,就一动也不动了。
  这是喻指香港:作为殖民地,尽管在血统上属于中国,主权却不属于中国;主权属于英国,血统上却不属于英国,悬浮在这两个国家之间的历史时空当中,难以皈依的“浮”的处境,是香港作为殖民地历史悬置处境的形象化描写。
  浮城的来历是这样的,也是一个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只有祖父母辈的祖父母们才是目击证人。那真是难以置信的可怕经历,他们惊惶地忆溯:云层与云层在头顶上面猛烈碰撞,天空中布满电光,雷声隆隆。而海面上,无数海盗船升起骷髅旗,大炮轰个不停,忽然,浮城就从云层上坠跌下来,悬在空中。(131页)
  前面已有述及,香港是在炮声轰鸣的鸦片战争中,被英国以强盗的方式强行据为己有的,这与浮城的来历正相契合。当初的来历距离西西的时代,当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与作者前期的小说香港“肥土镇”相比,浮城的传说,不再那么美好,也带有了恐怖的性质,与当初香港的被强盗割占的历史事实更相近些。
  后来的情况是:祖父母的子孙,在浮城定居下来,对现状也渐渐适应。浮城的传说,在他们的心中淡去了。甚至大多数人相信,浮城将永远像目前这个样子悬在半空当中……浮城中的人们,没有根而生活,凭着意志和信心,辛勤奋斗,终于把浮城发展成为一座生机勃勃的富庶城市。浮城的存在本身是一个奇迹,而种种发生在浮城中的事都堪称奇迹。
  现在浮城的情形是:
  鳞次栉比的房屋自平地矗立,回旋翱翔的架空高速公路盘旋在十字路口,百足也似的火车在城郊与地底行驶;肾石凭激光击碎、脑瘤藉扫描发现、哈雷彗星的行踪可上太空馆追索、海狮的生态就到海洋公园细细观察;九年免费教育、失业救济、伤残津贴、退休制度等计划一一实现。艺术节每年举办好几次,书店里可以选购来自各地的图画,不愿意说话的人,享有缄默的绝对自由。(132页)
  如果对香港稍有了解,那么就可知道,这里描绘的情形正是作者西西生活于其中的现代香港,作为资讯发达、商业繁荣的现代大都市的诸般情形。
  在五月的风季里,浮城的人都做着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浮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沉,每个人都是一座小小的浮城,人们都变成了“浮人”,“整个城市天空中都浮满了人,仿佛四月,天上落下来的骤雨”。这种梦一直要做到九月,西西文中说这是一种叫做“河之第三岸情意结”的集体显像。
  这种悬在空中的浮人景象,正如前面所言,表达的是香港人无根意识的困扰。这里以“梦”的形式表达的是香港人对这种无根状态的潜意识里的忧虑。城市是“浮城”,生活于其中的人也就变成了“浮人”,这是香港人悬浮于历史、国家之间无根状态的一个形象化说明。人们做着同样的梦,表达的是一种共同处境中的共同焦虑意识,也可见无根意识是香港人特殊的历史命运导致的集体无意识。
  而紧接着在下面的一幅苹果的画中,作者透过画中的“苹果”其实不是苹果而只是苹果的假象这一点,自己解构了自己设计的“浮城”,浮城也同样是一个假象:“浮城奇迹,毕竟不是一则童话。”这里,“浮城”的现实喻指性便被明确了。
  浮城的眼睛“清亮明澈”,却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表达的是作者的深深的担忧:
  靠奇迹生存的浮城,恐怕也不是恒久稳固的城市,然则,浮城的命运难道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海、天之间的引力改变,或者命运之神厌倦了他的游戏。那么浮城是升、是降,还是被风吹到不知名的地方,从此无影无踪?(135页)
  浮城的现实困境是摆在眼前,想起来就令人恐怖的:
  睁开眼睛,浮城人向下俯视,如果浮城下沉,脚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整个城市就被海水吞没了,即使浮在海上,那么,扬起骷髅旗的海盗船将蜂拥而来,造成屠城的日子;如果浮城上升,头顶上那飘忽不定、软绵绵的云层,能够承载这么坚实的一座城吗?(135页)
  这里作者有意把这问题设计成一群大学生的研究课题,是“黑格尔的假日”要思考的问题。由一位学生就画所受的启发,作者也由衷地感慨:
  是的,如果浮城头顶上有坚实的云层,浮城的上升就成为可喜的愿望。还抗拒什么呢?(136页)
  香港九七即将回归,即将改变的城市命运使众多的香港人不无担忧与抗拒,对这一问题,作者根据画面,特别设计成大哲学家黑格尔假日里思考的问题。作者自己做出了回答:假如香港的回归前途美好,还有什么好抗拒与担忧的呢?显示了作者对香港回归祖国后的信心和美好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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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浮城本身也存在问题,那就是:浮城居民辛劳的成果,是建设成了丰衣足食、富足繁荣的现代化社会,但这社会,不免充满巨大的物质诱惑导致人们更加拼命工作,或者纵情享乐,陷入物类深邃的黑洞,因此,“浮城人但愿天女把花朵都散在自己身上,甚至就把整个春日女神连同无数的花朵背囊一般背在身后”,这正是香港人物质生活丰裕之下精神追求贫乏的现实状况的反映,所以西西在这里真诚地祈祷与祝愿,希望香港人在拥有充足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拥有高尚的精神生活。
  浮城的镜子:
  所有的镜子,不论是本土的成品,还是外洋的进销,只要是镜子,一旦挂到浮城建筑物的墙上,就只能照见事物的背面了……无论怎样,不管多少镜子,转换多少不同的方向,镜子反映出来的永远是事物的背面。(139页)
  这里显然是指香港作为殖民地被殖民的历史即将过去,而且将永远成为过去的,不可能再有将来。因此,浮城的镜子只能照见事物的背面,而照不见前面。这里,作者借助于镜子的特殊性,把香港的历史现实很独特地表达出来了。
  但这并非就是坏事,正如作者所认为的:
  在浮城,看镜子并不能找到答案,预测未来。不过,能够知道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历史可以为鉴,这也是浮城镜子存在的另一积极意义。(139页)
  殖民历史将一去不返,而且决不会重来,因此,借助被殖民时的经验,自然不能预测未来,但正如作者所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是有着积极的意义的,知耻而后勇,历史可以使人明鉴,以避免重蹈历史覆辙。这正是镜子的积极意义所在,也显示了作者对香港未来的乐观和自信。
  香港的历史悬置身份,使生活于其中的人心态是复杂矛盾的;对未来无法把握的忧虑,也使他们纷纷采取逃避的态度,希望迁移到别的地方去。西西在小说中如此描述:
  一半以上的浮城人,则希望自己长出飞行的翅膀。对于这些人来说,居住在一座悬空的城市之中,到底是令人害怕的事情。感到惶恐不安的人,日思夜想,终于决定收拾行囊,要学候鸟一样,迁到别的地方去营建理想的新巢。(140页)
  但是,浮城居民不是候鸟,如果离去,也只能一去不回。拿着拐杖,提起行囊,真能永不回头吗?浮城人的心,“虽然是渴望飞翔的鸽子,却是受压抑囚禁的飞鸟”。迁徙当然并非一件易事,故土的难以割舍,迁徙后的命运也同样难以预测,这只能更加重了香港人忧虑的情愫。
  向往飞行,使浮城人时时仰望天空,但他们没有能力起飞,也无法创造飞天乐伎的飘带。风季来临,他们只能做梦,梦见自己默默浮在半空中,即使已经浮在空中,他们仍无法飞行……甚至有人梦见浮城长出了翅膀。然而人们醒来,发现自己依旧牢牢地固立在浮城的土地上。也许是飞翔的愿望太强烈了,“土地居然长出一种奇异的植物来,那是世界上、生物界中从来不曾见过的鸟草”。鸟草形状像鸟,但本质上是草,所有的鸟草,叶子上的鸟儿都没有翅膀。他们只能固定在地面上。
  现实的困境难以摆脱。使人们只能寄托于幻想的可能,最终幻化出欲飞不能的“鸟草”,飞行的愿望像鸟草一样在城中蔓延、生长。
  但作者好像并不悲观,鸟草出现的那一年,浮城也出现了“慧童”。这些孩子聪慧异常,居然能指导已是成人的母亲做事,使“母亲们越来越觉得自己变得像婴孩,而她们的孩子,成为家庭中的支柱,取代了她们作为家长的地位,倾覆了她们传统的权威”。在这些孩子们身上,显然寄托着作者对浮城将来的希望:“她们心中一直积存着疑虑与困惑,她们有许多悬而未决的难题。这时候,她们想起了智慧的孩子,也许,一切将在她们的手中迎刃而解。”
  浮城的种种奇异景象引来了众多的窗外的观察者,他们或许曾来过浮城:旅游、探索、体会、照镜子、做梦等。至于没有来的人,并不表示他们不好奇,许多人还是关心,牵挂着浮城,于是,他们站在城外,透过打开的窗子向内观望。他们垂下手背,显然不能提供任何实质的援助,但观望正是参与的表现;观望,还担负监察的作用……在这些神情肃穆的观察者脸上,人们可以探悉事态发展的过程,如果是悲剧,他们的脸上将显示哀伤,若是喜剧,当然会展露笑容。
  画中的人和看画的人,隔着一扇窗子,彼此凝视,各有所思。
  这里显然是西西希望香港问题引起更多人、特别是国际社会的关注,哪怕是不能提供实质性的援助,而只有观望的态度,作者显然希望他们对“城”的未来也给予关注,做出反映与思索。
  以上种种,作者基本上是对回归之际的香港作出了全面的点击与反思,处处表达的都是对这座城市的独特见解与期望。显然,西西锐意创新的精神追求从超现实主义画家雷内·马格里特等先锋艺术家中受到激励,她也从他们的实验性作品中汲取了新的表现手法,形成自己的作品意念。不仅如此,从文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西西对城市、对现代人生活环境的关注,也在这先锋画家中找到共鸣,这也是西西作品中独特而迷人的特征。为一座城市的表面画像,也许不是一件难事。但是画出一个城市的灵魂,而且还能恰如其分,就非一件易事了。比利时画家雷内·马格里特超现实主义的画帮助她完成了这一夙愿,马格里特当初作画时很可能不是以香港为原型的,但经过西西的选择与重新排序,配以文字,就变成了对香港的“画魂”之作,不能不说明西西独具的慧眼与非凡的才华。难怪评论家艾晓明如此评议西西:“当代中国作家,如有获诺贝尔奖者,除了西西还能有谁呢?”
  
  ①西西·《图书》,载《剪贴册》,149页。
  ②西西·《浮城志异》·见:何福仁编《西西卷》·(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1992。
  ③艾晓明·《从文本到彼岸》·广州出版社·1998年版。
  
  附:
  浮 城 志 异
  □西西
  
  一、浮城
  
  许多许多年以前,晴朗的一日白昼,众目睽睽,浮城忽然像氢气球那样,悬在半空中了。头顶上是飘忽多变的云层,脚底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悬在半空中的浮城,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微风掠过,它只略略晃摆晃摆,就一动也不动了。
  是怎么开始的呢,只有祖父母辈的祖父母们才是目击证人。那真是难以置信的可怕经历,他们惊惶地忆溯:云层与云层在头顶上面猛烈碰撞,天空中布满电光,雷声隆隆。而海面上,无数海盗船升起骷髅旗,大炮轰个不停,忽然,浮城就从云层上坠跌下来,悬在空中。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祖父母辈的祖父母们,都随着时间消逝,甚至祖父母们自己,也逐一沉睡。他们陈述的往事,只成为隐隐约约的传说。
  祖父母们的子孙,在浮城定居下来,对现状也渐渐适应。浮城的传说,在他们的心中淡去了。甚至大多数人相信,浮城将永远像目前这样子悬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即使有风掠过,它也不外是略略晃摆晃摆,仿佛正好做一阵子荡秋千的游戏。
  于是,许多许多年又过去了。
  
  二、奇迹
  
  没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气的,一本小说的扉页上写着这么的一句话。在浮城生活,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要靠意志和信心。另一本小说写过,一名不存在的骑士,只是一套空盔甲,查里曼大帝问他,那么,你靠什么支持自己活下去?他答:凭着意志和信心。
  即使是一座浮城,人们在这里,凭着意志和信心,努力建设适合居住的家园。于是,短短数十年,经过人们开拓发展,辛勤奋斗,浮城终于变成一座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富庶城市。
  鳞次栉比的房屋自平地矗立,回旋翱翔的架空高速公路盘旋在十字路口,百足也似的火车在城郊与地底行驶;肾石凭激光击碎,脑瘤藉扫描发现、哈雷彗星的行踪可上太空馆追索、海狮的生态就到海洋公园细细观察;九年免费教肓、失业救济、伤残津贴、退休制度等计划一一实现。艺术节每年举办好几次,书店里可以选购来自各地的图画,不愿意说话的人,享有缄默的绝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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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几乎不能相信,浮城建造的房子可以浮在空中,浮城栽植出来的花朵巨大得可以充满一个房间,他们说,浮城的存在,实在是一项奇迹。
  
  三、骤雨
  
  每年五月至九月,是浮城的风季,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浮城就晃晃摆摆起来。住在浮城的人,对于晃晃摆摆的城市早已习惯,他们照常埋头工作,竞赛马匹。依据他们的经验,风季里的浮城,从来不会被风吹得翻侧反转,也不会被风刮到别的地方去。
  在风季里,只有一件比较特别的事情要发生,那就是浮城人的梦境。到了五月,浮城的人开始做梦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浮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好像每个人都是一座小小的浮城。浮人并没有翅膀,所以他们不能够飞行,他们只能浮着,彼此之间也不通话,只默默地、肃穆地浮着。整个城市,天空中都浮满了人,仿佛四月,天上落下来的骤雨。
  从五月开始,人们开始做浮人的梦。甚至在白天,午睡的人也梦见自己变了浮人,沉默肃穆地站在半空中。这样的梦,要到九月之后才会消失,风季过后,浮城的人才重新做每个人不同的梦。
  为什么整个城市的人都做起同样的梦,而且梦见自己浮在空中?有一派心理学者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种叫做 “河之第三岸情意结”的集体显像。
  
  四、苹果
  
  夏天的时候,浮城大街小巷出现了一幅海报,上面画着一只苹果,顶端有一行法兰西文,意思是说:这个不是苹果。海报的出现,十分正常,因为城内将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画展,这一年,是为了纪念比利时画家雷内·马格列特。苹果画幅,是画家的作品之一。
  “这个不是苹果”是什么意思呢?画里边画的明明是苹果。原来作者的意思是指,图画里的苹果并非真正可以食用的果子。伸手去拿,并不能把苹果掌握手中;用鼻子寻觅,嗅不到果子的芳香;取刀子切割,并不能剖出实质的果肉和水分。因此,这不是真正的苹果,而是线条、色彩和形状,图画中的苹果只是假象。古希腊哲人柏拉图不是说过,即使画得最好、最像、最传真的床,仍是床的模仿。
  大街小巷贴着马格列特的海报,真正会到展览会场去看画展的,占浮城人口千百分之一二罢了。但那么多苹果出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毕竟是一件热闹的事情,许多人还以为是水果市场的展销宣传。只有若干知识分子忽然想起:浮城是一个平平稳稳的城市,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同样是假象。浮城奇迹,毕竟不是一则童话。
  
  五、眼睛
  
  “灰姑娘”是一则童话,南瓜变成马车,老鼠变成骏马,破烂的灰衣裳变成华丽的舞衣。不过,到了子夜十二时正,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浮城也是一则“灰姑娘”的童话吗?
  浮城的人并非缺乏明澈的眼睛,科技发达,他们还有精密设计的显微镜和望远镜。他们常常俯视海水、仰望天空、探测风向。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浮城能够平平稳稳地悬在半空中?海、天之间的引力?还是命运之神操纵着无数隐形线段,上演一出提线木偶剧?
  图画里的苹果,不是真正的苹果,靠奇迹生存的浮城,恐怕也不是恒久稳固的城市,然则,浮城的命运难道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海、天之间的引力改变,或者命运之神厌倦了他的游戏,那么,浮城是升、是降,还是被风吹到不知名的地方,从此无影无踪?
  睁开眼睛,浮城人向下俯视,如果浮城下沉,脚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整个城市就被海水吞没了,即使浮在海上,那么,扬起骷髅旗的海盗船将蜂拥而来,造成屠城的日子;如果浮城上升,头顶上那飘忽不定,软绵绵的云层,能够承载这么坚实的一座城吗?
  
  六、课题
  
  浮城没有大河,海水不能饮用,浮城的食水得靠上天的恩赐。所以,浮城人虽然喜爱光芒灿烂的艳阳天,有时候不得不渴求一场场骤雨。
  一位老师,带领一群学生,到大会堂的展览厅来了,他们来看马格列特的画展。学生们拿着纸和笔,写下他们的感想,抄录画幅的名字。他们问,这伞上顶着盛水的杯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画的名字又叫做“黑格尔的假日”?于是他们翻开画展小册子,找寻答案。
  对于水,人们在不同的时刻,采取不同的态度;有时容纳,有时排斥。比如说,口渴的时候,人们喝水,让水进入体内;可是下雨的日子,人们却又撑起伞来,把水拒斥体外。容纳与拒斥、表与里,本是哲人常常思索的问题。至于水的课题,也许哲人黑格尔有兴趣也思索一阵,不过,这么小的课题,也只在假日空闲之时,他才来想想吧。
  一名学生对着画看了好一阵,他说:人们撑伞,为了不让雨水打湿身体,既然杯子已把水盛载起来,就不用打伞了吧,还抗拒什么呢。是的,如果浮城头顶上有坚实的云层,浮城的上升就成为可喜的愿望,还抗拒些什么呢。
  
  七、花神
  
  浮城的居民,大多数是戴帽男子——小资产阶级的象征。他们渴求安定繁荣的社会、温暖宁静的家园,于是他们每日营营役役,把自己操劳到如同蚂蚁、蜜蜂的程度,工作的确可以使人忘记许多忧伤 。浮城居民辛劳的成果,是建设了丰衣饱食、富足繁华的现代化社会,但这社会,不免充满巨大的物质诱惑导致人们更加拼命工作,陷入物累深邃的黑洞。
  波帝采尼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画家,他画过一幅“春天”,里面画着散播大地春回讯息的神祗:传信使者赫耳姆斯在前引导,丘比特在维纳斯头顶飞翔,西风陪同花仙子并肩而来,优雅三女神翩翩起舞,穿着薄纱衣的春日女神把花朵遍洒原野花香的草地。
  我国宋代画家李公麟也画过一幅“维摩演教图”,写文殊菩萨带了弟子奉释迦牟尼之命,前往探访染恙的维摩,维摩带病说法,讲述大乘教义,身旁的天女不停散花,文殊的大弟子,沾满了一身花朵。
  富庶的浮城,充满物质的引诱,浮城的人,但愿天女把花朵都散在自己身上,甚至就把整个春日女神连同无数的花朵背囊一般背在身后。
  
  八、时间
  
  那是重要的时刻,绝对的时刻,一辆火车头刚刚抵达。在这之前,火车头还没有进入壁炉之内,在这之后,火车头已经离开;只在这特定的时刻,火车头驶进室内的壁炉之中,只有在这绝对的时刻,火车头喷出来的黑烟,可以升上壁炉内的烟囱,烟囱是烟火惟一适当的通道。
  壁炉使人想起火树银花的节庆,那是普城欢乐的日子。不过,从室内的布置来看,这个时候不是节日,因为壁炉前面没有挂上盛载礼物的长袜,室内没有松树,没有闪亮的灯泡,没有天使,没有银铃,铜烛台上也没有蜡烛。
  壁炉上面的大理石时钟,时针指向来临的一,分针指向来临的九,秒针的位置并不确知。子夜已过,如果是马车,马车已经变回南瓜,如果是骏马,骏马已经变回老鼠,华丽的舞衣也变回破烂的灰衣裳。
  是的,子夜已过,不过,童话故事告诉人们,子夜之前,灰姑娘遇见了白马王子。浮城的白马王子,也在时间零的附近等待吗?他骑的虽然是一匹神骏的白马,可是只有一匹马力,也许会迟到。
  时间零总是令人焦虑,时间一将会怎样,人们可以透过镜子看见未来的面貌么?
  
  九、明镜
  
  只有到过浮城的人,才知道浮城的镜子,是一面面与众不同的镜子。童话“白雪公主”里面,女巫皇后的宫殿墙上有一面魔镜,能够回答皇后的问题,告诉皇后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那是一面正直忠诚的镜子,从不撒谎。浮城的镜子,也都是正直的明镜,它们勇于反映现实,可是,镜子也有作为镜子的局限,浮城的镜子,只能反映事物的背面。
  所有的镜子,不论是本土的成品,还是外洋的进销,只要是镜子,一旦挂到浮城建筑物的墙上,就只能照见事物的背面了。所以,当浮城人去照镜子的时候,他们要照的往往不是自己的脸面,而是脑后的头发。曾经有人试过,把另一面镜子放在镜子前面,可是无论怎样,不管多少镜子,转换多少不同的方向,镜子反映出来的永远是事物的背面。这就是为什么浮城女子必须光顾美容院的缘故,她们是不易为自己化妆的;同样地,浮城男子如果想刮一次理想的胡子,也得请理发师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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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浮城,看镜子并不能找到答案,预测未来。不过,能够知道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历史可以为鉴,这也是浮城镜子存在的另一积极意义。
  
  十、翅膀
  
  浮城有不少交通工具,既有古老的绳梯、气球,也有现代的直升机、降落伞。想上云层去看看的人,可以攀梯子、乘气球;想到海面去看看的人,也可以搭降落伞、坐直升机。不过,一半以上的浮城人,则希望自己长出飞行的翅膀。对于这些人来说,居住在一座悬空的城市之中,到底是令人害怕的事情。感到惶恐不安的人,日思夜想,终于决定收拾行囊,要学候鸟一般,迁徙到别的地方去营建理想的新巢。
  有位小说家记载过这样的事:一人到大使馆去申请护照移民,官员问他想到哪里去。他答:无所谓。官员给他一座地球仪,请他选择地方。那人看看地球仪,慢慢转动,然后问:可有另外一个吗?
  离开浮城,到哪里去,的确费煞思量。什么地方才有实实在在可以恒久安居的城市?而且,离城者必须拥有坚固的翅膀,飞行时还得谨慎仔细,不要太接近太阳,否则蜜蜡溶化,就像伊卡洛斯那样,从空中坠跌下来。
  浮城居民不是候鸟,如果离去,也只能一去不回。拿着拐杖,提起行囊,真能永不回头么?浮城人的心,虽然是渴望飞翔的鸽子,却是遭受压抑囚禁的飞鸟。
  
  十一、鸟草
  
  向往飞行,使浮城人时时仰望天空,但他们没有能力起飞,也无法创造飞天乐伎的飘带。风季来临,他们只能做梦,梦见自己默默浮在半空中,即使已经浮在空中,他们仍无法飞行。
  风季过后,人们纷纷回复自己的梦境,他们梦见豆腐纸鸢、漫天雪花、轻盈的蝴蝶、漂泊的蓟草冠毛,甚至有人梦见浮城长出了翅膀。然而人们醒来,发现自己依旧牢牢地固立在浮城的土地上。而土地,竟然长出一种奇异的植物来,那是世界上、生物界中从来不会见过的鸟草。
  浮城的城内城外,到处一片青绿,溪水两岸、山坡谷地、园林花圃,长出了萋萋墨绿色的鸟草。那是一种殊异的植物,扁平的叶子,却长成鸟儿的形状。人们摘下一片叶子,可以清清楚楚地辨别鸟的头、鸟的嘴巴和鸟的眼睛,连叶面也长得很像鸟儿的羽毛。微风拂过,草丛里传来簌簌的响声,仿佛拍翼的飞禽。
  鸟草形状像鸟,但本质上是草,所有的鸟草,叶子上的鸟儿都没有翅膀,人们说,如果长了翅膀,草叶都能飞行,那时候,浮城的天空中满是飞翔的鸟草,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是鸟还是草,是动物还是植物。
  
  十二、慧童
  
  鸟草出现的这一年,浮城出现了慧童,他们都是智慧孩子。这些小孩初生下来,并没有引起普遍的注意,因为他们不外是一个个粉嘟嘟的柔嫩小婴孩。不过,小婴孩很快长大了,智慧与体能还迅速增长,再过一些日子,他们都变成体格矫健、思想成熟的大孩子。
  是做算术的时候开始的吧,母亲们看孩子做功课,怎么加减乘除不用笔写,而是玩彩色的积木。怎么买布用米,买米却用克。集,又是什么东西?渐渐地,母亲连孩子们的课本全看不懂了,而且,孩子读书不必打开书本,只需扭亮电视机,或者,把听筒戴在耳朵上。
  起初,孩子们告诉母亲沐浴时该打开窗子、煮菜不要放过多的盐,后来,孩子们带母亲到外面去旅行,请她们吃东西,给她们送节日礼物。母亲们愈来愈觉得自己变得像婴孩,而她们的孩子,成为家庭中的支柱,取代了她们作为家长的地位,倾覆了她们传统的权威。许多的母亲因此感到惊怕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有部分的母亲感到欣喜。她们的心中一直积存着疑虑与困惑,她们有许多悬而未决的难题。这时候,她们想起了智慧孩子,也许,一切将在他们的手中迎刃而解。
  
  十三、窗子
  
  地球只是宇宙中一个小小的行星,浮城只是地球上一个小小的城市。翻开地图,浮城的面积细小得好像针孔,浮城的名字也仿佛不存在,不过,这么小的一座城市,渐渐也引起了远方的垂注。
  悬在半空中的城,只照着背面的镜子,风季中的人浮于梦,泥土里的鸟草,这么奇异的城市,吸引了无数的旅者,来探索、来体会、来照镜子、来做梦。至于没有来的人,并不表示他们不好奇,许多人甚至关心,于是,他们站在城外,透过打开的窗子向内观望。他们垂下手臂,显然不能提供任何实质的援助,但观望正是参与的表现,观望,还担负监察的作用。
  站在窗外的观察者,此刻看见什么了?他们看见一位老师和一群学生,到大会堂来参观马格列特的画展;墙上是一幅一幅的画,展场内是三三两两的人,窗外的观察者与看画的师生们,忽然竟面对面了。在神情肃穆的观察者脸上,人们可以探悉事态发展的过程,如果是悲剧,他们的脸上将显示哀伤,若是喜剧,当然会展露笑容。
  那边,工作人员把一幅“蒙娜丽莎”的海报贴在预告板上;这边,画中的人和看画的人,隔着一扇窗子,彼此凝视,各有所思。
  
  一九八六年四月
  (选自《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