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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敖 文选 ]   

妈妈的梦幻

◇ 李敖

  妈妈从小有一个梦幻,就是当她长大结婚以后,她要做一家之主,每个人都要服从她。
  当妈妈刚到李家的时候,妈妈的妈妈也跟着来了。外祖母是一位严厉而干练的老人,独裁而又坚强,永远是高高在上、大权独揽—上自妈妈,下至我们八个孩子,全都唯她老太太之命是从,妈妈虽是少奶奶兼主妇,可是在这位“太上皇后”的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孩子王”,一个孩子们的小头目,一个能生八个孩子的大孩子。
  由于外祖母的“侵权”行为,妈妈只好仍旧做着梦幻家。她经常流连在电影院里—那是使她忘掉不得志的好地方。
  在外祖母“专政”的第十九年年底,一辆黑色的灵车带走了这个令人敬畏的老人。
  五天以后,带着冰冷的面孔,爸爸对妈妈说:“从今天起,李家的领导权归我所有,一切大事归我来管,你继续照做孩子头!”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中,妈妈的梦幻再度破灭了!于是,在电影院附近的几条街上,更多了妈妈的高跟鞋的足迹。
  爸爸的治家方法比外祖母民主一些,他虽禀承祖训,不听“妇人之言”,可是他对妈妈的言论自由却没有什么钳制的举动。换句话说,妈妈能批评爸爸。通常是在晚饭后,妈妈展开她一连串、一系列的“攻击”,历数爸爸的“错误”:说他如何刚愎自用,如何治家无方……听久了,千篇一律总是那一套。而爸爸呢,却安坐在大藤椅里,一面洗耳恭听,一面悠然喝茶,一面频频点头,一面笑而不答。其心胸之浩瀚,态度之从容,古君子之风度,使人看起来以为妈妈在指责别人一般。直到妈妈发言累了,爸爸才转过头来,对弟弟说:“‘唱片’放完啦!小少爷,赶紧给你亲爱的妈妈倒杯茶!”
  旧历年到了,爸爸总是预备九个红包,妈妈在原则上是绝不肯收这份压岁钱。可是当弟弟偷偷告诉她分给她的那包的厚度值得考虑的时候,妈妈开始动摇了,犹豫了一会儿以后,她终于没有兴趣再坚持她的“原则”了!
  爸爸治家第八年的一个清晨,妈妈在流泪中接替了家长的职位。丧事办完以后,妈妈把六位千金叫进房里,叽叽咕咕地开了半天妇女会,我和弟弟两位男士敬候门外,等待发布新闻。最后门开了,幺小姐走出来,拉着嗓门喊道:“老太太召见大少爷!”
  我顿时感到情形不妙。进屋以后,女性们的眼光一齐集中在我身上,我实在惶恐了!终于,妈妈开口了,她用竞选演说一般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李家要开始一个新时代。大少爷,你是聪明人,又是在台大学历史的,总不会错认时代的潮流而开倒车吧?我想你一定能够看到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时代了……”
  我赶紧插嘴说:“当然,当然,妈妈说得是,现在时代的确不同了!您老人家众望所归,当然是您当家,这是天之经、地之义、人之伦呀!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您做一家之主!我投您一票!”
  听了我这番话,妈妈舒了一口气,笑了,“咪咪”——那只被大小姐指定为波斯种的母猫,也摇了一阵尾巴。我退出来,向小少爷把手一摊,做了一个鬼脸,喟然叹曰:“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咱们哥俩还是赶快‘劝进’吧!”
  妈妈管事以来,如今一晃已经五年了!五年来,每遇家中的大事小事,妈妈都用投票的方法来决定取舍,虽然我和弟弟的意见经常在两票对七票的民主下做了被否决的少数,可是我们习惯了,我们都不再有怨言,我们是大丈夫,也是妈妈的孝顺儿子,其他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妈妈能实现她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