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气氤氲。我倚在这个破旧石塔的栏杆上想:一定有许多生物和我一样,走出沉闷的居室,到一个大得无边的空旷处,呼吸和张望。经过一个冬日的蛰伏,人的慵懒习气培养起来,在一次又一次地伸展腰肢里,节气走到了转换的边缘。如果不是为生计所累,更多的时间应该像安然冬眠的蟾蜍,我见过它们熟睡的模样,完全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赶它起来,实在困难。慵懒自有一种闲散之美,像世界初始时混混沌沌弥漫一切之上。春气渐渐,从我们行走的足底,从我们呼出和吸入的气流里,带着生长欲望蓬勃地靠近了。是被什么诱惑,这个春日的大背景下,许多的小生物经过一冬的蓄积,从黑暗中走出来,约束不住生机的涌动,在我倚靠的石栏下边,急不可捺地伸出了长长的触须,撑住那潮潮的水汽。
我看了很久,开朗的天幕一直没有飞鸟经过,这个飞禽最广大的表演舞台,此时虚静以待。难道我没有看到头顶盘旋的鸽群吗?这些由人豢养、供人玩赏的菜鸽,飞起来永远是那种落入圈套一般的路数,整齐划一。它们在天幕一角规划为飞翔线路,便一味进行着毫无新意的环行。它们的主人十分欣赏这种阵势,他每日花费玉米、花生,就是要把它们训练成一个整体,而不是那些毫无管束的野鸟。以前,这里的野鸟成群成片,尤其像菜鸽的兄弟——飞起来箭一样的斑鸠,野性十足地在丛林中蹿来蹿去。斑鸠与鸽在形体上相似,使鸽的主人隐忧:可别拐带走整个鸽群。比斑鸠飞得高远从容的是鹞子,很风度地定定摊在空中,像一片舒展的灰瓦。灰瓦像一大片阴影,令地面的母鸡神色紧张,在俯冲下来的瞬间,悲剧就发生了。更多的鸟是闪过天幕的游侠,从这边到遥远的那边,飞起来没有章法,时快时慢,升高跌落,成为不可规划的剪影。现在,没有了飞鸟,天幕沉寂空洞,像没有生命点播的土地,这么大的空间白白浪费。飞机是天幕上最大的鸟,自从有一个机场建在城市边缘,每日都可以看到钢铁大鸟腾空而起,夹带着夸张的轰鸣。这是比鸽子更为拙劣的表演,翅羽不动,身段刻板。那些自由自在的野鸟,竟然以身击之。这个偌大的背景,原先就是属于翅羽翻动的——当一颗流星匆匆陨落,漆黑的天幕为之生动片刻;当鸟群从晴明的天幕消失,它成了我们不再仰望的理由。
在田野里想念田野。写下这个句子时,田野里已经是一片绿色了。我一直带着传统的眼光来看待它,当时我对田野的理解,就是它的狂野。杂草长得比庄稼快,草丛中潜伏着竹叶青,信子像微小的闪电逡巡;蚂蝗像幽灵一般浮游,刹那就贴在小腿肚上。划拨一方田野让读书人掌管,斯文敌不过野趣的滋长,田埂上行,野蔓绊着,冷不防跌入泥水。田野终须由农民治理,田野只能生长庄稼,还有农耕人家,它们是土地上紧密相依的几个部分——我们认识了庄稼的颜色,也就认识了这些生长于此的人的脾性,它们是和谐依存的生命元素。是从什么时候起,田野不再生长庄稼了呢?空间的历程是这么重要,千百年来,土地携带着众多浮华生命,向前。每一个时刻,这块厚实的地面上都在生着,或者死着,没有停滞下来的能量,任何一粒生命的种子,落入其中,不长出枝叶来是没有理由的。不再需要犁耙的田野,不再需要与泥水打交道的人,似乎在一夜之间站到了流水线的跟前。他们生理上做好了气力的准备,而心上,还须静静地等待着适应的时光到来。
如果留心一下,山村背景里的生动,还是由一些细节组成。在这个生长着成片的龙眼树的村子里,米粒大的金黄花开放时节,村子热闹起来。遥远的养蜂人载着一箱箱的蜂房来到树下,他们似乎与村里有着无形的契约,果树倚仗蜜蜂的勤劳授粉得以丰收,养蜂人则得到甜蜜。整个村头村尾,响着嗡嗡嘤嘤的鸣弦声,人们嗅到了被万千翅羽扇起的幽香。树的主人,在养蜂人告辞的时候,可以得到一罐纯正的花蜜,这是养蜂人表示的谢意。很快,他们继续追花、采蜜,他们本身就是一只不倦行走的蜜蜂,熟悉各种花树花期,走南闯北,麾下万千子民。村子里总是要有些生人才有比照,他们带着陌生的气味进来,让无数的眼光打量,服饰、发型乃至说话声调,都成为话题。龙眼树一年年地少了,房子一幢幢地起来,剩余的灰土、碎渣,都堆在树头上,加速枝叶的疏松、剥离。养蜂人已经不来了,他们肯定还在路上,却把这个村子忘在脑后。这个每年都有一段清幽弥漫的空间,存放在记忆的仓库里。
老房子的大门一天到晚敞开着,随时迎候到来的熟人或者生人,如同他们的心扉,也是这般透亮地敞开着,任你看吧。找人十分便利,跨进去便是,叫一声,倘无人应对,转头就走。孩子成群地追逐着,从这家大门冲进去,从那家后门溜出来,门与门相通着,长风透彻,相近的炊爨气息,汇集。敞开的大门滋养起召之即来的速度,一家有事,站在门口放声,赤手空拳的、拿扁担握柴刀的,纷纷从家中跃出,没有迟疑。这和他们的生存能力是有关系的——在互助中,清贫的生活不受伤害。每户人家都有被人帮助的请求和帮助别人的义务,犹如蝴蝶翅膀一般的两扇门,相等地开合着。后来——我的疑问是,每一家的大门是什么时候悄然关闭的呢?是在矮小的平房成为小楼之后,那些奔跑中的少年再也不能畅通无阻地东家进西家出了。找人,多了一个按铃的手势,多了一份等待的心情。门内的人,在猫眼中锁住来客的影像,决定:是否打开这扇沉重的门。
山村,那些阳光洒满露珠的清晨,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大门,不能像阳光下的花蕾,尽情开放。
与背景相适应的细节模糊了,或者消失了,人置其间,就有一些恍惚。没有谁能讲清楚其中的缘由,就好像没有谁能对未来给一个许诺。我们所能自慰的,就是当我们口头上感叹着既往的种种琐屑时,它已经在我们的中间,对照着我们此刻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