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新近发表的短篇小说《颜色》与《寂静》(《上海文学》2004年第2期)显示了与他以往小说迥然相异的个性,最明显的就是题材上的变化,《颜色》以一个民工的视角来叙述一对艺术家与民众的故事,而《寂静》则涉及到了一个民众上访的热点话题,这种对当下热点问题的关注与李锐以往对历史的热衷明显不同。但是,在深层的意蕴表达上,这两个短篇又与李锐的其他小说保持着惊人的一致,那就是对人的生存困境的追问以及对生命的持久关注,这是李锐小说始终坚持和维护的价值立场,他的所有叙述皆以此为逻辑起点而展开,《颜色》与《寂静》同样也是围绕这一主题来进行艺术表现的。
《颜色》首先表现出商业社会中个体生命在物质上遭遇的困境。市场经济在带给人以竞争的自由、鼓励个体发挥创造力的同时,也使人们在极大的物质诱惑下,在物质和精神上沦入双重的异化,在一切向钱看的潮流中,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日益走入庸俗化粗鄙化,某些美好的情愫在金钱的打磨下被消损掉了。整篇小说以一个进城打工谋生的农民的视角来叙述故事,在他身上仍可辨别出吕梁山农民的影子,可以感受到他物质上的极度贫困。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来到都市,还未找到工作就把所带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只能白天在街上闲逛找工作,晚上住在火车站,渴了就喝候车室的自来水,饿了就买几个烧饼充饥。这种食不果腹的生活自然使人想起贫困的吕梁地区农民的生活,可以说,这是吕梁山农民的贫困在城市的延续。他的同乡小芳表面看来似乎要幸运得多,可以穿时髦的衣服、吃很多稀罕的东西、住高级住宅区,但是她这所有的物质享受都是以她个体人格与尊严的丧失为代价的,而这一代价的付出同样也是由物质的匮乏所导致的,这从另一角度揭示了物质对个体生命的挤压。
在《颜色》中,遭遇困境的不只有民工,艺术家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另外一种与人隔膜,无法进行沟通的精神性困境中。商业社会中人们对金钱的崇拜扭曲了对艺术的认识,使人彻底庸俗化、欲望化了,正如艺术家自己所预料的一样,对艺术的赤诚却被人当做赚钱的行为,吸引大众目光的也不是他们抽象的艺术表现,而是女人的妖娆,在他们旁边扔满硬币的塑料桶更是极具反讽意味。这说明在物质利益至上的都市,纯净的艺术是无法生存的,艺术家的命运也注定是悲剧性的,结尾男人的死也正是商业社会对艺术扼杀的象征性场景,但这死亡也并未被大众所理解,直至最后民工依然认为灾难是由女人晃来晃去的奶子惹出的,这就构成了对艺术家行为的一种绝妙讽刺。而艺术家不论是以“静物”,还是以“宇宙的本色”为主题进行表演,本意在揭示商业社会对人的异化,但荒诞的是他们这种纯净却被编织进了商业社会巨大的广告屏包装中,命定地又陷入了都市的异化中,这就深刻地显现出艺术家无法摆脱精神困顿的无奈与悲凉。作品中出现的颜色具有隐喻色彩,两个艺术家相互往对方身上刷的黑白两色是一种原色,非常纯净,代表着非功利的艺术,而小说中不断渲染的红色——巨型广告画上鲜红的嘴唇与男人受伤后喷涌的鲜血却分别隐喻了诱惑与死亡,而这正是商业社会双重特性的具象化表现。
如果说《颜色》主要是表现人在商业社会中物质和精神上双重的困境,那么《寂静》则表现的是在权力的合围中人所面临的困顿。说好三十年不变的合同被当官的撕毁,把山地又卖给了开发公司种香菇,几个村的农民的利益同时受到损害。见过大世面的满金代表五个村的村民,开着农用三轮车,进行了长达六年的上访,结果直到车散架了,家里的牛羊都卖了,还是没有结果。最后老伴在艰难的日子里吃了些酸了的剩菜,拉肚子拉死了。在这种打击下,满金被击垮了,他决定以自杀来抗争这个权力造就的不平等的世界。但小说并没有着重描写他如何去上访,如何遭遇上访的艰难,又是如何在六年中坚忍不拔地去面对那些为官者冰冷的面孔,只是浓墨重彩地去呈现他上吊自杀的全过程。而且整个过程又是那么平静,平静得使人在小说的开头一直以为是一个老汉在寻找着自己当年的梦,穿过密林,踏过小河,爬上山坡,一直走了二十里的山路才找到那棵老核桃树,每个细节都充满着温馨与柔和。他上吊的每一个动作也都非常从容,好像在完成一件熟得不能再熟的农活,先是不多不少抽了三支烟,然后换了一身新衣服,搬一块石头在碾盘上,取出绳子,挽套,一切似乎都经过了精心的准备,显得那么平静。但是这种从容背后隐藏着深深的无奈与绝望,我们似乎隐隐听到了人物灵魂深处的呐喊,这呐喊深深地震撼着每个人的心。
作为苦难的极致,死亡比悲哀和欢乐更有力量。在《寂寞》中,李锐超越了传统对死亡的描述,放弃了对死亡简单的真假、善恶、美丑的价值判断,而是将本文聚焦于死亡本身,关注的是生命本体的真实状态,其平淡温和的态度令人心惊,这种平和使自杀这一本来很残酷的事件竟变得亲切起来。对死亡的温和叙述反衬出生存环境的惨烈,这其中渗透着作者的同情,也显示出生命中凝重的孤独与虚无,一种无言的悲凉缓缓流溢出来。
但是,《颜色》与《寂寞》显然并没有仅仅停留于个体在“权力与金钱的合谋”下苦难生存状态的描述上,而是在对这种苦难的体察中显现出对生命意识的坚守与捍卫。因此,尽管在两部小说中作者的叙述姿态是冷静的,对事件的描述也尽量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创作主体的话语并未在作品中缺席,对生存困境拷问的焦虑使作者无法彻底消隐自己,而是在无意识中流注进自己的主观情感,这种创作主体潜在的参与使两篇小说都具有了某种批判反抗色彩。
《颜色》中的整体氛围是焦躁不安的,作品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挣扎在一种困境中而不能自拔,尤其是艺术家难以被理解的烦躁和失望构成了一种命定的焦虑,正是在这种焦虑中却蕴涵着一种反抗,尤其是小说结束时,这种焦虑式的反抗终于被清晰地凸现,那位女艺术家的不满彻底地迸发出来:
……他们哪懂得什么叫颜色,哪懂得什么叫行为艺术,全都是流氓,全都是坏蛋,全都是畜生……
尽管这种呼号无法改变他们的生存处境,但是希求获得理解,试图获得尊重的要求清晰地传达出来了。相对于《颜色》,《寂静》中的抗争表现得更为隐晦,整篇作品给人的感觉是平静的,但是在这种平静叙述的背后是难掩的愤怒与无奈,小说中多次出现了“苍老”“疲惫”“困顿”等词语,而且满金也多次发出了“黑”与“累”的感慨:
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个累,真累,从心里头累……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乌鸦有多黑,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拿人不当人,你就不知道为啥人连个畜生也不如,你就不知道为啥人脸能变得比石头板子还冷还硬……
这些感慨打破了作品表面的平静从容,折射出暗含着的愤怒与不平。主人公选择自杀是一种身陷困境中的无奈,同时也是一种对所有压制生命正常生长的势力的有力控诉,因此与拐叔的自杀不同,他的死更含有一种自觉,是一种有意识的反抗,就像天边隐隐传来的雷声,又像无边的黑暗中一束微光直抵人的内心,让人对自己的生存处境蓦然惊觉,惊诧于自己的真实生存图景,从而传达出旷久的悲哀与荒凉,这可能就是李锐小说的价值所在,并且能真正打动人心的根本原因吧。
附:
颜色
□李锐
天马上就要黑了,可他不想走。
他已经坐在马路边的台阶上等了三天了,还想再等等。天气很热,被太阳晒了一天的马路像是根刚出锅的油条,把燥热的气浪和呛人的油烟味儿从路面上蒸腾起来,好像非要把那些大楼和汽车都蒸熟了。他真没有想到他们挣钱挣得这么容易。他是专门找到这儿来的,因为他在那个大屏幕上看见过这一黑一白两个人。可你就闹不明白为啥那个疯子一下子雇了一百二十个人,为啥这两个人就不雇人呢?他们干的那个活儿不就是你用刷子把我刷黑了,我用刷子把你刷白了。然后,倒过来,你再把我刷白了,我再把你刷黑了。一天刷三遍。刷完了,就在那面铁墙下边像机器人一样,走过来,走过去。这活儿谁都能干。可这些城里人就是怪气,看见把人变成鬼了就有人喜欢,就往他们的那个桶里扔钱。就像大屏幕上那个叫阿林的歌星唱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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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很简单,只因为我喜欢,
其实我只回头一笑,就已经把你得到……
我们的心很小,装不下人间的烦恼,
我们的眼很大, 看见了全世界的美好……
阿林的长头发又黑又亮地披在肩膀上,把自己弄得像个闺女,他一张嘴唱,你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小子。城里真是和乡下不一样,男人和女人是颠倒的,白天和黑夜也是颠倒的。其实这两个家伙更简单,连笑也不用笑,就把钱挣到手了,一连三天了,每天都有人往桶里扔钱。他真想看看桶里到底有多少钱,可惜,桶太远,什么也看不见。自己是头一回看见人用这种怪法子挣钱,也是头一回看见人把颜色涂到身上。在老家看戏,台上的人最多是往脸上涂颜色,没见过这样脱光了身子刷颜色的。不过,他已经在城里看见了太多的怪事,他早已经见不怪不怪了。就像他已经看惯了眼前拥挤的汽车,听惯了汽车焦躁不安的喇叭声。城里人就是挤死。也还是照样把汽车一辆又一辆地塞到马路上来。倒好像马路不是为走车修的,是为了挤车才修的。他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看着马路上挤成一团的汽车,心里又想起了阿林……其实很简单,只因为你喜欢……这支歌不知唱了多少遍了,慢慢地,他觉得自己好像弄明白了它的意思,他觉得阿林的歌是唱给所有在城里过日子的人听的,阿林满不在乎地把自己打扮成个闺女样,其实阿林是个给大伙解宽心的人。你要在城里过日子,你就得有个人给你解宽心,要不,就得急死你,就得闷死你。他从自己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来,已经瘪了的烟盒里没有几支烟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一支来。点燃的香烟被贪婪地吸进疲乏的身体,香烟缓解了等待的焦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闭住气,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他要过足了瘾,舍不得把咽进去的烟吐出来。村里的男人们、老汉们在地头歇晌的时候,抽起烟来都是这个做派。可是老家的那些男人现在不能和自己比,因为他们都不知道阿林是谁,更没见过阿林的长头发。说不定这两个人刷累了、走烦了,就想雇人替他们干了。再说,我三天的饭钱总不能白花吧?这么想着,他把自己固执地留在了台阶上。
就好像被一个妖怪施了魔法,整个城市的街灯在他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地面上立刻掉下来许多许多的影子,黑乎乎的影子奇形怪状有长有短,有大有小,好像被灯光从黑夜深处切下来的肢体扔在了地上,有的动,有的不动。车流和人流也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在影子的尸体里川流不息,没头没尾,不知去向,永远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地铁口外面的那两个人就停止了。他们不再互相往对方身上涂颜色,开始用塑料桶里的水清洗自己。还是用刷子,还是像机器人一样,你刷我一下,我刷你一下。刷下来的颜色在脚底下汇成两滩,一黑一白,越聚越多。然后,那黑白两滩水慢慢混杂成浑浊的一片,朝街边的下水道流过去。当下水道吞没了所有的颜色以后,那一男一女就从颜色里显出来。男人棱角分明很结实,女人细腰丰乳很妖娆。尽管他们都是光头,尽管他们都没有头发,可你还是觉得男的很结实,女的很妖娆。他们的身后是一面用不锈钢包裹起来的广告墙,墙上贴的广告都已经刮光洗净,巨大的墙体像一幅金属的幕布,折射出冰冷的光泽。被紧身服套着的身体紧绷绷的,水汽淋淋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两个闪光的****。这两具****和城市的灯光很般配,冷冷的,假假的,可又让人眼花缭乱。从地铁出口涌出来的人群脚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些人吃惊地停下来,盯着眼前罕见的场面,可惊讶的眼睛大都只是看那个女的,看那双诱人的奶子,也看细腰下面更诱人的屁股和长腿。肉色的紧身衣太薄,薄得就像避孕套。灼热的目光下,两个人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这种时候,他们的眼光就会更冷漠,更坚硬。因为这种时候,他们只能依靠冷漠和坚硬的眼光来包裹身体,掩饰烦躁和失望,只能依靠冷漠和坚硬的表情来抵挡预料之中的那些欲火中烧的眼睛。几天来,他们希望引起人们注意的是自己身上的颜色,而不是自己的肉体。
他使劲地咳了一声。然后,又咳了一声。他眼巴巴地盯着那一男一女,希望自己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把原来放在自己脚边的那块硬纸板拿起来,又挂到胸前。那块纸板上写了两个很大的黑字:杂工。杂工的意思就是出力气,刷盘子洗碗,和泥搬砖,装车卸车,搬家送货,拆房子挖沟都可以,天底下的脏活儿累活儿都能干。可是那一男一女正专注在自己的抵抗之中,并没有注意他。他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主动上去和他们打招呼。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一男一女现在很不高兴,他们根本就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眼看着他们把刷子扔进桶里,又把塑料桶摞在一起,还是没有转身,他知道自己又白等了一天,开始在心里骂起来,我他妈才是个“静物”呢,咋就没人看看我和这个城市的关系?这俩家伙真他妈小气,一个人也舍不得雇,自己刷自己有啥看头?要是雇上我,随便你们刷,刷黑,刷白,刷红,刷绿,只要你喜欢,刷成花的都可以,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给钱,随球便!干这活儿,比梨地、割麦子轻省八百倍!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如果他们还是不理自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自己也只好离开这儿,也只好加入到马路上的人流当中去,跟着那些影子,往东,然后再向北,沿着人民路走四十多分钟,就到火车站了。车站广场上有两座高高的钟楼,钟楼上有八面大钟,每半个小时敲响一次,每一个小时演奏一次《东方红》,永远不停地向这个城市报时。他觉得这两座钟楼就像两个不讲情面的工头,一年四季,不分昼夜地用《东方红》催着整座城市,催着街上的人流车流一直不停地朝前赶。车站广场东西两侧还有两座像楼房一样的大屏幕,也是永远不停地为这个城市播放广告和电视节目。在车站广场看时间、看电视是不用花钱的。在车站广场的小吃摊上,花两块钱,买四个烧饼就能吃饱。只要你愿意,坐在广场的石头地上可以看一整夜的电视。吃的,喝的,使的,用的,女人抹的香水,小孩儿用的尿布,花园洋房,汽车手表,电视连续剧,流行歌曲……天底下的好东西那个大屏幕上都有。他就是在那个大屏幕上记住阿林唱的那支歌的。看渴了,就进候车室拧开龙头,喝凉水也不用花钱,喝多少都可以。要想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睡一觉,就花一块钱买一张站台票,混在等车的人群里。只要有票,车站的保安就不会轰你。但是,他现在还不想走,他还是有点不甘心。也许这两个在马路边上表演的艺术家也会雇自己干点什么。因为有个疯子一下子雇了一百二十个民工,什么活儿也不用干,就让一百二十个人光了膀子坐在国庆广场的观礼台上,每个人背后立一面大镜子,然后,一百二十个人靠着一百二十面大镜子晒太阳。那个疯子也光着膀子,也靠着一面镜子坐在观礼台上。到吃饭的时候,每人一个盒饭一瓶水,吃完了还是坐着。他们要干的活儿就是一句话也不用说,在观礼台上坐十天,吃十天的饭。大屏幕上说,这个城市正在搞一个文化艺术节,那个光膀子的疯子是个艺术家,艺术家在大屏幕上对记者说,自己这件作品叫“静物”,自己是想叫这个城市的人联想起来这座城市和这些“静物”的关系。然后,这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就在大屏幕上出现了,虽然只闪了一下,也就是几秒钟吧,可他还是记住了,因为他认识那个地铁口,小芳就是从那个地铁口和他分的手。小芳的妈妈托他给小芳带来几件衣服,可是包袱还没有打开,小芳就笑了,小芳说,我现在哪还用得着穿这些土包子衣服!小芳把包袱推到他怀里说,走吧走吧,我请你吃火锅。小芳一边吃,一边笑,一直都是高高兴兴的。小芳一笑,耳朵上的那对金耳坠就又晃又颤的。他就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小芳。他就总想起来小芳的姐姐出嫁的时候,两匹披红挂彩的马,新郎在前头,新娘在后头,鼓手们跟在嫁妆箱子后边起劲地吹打着。小芳追着披红挂彩的马一直到村口,那时候小芳还小,举着手也只能够着她姐姐的腿,她揪着姐姐的绣花裤就是不撒手。跟着看热闹的婆姨们都笑话她,小芳,小芳,你舍不得你姐,干脆也跟上嫁到五人坪去吧。小芳就松开手哭起来,我姐真可怜呀我姐,嫁到那么远的个穷地方。小芳穿了件崭新的碎花袄,小辫上扎了从碎花布上剪下来的花布条,哭得像个泪人儿,就好像下雨淋湿了一铺子野花……吃下去好多认识的不认识东西以后,他们就在这个地铁口分手了。小芳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小芳活得很高兴,小芳很喜欢这个城市。小芳说,她现在一个月挣的钱比局长的工资还多。小芳把一张一百块钱的大票子塞到他兜里说,玉明哥,你先留着花吧,你不用担心我,我过两天就搬家,有个大款看上我了,他让我住到嘉林花园去,那儿可是高尚住宅区,那儿有花有草,有喷泉,连楼下停的汽车都是高级的,那种地方不会让你进去的,你千万别再来找我,也别给我打电话。阳光下面,小芳身后的广告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就像那个什么都有的大屏幕,其中最大的一幅广告占了整整一半的墙壁,只画了半张脸,两片鲜红的大嘴唇,嘴唇下面用鲜红的唇膏写了一句鲜红的话:欧莱雅让你吸引全世界。唇红齿白漂漂亮亮的小芳倚在墙上,披了一头直直的长发,就像是广告画上的美人儿。小芳说完话,就从广告里走出来,带着两片鲜红的嘴唇和一个也是鲜红的皮挂包,摇摇摆摆走进地铁口。那个地铁口像一张黑乎乎的大嘴,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小芳和小芳身边的人群吞了下去。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记住了这个地铁口的。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生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到了颜色给一个人带来的变化。小芳轻施薄粉的白脸上,那两片鲜红的嘴唇简直就是一朵盛开的鲜花,简直就和墙上的两片嘴唇一模一样,就是一张吸引全世界的红嘴。乡下老家那个梳了两根小辫子,穿一件碎花袄的小芳,好像从来就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从老家到这个城市不算太远,只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可一天一夜之后,他还是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世界。这是一个让自己神迷心乱手足无措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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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
他失望地站起身来,彻底放弃了对那两个人的幻想,他开始后悔起来,开始抱怨自己的愚蠢。明明知道自己对城里的任何事情都摸不透,可还是傻呆呆地像个木头橛子一样,在这儿等了三天,还是白白花了三天的饭钱。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碰上一个雇杂工的人,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把这白白扔了的三天饭钱再挣回来。
正当他走下台阶转过身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激烈的叫喊声,他回过头来,随着晃动的背影他听见有人喊,你他妈干脆脱光了算啦!老子就想看看你的本色!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接着,就看见有人冲撞起来,随着几下闷重的响声,他看到有人在腿的缝隙间倒下去。有人喊,杀人了!杀人了!又有人喊,快报警!快报警!只一眨眼,所有聚在一起的背影突然路散了。他看见那个穿紧身衣的男人倒在马路上。随后,他的眼睛找到了那只装钱的塑料桶。他下意识地跑过去抓起塑料桶,这下他真的看清楚了桶里的钱,在一层杂乱的纸币下边还有不少银光闪闪的硬币。然后,他又下意识地把塑料桶朝那个哭喊的女人递过去,那女人把桶推到地上叫起来,你现在给我这个干什么?你没看见他在流血吗你?你快点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帮我给他包一下,他的血快要流光啦……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见鲜红的血从那个男人的身子下面漫了出来,正朝着下水道流过去,紧身衣的前胸上吓人地插着一把刀子,随着急促的呼吸,黑色的刀柄恐怖地在胸膛上一起一伏。他听话地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递给那个几乎赤裸的光头女人,手忙脚乱之中,那两只高挺的奶子近在咫尺地在他的眼前剧烈地来回晃动。看来拿到了衣服的她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包扎,插在胸口的那把刀子吓得她手足无措,她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包,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才能止住流血。他听见她一遍又一遍地叫那个男人……大维,大维,你可要坚持住,我求求你啦大维……忽然这个女人绝望地嘶喊起来,咱们到这儿干什么来啦?咱们为什么非要到这儿来表演……他们哪懂得什么叫颜色,哪懂得什么叫行为艺术,全都是流氓,全都是坏蛋,全都是畜生……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快来救救他呀……
他光着上身蹲在马路上,远远看过去,马路边上好像有三个****,只是他显得有点不同,他胸前那块写着“杂工”两个字的纸板显得突兀而又怪异。车流和人流在暗影下无动于衷地从身边流过,尖厉的警笛声远远地响起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大屏幕上说过,这一男一女的作品叫什么“宇宙的本色”。这个女人没说错,其实他也一直没有弄懂什么叫宇宙的本色。看着脚下那道鲜红的血水,他不明白为什么一黑一白就是宇宙的本色?为什么红的就不是?他更不明白这个城市里的人看懂了宇宙的颜色又有什么用?鲜红的血水在灯光下亮闪闪地奋力流向下水道,男人的呼吸瞬间弱了下来,脸色白得可怕,两只耳朵白得几乎要透过灯光。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这么逼真地看见了死亡的颜色。骤然间,死亡的颜色涂满了他的脸,他屏住呼吸,觉得地上的血好像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他惶然地看着身边这个呼天抢地的女人,觉得背后广告墙上那句鲜红的话写得不对,他觉得眼前这两只晃来晃去的奶子才是真正吸引全世界的,要不然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祸。
西元二○○三年一月五日,中午草毕,一月十四日下午改定于太原。
注:此文是作者应邀参加法国人文科学之家基金会主办的“两仪文舍”文学交流活动而创作的。版权所有,特此声明。(Maison des sciences de I'homme,Paris)
(选自《上海文学》2004年第2期)
寂静
□李锐
从浓密的林子里一走出来,他就看见那棵山核桃树了。耀眼的太阳底下,黑绿的核桃叶一闪一闪的,又高又厚的树冠好像一个安详饱满的大草垛。让你觉得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是它生出来的,都是它的儿女。看见这棵老树,最后的一点担心也没有了,心里头一下子变得又踏实又宽敞。隔着浓浓的草香味儿和一道静静的山水,还能看见老核桃树身后那些坍塌的断墙。密匝匝的蒿草和荆棘从里到外紧紧地逼着它们,石头的断墙七零八落地在荆棘和蒿草中挣扎着,高举着自己眼看就要被淹没的身体。那道清亮的山水从绿墙一样的林木里抽出来,又隐没在绿墙的缝隙和根须之间。如果不是偶尔有落在水面上的树叶漂过,你就看不出它在流。长年没人走,过水的踏石早就看不见了。他弯下身去打算解开鞋带,脱下球鞋和袜子。等到拉开一只绳扣又停住了,嘴角上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随后,他在浓浓的草香味儿里直起腰来,就那么穿着球鞋踩进清澈的山水里,随着泛起的泥沙和青苔,一个冷战从脚心一下子沁凉地穿透了身体。他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见汩汩的流水声被远远地闷在枝叶后边。接着,又听见有只啄木鸟在树干上敲打起来,的的的、的的的……把身边的寂静敲打得又辽远,又空阔。他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这地方真清静呀……然后,又感慨,这地方真是清静呀……
趟着清水和青草,过河,上坡,沿着几乎被野草埋没的小路,走过两条石头垒的地塄,再上坡,一只山鸡拖着长长的花尾巴扑愣愣地从脚下飞向河对岸,消失在自己刚刚经过的林子里。快走近老核桃树的时候,又有几只野兔闪着白白的屁股窜进草丛里。看见兔子们那份没有必要的慌张,他由衷地笑起来,看把你们吓的,跑啥呀跑,我又没带枪,我又不是豹子,我又不是当官的,我又不想吃你们……对着兔子们说完这些话,他转回身去,顺着山谷把视线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儿,黑绿的林子罩在浅浅的山岚里,变成了蒙蒙的灰蓝色。七年前,因为祈雨引起来的那场山火烧毁了下面老林沟里的林子。七年过去了,还是能看见被火烧过的痕迹,大树都没有了,焦黑的山体会突然从低矮的枝叶间暴露出来。雨倒是真祈来了,可那场大火烧死了二罚和毛妮儿,那场大火还把荞麦、臭蛋和张老师送进了监狱。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就没有后来这六年的官司。现在,开发公司种香菇的塑料棚子都被捣毁了、割破了,两边动手打了架,公安局来抓了人,可也再没有人往山上种树了,农户们攥着那张叫乡政府废了的合同,谁也说不清乱流河乡政府会不会把过了火的林子再卖一遍。那些焦黑的石头成了村民们心头上的伤疤,压得人六七年喘不过气来。空荡荡的山谷里只有这些空荡荡的灰蓝的雾气。很少看见有鸟飞起来。乌鸦和喜鹊们都吃了拌了农药的种子,山上山下的庄稼人都给种子拌农药,年年拌,年年吃,吃得一只乌鸦和喜鹊也没剩下,多少年了都看不见它们了。现在每年到播种的时候,地里只剩下牛和人,原来满地追着飞的鸟们一只也没有了。豁开的犁沟里黄灿灿的种子撒下去,回头一看空空荡荡的,一只鸟也没有,大太阳底下就剩下受苦的牛和受苦的人。伴着汗珠子掉到地上的只有影子,牛影子和人影子。谁也说不清,那么多飞来飞去唧唧喳喳的鸟们最后都飞到哪儿去了。总不能都吃了农药,都毒死了吧?天底下总有不拌农药的地方吧?总有个让人活的地方吧?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可天下的老百姓也总得想办法活呀?总不能因为乌鸦黑老百姓就都得死绝了吧?你乱流河的乌鸦黑,还有县里,县里乌鸦黑还有省里,省里乌鸦黑还有北京,北京乌鸦黑还有联合国,联合国乌鸦黑还有如来佛、还有老天爷,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这么想着,他脸上又露出来自嘲的微笑,你一大清早离开五人坪,急急慌慌赶了二十里山路,来到南背的大山上,找到这个叫七里半的荒村子,找到这棵老核桃树,哪是为了说理呀?离开家门的时候就是担心一件事情,就是猜不准老核桃树到底还在不在了,猜不准它到底是死了还是被人砍了。老核桃树要是不在了,事情就不好办了,自己这二十里的山路就白走了。这些日子只要往炕上一躺,心里就翻腾以前的事情,一件一桩记得清清楚楚的。三十年前,自己从部队上复员回来和青香订了婚,动工盖新房的时候,就是在南背的大山上找到了三根大梁的木材。有一回上山砍树,自己穿了部队上发的黑塑料凉鞋、白丝光袜子,可塑料鞋底在羊胡子草上滑得站不住,差点把自己摔死在山坡上。舅舅一边给自己包伤口,一边在耳朵边上骂,就烧死你个龟孙吧就!进山剁树也要穿上洋鞋洋袜子,五人坪就装不下你个狗日的啦!一伙年轻人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咕咕笑得乱晃。三根大梁是全村的壮劳力分了三次才抬回来的。每一次抬着大梁柱往回走,都要在七里半歇脚吃干粮。每次歇脚吃干粮都是在这棵老核桃树底下乘凉。老核桃树下面有一盘石碾,碾砣不知叫谁抬走了,只留下空空的碾盘,大伙就坐在碾盘上吃干粮。绿洼洼的青核桃压了满枝满树。谁也说不清楚这棵山核桃树在这儿站了多少年了。坐在树阴里乘凉,满鼻子都是山核桃树好闻的清香。现在,那股迷人的清香味儿正随着一阵山风从背后飘过来,把他和他的视线深深地包裹在无比的安详和温柔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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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参军,二十一岁复员,在一个叫旅顺的地方守着大海站了三年岗,然后,又回到五人坪。汽车、火车、轮船、飞机都看见了。电灯、电话、动物园、百货大楼、花花绿绿的城里人,还有说不出有多么奇怪的电影,说不出有多么大的大海,也都看见了。看见了这一切再回到五人坪,就好像神仙下凡,就好像做梦一样,不知道五人坪和大海到底谁是假的。现在隔了三十年的时间,隔着那一场大火,隔着老核桃树迷人的清香味儿、回想一辈子,回想这六年的官司,只觉得太快,快得就像一场梦……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疼起来,很快地,他从自己恍惚的回忆中醒过神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松弛的脸上流露出说不出的苍老和疲惫。有一道汗水沿着额角流下来,无力地困顿在交错的皱纹里。他再一次地感慨起来,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个累,真累,从心里头累……接着,又感慨,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乌鸦有多黑,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拿人不当人,你就不知道为啥人连个畜生也不如,你就不知道为啥人脸能变得比石头板子还冷还硬……感慨了一番,他又在心里宽慰自己,你真是想不开呀你,事到如今你还想这些烦心的事,你都走了二十里山路,你都过了河,上了坡,你都站在老核桃树跟前,你都快看见那个碾盘了你……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三十年的大道走成河呀……三十年和青香过日子,过出来三个儿女,两个孙子,过出来满脑袋的白头发……如今总算是熬到老核桃树跟前了,你还是心烦,你还是想不开,你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这么想着,又有自嘲的微笑在那些苍老疲惫的皱纹里舒展开来。老核桃树安稳地站在夏天耀眼的阳光里,把说不出的安详和温柔弥漫到山谷里,弥漫到他苍老疲惫的脸上。
他在满地的蒿草里趟出一条路来,没腿高的草地上就像是被人刨出了一条沟,倒伏下去的蒿草叶子露出了白色的后背,像是给草地镶了一道银白的钿贝。接着,视线里就出现了那个碾盘。最初的一刻他有点发愣,没看出来碾盘上厚厚地铺了一层什么黑东西,可马上他就认出来,那是剥下来的核桃皮。看来还有别人记着这棵核桃树呢,这是有人捡了落在地上的核桃,把烂黑了的青核桃皮留在碾盘上了。他随手撅了几棵蒿草当扫帚把核桃皮扫下去,把空碾盘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从现在起,七里半村的这张空碾盘归自己一个人享用。
他把肩上背的挂包取下来,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碾盘上,就像是坐在自己家的炕头上。然后,从上衣兜里摸出烟盒来看看,行,还有半盒烟卷呢,足够抽的。他又摸出火柴,从从容容地点燃了香烟,从从容容地吸了一口,然后,又从从容容吸了一口。到底是有一把岁数了,到底不是当年抬大梁的时候了,二十里的山路走得人还真是有点乏了。现在,浑身的筋骨借着烟劲儿松下来,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停留在短暂的陶醉之中。轻起的山风摇动了头顶的树叶,摇乱了远处的青草和阳光,山野间一阵细语婆娑。
出了事情以后,乡亲们都说,满金,你参过军,见过大世面,又识字懂得政策,你给咱们当这个上访代表吧。定好三十年不变的合同,他们凭啥说变就变?凭啥就把大伙的山地卖给开发公司种香菇?于是,他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当了五人坪村的上访代表,他用自己那辆三个轮子的农用车,拉着古老峪、矮人坪、东沟、南柳的上访代表,怀里装着五村村民画押签名的状子,开始了永辈子没完没了的上访。一直到农用车散了架,家里的牛羊都卖了,也还是没有结果。等到儿子追到北京来的时候,青香已经死了两天了。儿子说他妈就是舍不得吃东西,吃了几口酸了的剩菜,人就拉肚子拉毁了。上访六年,吃苦,受罪,吃想不到的苦,受想不到的罪,他都觉得那是应当的,那都能忍住。你一个老百姓,不脱十八层皮你能告倒了当官的?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老伴儿会死,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青香一个人走了,更万万没有想到老伴儿死了怎么会让自己这么难活,难活得就像把心肝五脏都放进了热油锅。赶回家来和孩子们一起埋了青香,他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的劳累,劳累得连吃口饭喝口水的力气也没有。他一天到晚瞪着眼睛睡不着,不想说话,也不想吃饭,他觉得自己一定得做件什么事情心里才踏实。他觉得自己就想和老伴儿说句话,可身边的老伴儿就是没有啦,你悔断了肠子也看不见她啦……一直到今天早上鸡叫三遍的时候,他才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等到终于过足了烟瘾,他把烟头摁在碾盘上,数了数,正好是三根,行,够本儿了,事事不过三,再抽就是糟踏东西。他打开挂包,取出一身新衣服,一双方口黑布鞋,脱下身上的旧衣服,换上新衣新鞋,抻抻衣角、裤腿。不错,都是青香的针脚,又贴身又舒服。他把一块石头搬到碾盘上,拍拍手上的土。然后,从挂包里取出那条捆麦子用的麻绳,绳头上打捆用的枣木的杈钩磨得又红又亮,记不清楚使了多少年了。然后,他站到了碾盘上,把又软又滑的绳子朝头顶一根树杈甩过去。然后,把挽好的绳套拉到自己脸跟前。站在碾盘上视线高了许多,他抬起头来又看了一遍远处的山谷,在心里安慰自己,矮人坪的拐叔是上吊死的,南柳村的小五保是上吊死的,青石涧的瘤拐赵老师是上吊死的,乱流河的人不想活了都喜欢上吊,我和他们一样。接着,他又安慰自己,我比他们强,我有这棵老核桃树……现在没有乌鸦了,一只也没有了,我在这儿上吊不用怕被乌鸦啄了眼睛……等我死了,乱流河的人肯定要论讲几天,叫不出自己名字的人就会说,在七里半上吊死的那个老汉是五人坪的上访代表。
三天以后,有人发现了尸体。正像他自己希望的那样,在老核桃树好闻的清香味儿里,他的眼睛完好无损。
二○○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写,七月二日改于太原
(选自《上海文学》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