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读过一则笑话,意思是蛇和大象互相比美,拥有窈窕身姿的蛇嘲笑大象说它的尾巴为什么长在脸上以致奇丑无比,这时,据说外表笨拙的大象当即以“你怎么尾巴上长着两只眼”把蛇反驳得哑口无言。故事虽简单可笑,但蛇头之长却是事实。联系到鲁迅的著名小说《阿Q正传》,忽然想到不是也有人指责《阿Q正传》的开头太长,有“蛇头”的嫌疑吗?文章开头原本以“凤头”最美,而《阿Q正传》的漫长“蛇头”岂不是大大影响了文章的艺术魅力?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诚然,与全文相比,《阿Q正传》的序实在是长,总共一千四百多字,差不多是正文的十分之一,从篇幅上来看,实在不能称之为“凤头”,倒跟“蛇头”颇有些相像。其实这种文章被周作人称为“蘑菇文章”,这种写法是文章开头的一种特殊写法,跟“凤头”一样,同样具有文学表达意义上的重要功能。那么,鲁迅为何抛弃几乎人人都认可的“凤头”而选择长长的“蛇头”呢?这种写法有何深意?
自然,最具有说服力的答案当然是作者本人的回答。鲁迅在《答<戏>周刊编者信》中这样说:“那时我想,假如写一篇暴露小说,指定事情是出在某处的罢,那么,某处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处人却无异隔岸观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齿,一班人却飘飘然,不但作品的意义和作用完全失掉了,还要由此生出无聊的枝节来,大家争一通闲气。”由此不难看出,鲁迅之所以有意不按照小说叙述的惯例,介绍主人公的姓名、籍贯,是有意如此的,而且非长序即非“蛇头”不足以完全体现作者的写作意图:“目的是在消灭各种无聊的副作用,使作品的力量较能集中,发挥得更强烈。果戈理作《巡按使》,使演员直接对看客道:‘你们笑自己!’(奇怪的是中国的译本,却将这极要紧的一句删去了。)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但我看历史的批评家,是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一点的。”(见鲁迅《答<戏>周刊编者信》)
当然,这种“蛇头”写法,属于非常典型的启蒙文学的叙事模式,平时极少有作家在篇幅不是很长的作品中运用,因而显得新颖,比之常见的“凤头”式开头,更具有吊人胃口的作用,由此引人注意,发人深思,别开生面,不但让读者产生强烈的必有先读之而后快的愿望,而且巧妙地把读者引向作者的阐释思路上;不但能使读者有一种身为旁观者的轻松和愉悦,而且能引起读者的深刻的反思和反省:怎么好似也有自己的影子?!
另外,也跟作者的写作意图有关。鲁迅在谈到《阿Q正传》的写作目的,曾经很明确地说过“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所以,他笔下的阿Q,其实既是一个中国人,也是一切中国人;他在小说中所探讨的“国民性”是一个集合性的概念,而非一个群体性概念。所以。鲁迅特别强调读者不能把小说中的主人公与生活中任何一个有确定姓名与籍贯的人物对应起来阐释,而任何中国读者都不应该只是一个轻松的旁观者。
此外,作者之所以把开头写得这么长,最后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读者依然不知道阿Q的姓氏、籍贯等,还从另外一个侧面写出了像阿Q这样的人不但很多,而且写出了阿Q这样的人在旧社会里“受到惨重的剥削,他失掉了自己的姓”,在旧社会中被蔑视,连姓名、籍贯都无从查考,暴露了封建制度下的不平等,平民遭受的残酷压迫。当然,也有人根据鲁迅是旨在“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的写作目的,认为鲁迅不能否定“鲁迅”就一定不是“阿Q”的事实,推想鲁迅是为了避嫌为了遮人耳目,同时也是因为含有太多的自嘲成分,因而把“凤头”写成了“蛇头”,仔细分析,也并非没有道理。
正因为有上述意义,所以平时惜墨如金的鲁迅,一反常态地在《阿Q正传》中写了一个长长的序,不但饶有兴趣地谈到写本文的艰难的思想斗争,而且不厌其烦地讨论文章题目的来龙去脉,给阿Q作传的缘起,甚至还大张旗鼓地考证主人公阿Q的姓氏、名字、籍贯,其实这原本是作者的专利,根本无需也无法把他带到正文当中去的。其讨论之详细,考证之仔细,可谓泼墨如水,谁知到最后却归结到一点,其结论居然是姓氏、名字、籍贯均不可考,文章题目也是勉强拟就,鲁迅就好像是一个钓鱼高手,读者就好似水中的一尾小鱼,被他用长长的钓鱼竿兜了一个大圈,依然不能摆脱那小小的饵料的诱惑。
大师毕竟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