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家 档 案
林海音,著名女作家。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原籍台湾省苗栗县,父母曾东渡日本经商,林海音1918年生于日本大坂,不久即返台,当时台湾已被日本侵占,其父林焕文不甘在日寇铁蹄下生活,举家迁居北京,小英子即在北京长大,因此她的作品中具有浓厚的老北京味儿。她曾先后就读于北京城南厂甸小学、春明女子中学、北京新闻专科学校,毕业后任《世界日报》记者。不久与笔名何凡的作家夏承楹结婚。1948年8月同丈夫带着三个孩子回到故乡台湾,任《国语日报》编辑。1953年主编《联合报》副刊,开始文艺创作,并兼任《文星》杂志编辑和世界新闻学校教员,1967年创办《纯文学月刊》,以后又经营纯文学出版社。晚年的林海音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和小学教材的编辑工作。2001年12月1日因中风并发肺炎和败血症,病逝于台北。
林海音以写作和编辑出版名世。她的作品洋溢着浓郁的乡愁,具有典雅柔美的风格。林海音的创作非常丰富,她将北京的生活点滴写成《城南旧事》一书,深得读者喜爱,被译成多种文字。该书后来拍成电影,也改编成儿童绘本。迄今为止,已出版八十本书。主要有散文集《窗》《两地》《做客美国》《芸窗夜读》《剪影话文坛》《一家之主》《家住书坊边》,散文小说合集《冬青树》,短篇小说集《烛心》《婚姻的故事》《城南旧事》《绿藻与咸蛋》,长篇小说《春风》《晓云》《孟珠的旅程》,广播剧集《薇薇的周记》《林海音自选集》《林海音童话集》;编选《中国近代作家与作品》。此外,还有许多文学评论、散文等,散见于台湾报刊。其中,《迟到》《窃读记》《爸爸的花儿落了》还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
作 家 作 品
在胡同里长大
林海音
欣赏喜乐的六十多幅画北平的彩色图片,一面细读这一篇篇有趣的散文,也就一阵阵勾起我的第二故乡之思。尤其在这些画片中,很多是画到胡同风光的,使我这自小在“胡同”里长大的人,不由得看着看着图片,就回到椿树上二条、新帘子胡同、西交民巷、梁家园、南柳巷和永光寺街这些我住过的胡同里去——在北平的26年里,从5岁到31岁,我只住过两次大街,那就是虎坊桥大街和南长街。在北平一年四季的生活,在胡同里穿出穿进的,何止是“春天的胡同”(喜乐给小民画插图的书名)。北平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不像台湾这样四季常绿,记得我的母亲生前曾讲她第一次到北平的笑话——到北平去时是二月,树还没发芽,都是干树枝子,我的母亲竟土里土气地说:“怎么北京的树都死光啦!”
在干树枝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鸟巢,或者下大雪的日子,满树银白,一碰,雪花抖落下来,冰凉地掉在你的后脖里,小孩子都会又惊奇又高兴地缩着脖子咯咯叫。
冬夜的胡同里,可以听见几种叫卖声,卖半空儿花生的、卖萝卜赛梨的、卖炸豆腐开锅的。开门出去,买个叫做“心里美”的萝卜,在一盏小灯下,看卖萝卜的挑出一个绿皮红瓤的,听他用小刀劈开萝卜的清脆声,就让你满心高兴。北平俗话说:“吃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在一炉红火上,开水壶冒汽嗡嗡地响了,吃着半空儿花生或萝卜,喝着热茶,外面也许是北风怒吼,屋里却是和谐温暖,这种情况,北平老乡都曾经历过,体验过。
夏日的胡同,最记得黄昏时光,太阳落山热气散了,孩子们放学回家。有时放了学的哥姐,要照顾小弟弟、小妹妹,就大大小小的推开街门到胡同里玩。黄昏里的胡同风光,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卖晚香玉的。把晚香玉穿成一个个花篮,再配上几朵小红花,挂在一根竹竿上,串胡同叫卖。买花的多是家庭妇女,买一只晚香玉花篮,挂在卧室里,满室生香。最使孩子们兴奋的,是“唱话匣子的”过来了,他背负着一个大喇叭,提着胜利牌俗名“话匣子”的手摇留声机,那时有几家有自备唱机的呢,所以这种租听留声机的行业,就盛行于我的幼年。唱片中,以平剧、地方戏为多,开头说着“高亭公司特请梅兰芳老板唱‘贵妃醉酒’”等语。也兼有歌曲,但最叫人兴奋的,是他送听一曲“洋人大笑”的唱片。那张唱片,从头到尾是洋人大笑,哈哈哈,嘻嘻嘻,呵呵呵,各种笑声,听的人当然也跟着大笑。这张唱片,相信许多人都听过。
胡同里虽然时有叫卖声,但是一点儿也不吵人,而且北平的叫卖声,各有其抑扬顿挫,现在回想起来,非常好听。比如夏日卖甜瓜的过来了,他撂下挑子,站在那儿,准备好了,就仰起头来,一手自耳朵后捂着,音乐般地喊着:“哎——卖哎好吃得哎——苹果青的脆甜瓜咧——”他为什么半捂着耳朵,是为了当喊出去的时候,也可以收听自己的叫喊声是否够味儿吧!上午在胡同里出现的,有卖菜的、卖花的、换绿盆儿的、换取灯儿的、送水的、倒土的、掏茅房的……都是每天胡同生活的情景。
说起“换取灯儿的”,使我回忆起那些背着篓筐,举步蹒跚的老妇人。她们是每天可以在胡同里看见、听见的人物之一。冬日里,她们头上戴着一个绒布或绒线帽子,手上套着露出手指的手套,来到胡同,就高喊着:“换洋取灯儿咧!换榧勒子儿啊!”
“取灯儿”就是火柴,“洋取灯儿”还是火柴,只因这玩意儿的形式是外来的,所以后来加个“洋”字。那时的洋取灯儿,多为红头儿的丹凤牌,盒外贴着砂纸,一擦就迸出火星。“榧子儿”(“勒”是我加诸形容她的叫卖声)是像桂圆核儿一样的一种植物的果实,砸碎它,泡在水里,浸出黏液,凝滞如胶,是旧时妇女梳好头后搽抹的,也就是今日妇女做发后的“喷发胶”。而榧子儿液,反而不像今日发胶是有毒的化学制品,浸入头皮里有危险。无论你家搬到哪条胡同,都会有不同的“换取灯儿的”妇人,穿梭于胡同里。
“换洋取灯儿”的老妇人,大概只有一个命运最好的。很小就听说,四大名旦尚小云的母亲,是“换洋取灯儿的”出身。有一年,尚小云的母亲死了,出殡时沿途有许多人看热闹,我们住在附近(当时我家住在南柳巷),得见这位老妇人的死后哀荣。在舞台上婀娜多姿的尚小云,丧服上是一个连片胡子脸(旧时孝子在居丧60天里不能刮胡子)。胡同里的人都指点着说,那是一个怎样的孝子,并且说死者是一个怎样出身的有后福的老太太。
在30年代小说里,也有一篇描写一个“换洋取灯儿的”妇人的恋爱故事,那就是许地山(落华生)所写的短篇小说《春桃》,是我记忆深刻,而且非常欣赏的小说,它感人至深。主角“春桃”是一个很可爱的不识字的旧女子。《春桃》一开头儿,就描写的是北平的胡同景色:
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再说到北平的交通工具,穿梭于大街上、胡同里的,也多是洋车;洋车就是人力车,这个“洋”是代表东洋日本,因为它最早是从日本传入的。洋车在胡同出入,不会碰到在胡同玩耍的孩子,跑得慢嘛!北平因为是方方正正的城,如果偶有斜巷,就会取名斜街,如杨梅竹斜街、王广福斜街、东斜街、西斜街、上斜街、下斜街、白米斜街……所以拉洋车的如果要转弯,就叫“东去!”“西去!”,而不是像现在所说“左转!”“右转!”要下车叫停,也是吩咐“路南到了”“路北下车”等语。
喜乐所画的胡同风光,是画的典型当年北平胡同和谐生活的真实情景。胡同里不管是大宅门儿、小住家儿,生活得都很安静,因为北平人的生活,步调一向不快。胡同里的宅墙,该修该补该见新的,也都年年做,所以虽属小门户,在胡同里看下去,也是整整齐齐的。
作 家 链 接
怀念林海音
铁 凝
得知林海音先生于12月1日晚病逝台北的消息,我深感悲痛。1995年夏天,应高雄文艺家协会邀请,祖国内地作家代表团访问台湾时,我与金坚范、蒋翠琳二位曾在台北林海音先生家中受到她热情的款待,并在台北湿润的小雨中参观了她创办的纯文学出版社。还记得她在出版社对我们说:“只要你们带得动,这里的书有你们喜欢的就随便拿。”回来之后,我在一篇关于林海音的散文里写道:在台北,当我与我喜爱的作家林海音会面时,这位身材娇巧、雍容端庄的小老太太给了我特殊的亲切之感。她那幽默活泼、口齿清晰的纯正京腔,骤然间把台北与北京拉得如此近切。我惊奇地倾听她的闲聊,揣度她何以能够在离开北京近50年的岁月里执拗地捍卫了北京的口音。她的《城南旧事》感动着我母亲那一辈人,也每每令我感动。回家之后,在秋日的夜晚读林海音送给我的未经删节的原版《城南旧事》,耳边尽是台北细雨中她那毫不造作的京腔。思绪又岔开去想起内地的一些节目主持人和影视歌星,其中越是未曾离过内地者,却不知为什么越要先在说话上把自己变成这块土地上的生人。这时我方才明白林海音捍卫的何止是一种口音呢,她不敢忘却的其实是影响了作家终生的那种根底结实、平凡热闹的童年生活。
只可惜时间太短,参观纯文学出版社是匆匆的,在林海音家看她情趣盎然的照相簿也是匆匆的。我曾指着一帧林海音穿黑色薄纱晚装的照片,对她说她穿这套衣服有种特别的韵味,她马上说:“咱们先去吃饭,一会儿回来看我的衣服!”中午,林海音在一家德国馆子请吃西餐时,知道我们喜欢海鲜,还特意叫了香蒜明虾。还记得我胃口大开,刹那间就将盘子吃光。林海音问我好吃吗?我说这只空盘子就是证明啊。林海音笑着说可是你还没拍巴掌呢。于是我拍了巴掌。饭后因为另外的约会,我却再也没有机会欣赏林海音的衣服了,这于我来说是遗憾的,我真想看的也许不是衣服吧,我想看的是林海音说起衣服时,那种孩子样的活泼与清新。
又读《城南旧事》,深深为林海音叙述语言的简洁、质朴和温暖的幽默所感动。女性作家文笔的细腻清秀或者真挚热烈都不困难,但能够懂得幽默却不容易,须大家方可,因为幽默本是智慧的最高形式。我喜爱林海音,这也是一个重要的缘由。
1994年林海音先生76岁时,在《生活者林海音》一书的“书前小记”中说:“写作认真的我,并不因年龄的增长而有所疏误,写作的时候用尽心力。”林海音先生一生认真写作,从容生活,热情提携文坛新秀,大方坦诚待人。她为自己是一名中国作家而自豪,她的为文、为人当之无愧地受到文学晚辈的尊敬。她的文字可能不会强烈地震撼你的心,却因饱满而质朴的情感和关爱凡俗生命的体贴产生着悠远长久的魅力,缓慢而有力地渗透在两岸读者的阅读生活里。她为两岸文化交流所作出的积极努力和贡献,更令人格外感佩。
电影《城南旧事》主题歌中有这样的句子:“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林海音先生离我们而去了,她的文字却会风华正茂地留存下来,在读者心中,犹如“芳草碧连天”。
(选摘自《光明日报》2001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