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们的生存中有这么一些情景:
我们从未选择过它们,而它们却使我们面对“在此世存在”之彻底开放性和疏远性……这些情景中最重要的有偶然、过失以及死亡。它们是人生不可逃避的,但又无法改善的状况。它们向我们的生活注入一种使人不舒服的对危险和不安全的感觉,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无家可归。
存在主义学者雅斯贝尔斯把这些情景称为“极限情景”。很显然,“极限情景”是指那些不期而至,威胁生存,但又无法逃避,让人恐惧,让人无家可归的事件。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柳宗元就遭遇了这样的极限情景。这年正月,德宗去世,顺宗即位,任命王叔文、韦执谊执掌朝政,大力从事改革。柳宗元积极投身于改革行列,任职礼部员外郎。然而好景不长,同年八月,宦官和旧官僚强逼顺宗退位,扶持宪宗即位,改元永贞,接着便对革新派进行政治迫害,王叔文的重要僚属全遭贬斥。柳宗元于九月被贬为邵州刺史,十一月又于上任途中加贬为永州司马。韦执谊、刘禹锡等八人,亦被贬为司马,史称“八司马事件”,亦称“永贞事件”。刚要“兴尧舜孔子之道”就遭此横祸,这是柳宗元所没有想到的。身为朝廷重臣顷刻间却被幽囚恶地,才堪大用却被有意弃置,本性高洁却被刻意谤毁,志向远大却被强行剥夺。生命就这样如一叶孤舟,一苇断蓬,被强行驱逐到了一个令人惶惑的炎瘴之地。这种因政治灾祸而遭受贬谪蛮荒的现实沉沦,势必在“傍人”的心中产生一种浓重的悲伤意绪,一种深深的命运悲剧感受。
《笼鹰词》写出了这一偶然事件带给柳宗元的悲剧感。诗云: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云披雾裂虹霓断,霹雳挚电捎平冈。砉然劲翮剪荆棘,下攫孤兔腾苍茫。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诗中,诗人既有对过去凌云展翅的深切怀念,有对有朝一日能去除万累、重新展翅自由飞翔的迫切期盼,但也有对现实中横遭凌辱、惊魂难安的残酷打击的悲伤忧患。本是“云披雾裂”“霹雳掣电”的苍鹰,却对“草中狸鼠”也惊惧得要“一夕十顾惊且伤”,这正是柳宗元贬谪之下的惶恐与悲苦的心态的真实写照。《始得西山宴游记》一开头“自余为偿人,居是州,恒惴栗”的语句正是对这种心态的简洁表述。
被贬出京城的罪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已成为了被整个社会群体和过去属于他们的文化圈子抛弃了的“罪人”,他们大多只能在蛮荒之地独自忍受孤独与苦难。在社会文化圈看来,他们已失去了用处,他们原有的位置也就被顺理成章撤去了。而社会文化圈对他们来说,也有如一个日趋陌生了的世界,虽想与之接近但又不得不接受它的抛弃与疏远,这无疑将大大加重他们那种被抛弃感的深度和强度。在《与萧翰林书》中柳宗元写到:“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今已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则无此身矣!”人生真的是充满悲哀,那种因社会地位的陡降而产生的巨大的失落感,以及被疏远被隔绝的孤独落寞感,都在柳宗元漫长的谪居生活的体验中,更切实地转化成生命短暂、抑郁无助的一声叹息。先前满腹豪情、无所不能的改革者,此时不得不感叹人生的短暂、世界的逼仄了,人生真是有限的啊!
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次的“极限情景”的体验中,柳宗元的内心世界有了很大变化。先前那个踌躇满志、慷慨勃发的柳宗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惴栗不安、惶恐孤独的柳宗元。他就成为一个失去自我的人了!他就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这显然不是我们所愿意看到的。然而,我们所了解、所爱惜的柳宗元,最终还是超越了这次“极限情景”的体验,成为了一位有着“孤峭严峻、冰清玉洁”风格的作家。那么,柳宗元是如何突破这有限逼仄的时空,实现对“极限情景”的超越的呢?
(二)
中国传统文人有着与柳宗元相似经历的不在少数。面对种种“极限情景”的考验,面对有限的人生,他们有着不同的处理办法。如屈原自沉汨罗,留给世人一个清高绝傲的背影;如李白沉溺酒乡及时行乐,“开琼宴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如阮籍佯狂,扬雄著书等等。每个人都在寻求着自己的突破之路,用自己的方式阐释着自己所理解的生命的意义。然而屈原的方式李白的方式阮籍的方式算不算对“情景极限”的超越?什么才是真正的“超越”?俄罗斯思想家弗兰克说:
生命的意义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无常的生命意义重又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终于看见路。
所以,真正的“超越”应该是对内在的精神的建立,并借此重新发现自我以至建立起新的自我,从而能够实现对苦难无常的命运的“坦然”面对。屈原放弃了自我的生命所以“超越”也就无从谈起;李白“举杯消愁愁更愁”,也无从找到自我。他们都没有实现对“极限情景”的超越。那么,柳宗元呢?他有没有实现对“极限情景”的超越呢?他又是如何超越的?
在贬谪之初,柳宗元也完全失去了自我,陷于惶惶不可终日的境遇中。我们且看《始得西山宴游记》的描述:“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及,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这一段的节奏有两种读法。一种可以看作急促如夏日酝酿许久才得奔泻的暴雨,无休无止,天暗地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登山泛水,为摆脱沉重的精神枷锁,柳宗元以近乎疯狂的举止企图寻找什么又似乎要忘掉一些什么。于是登山是为了喝酒,喝酒是为了一醉,一醉是为了不醒,不醒是为了苟且偷生。他疯狂地用筋疲力尽来耗尽生命个体的能量。另一种则是缓慢而行,沉重踱步。他无所事事,漫无目标,走到哪儿算哪儿。然而无论哪种理解,我们都可以看到柳宗元的生命的耗费,贬谪使柳宗元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柳宗元的转机其实只是来自一次偶然的邂逅:“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本来只是随兴而游,跟以往的“漫漫而游”并无任何区别,如果没有特别的发现或者特别的刺激,这也许又是浑浑噩噩的一天,往常的游玩经过又是如此而已。然而,也许只是无意的一瞥,柳宗元的手指停下了,眼神凝住了,语言停滞了,一个“异”字揭示了那是一个断然不同于以往的所在,而且不仅是不同,大概还是一个柳宗元潜意识中日夜寻找的所在,这一点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这里一定有他需要寻找的东西。于是,他一改往日的架势,目标明确,果断干脆,急切热烈,“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莅,穷山之高而止”。可以想见,这是柳宗元遭贬以来多么少有的举动!就如一个濒临绝境之
人突然看见了远处的希望之火,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西山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它以其独有的豁达博大真诚地向柳宗元伸开了双臂:
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荣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搂为类。
西山的高峻,使他一下子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视野,这种视野毫无阻隔。一望无余,以前所谓的高山、深壑、白云、老树,所有阻隔视野的事物全都在他脚下了。他不再是处在一个有限的空间中了,他获得了一种无限的感觉,他感到了自然界的博大永恒,他也被融入了这种博大永恒。诞生、死亡;健康、疾病;希望、绝望;成功、失败;幸福、痛苦;平静、恐怖……人生的这些牵绊与天地的博大永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真是醍醐灌顶般的感受!这真是一次伟大的经历!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对柳宗元来说,这真是一种对生命永恒境界的发现和体验,真是一种对人生苦痛的释放和超越。西山的高峻,给了他一种“不与培璞为类”的傲骨,使他得以摆脱“俘人”的自卑和压抑,超脱社会世俗的羁绊,从而获得了精神的解放:“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在他的“天地同宽”的心胸里,羁绊视若无物,精神空前舒畅,自我回归王者。所以他说:“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这正是一个新生的柳宗元。
读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柳宗元的新的精神世界已经得到建立,生命意识又回归到了他的体内。“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无常的生命意义重又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终于看见路”。柳宗元初步实现了他对“极限情景”的超越。在有限的人生面前,他获得了一种“无限”的生活哲学。
(三)
柳宗元对“极限情景”的超越,可以理解为一次偶然的巧遇,因为,在此之前,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差不多持续了有五年之久。如果没有这次巧遇,谁又能保证中国文学史上会有《始得西山宴游记》的出现呢?谁又能保证《永州八记》的存在呢?当然,我们还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宿命,倘若不是柳宗元不倦的寻找,倘若不是柳宗元在命运的安排下来到了永州,倘若不是西山真诚的袒露,谁又能保证这次伟大的邂逅呢?或者,我们还可以把这理解成自然的博大,正是它的精心安排,让一位身处苦难的人走到了这里,来了一场心灵深处的对话。
自然,它为每一个苦难之人都安排了一个慰藉之所,使他能够超越有限的人生。在这里,不得不引用一段很长的文章来说明这一点,因为笔者没有更好的文字来表述了:
太阳快要下山了,翻过山顶,下了山恐怕要到了。忽然,一步登上了山顶,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就立刻惊呆了。一望无际的山峰,一层一层地铺开来伸出去。脚下的山峰几乎就立在群峰的中心,又稍稍高于四面八方的群峰,高到周围群峰的全景都一起看到了眼里。千山万岭起伏不定地交错着,像一片浪涛起伏的海洋。一个巨浪涌起来,一个巨浪平下去,澎湃追逐着一直追到不见边际的远方。刚刚走出峡谷的环抱,天从来没有这样高大,地从来没有这样广阔,心中的狭窄和闭锁突然打开了,精神飞进了不可思议的时空。……(作为)云南人,山不是没见过,但是云南的大山小山没有一处不葱茏,是不能直接看见大地的,不但有时在山里看不见山。就是到了山顶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千山万岭这样宽广无边的全景。在近处,山顶的土地上弯弯曲曲地伸展着一条跨过山顶的小路,远处的山峰就看不见还有道路存在的痕迹了。秦将白起北筑长城的大军也许走过这条路,公子扶苏被放遥时也许走过这条路,李闯王的农民军也许走过这条路,毛主席、刘志丹也许走过这条路,恐龙,猿人,世世代代的穷人富人,有名无名的芸芸众生也都走过这条路。但是,这又怎么样?有什么痕迹?天长地久,现在就看见了。多少千百亿万个夏天过去了,多少千百亿万个冬天过去了。群山也许变化大,也许变化小。但是,空间是天地,时间是千百亿万年。这里没有田地,没有房屋,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走兽,没有飞鸟,没有生命,没有人的文明。到处是完全没有覆盖的土地,到处是黄土自己的本色。天地之间的一切间隔和遮拦都扫空消失了,天地都袒开了自己本来的真相情专意深地互相对望着。这就是“皇天后土”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就是这种样子了!……太阳降得更低,湛蓝的天空蓝得更加深邃浓郁,低空是淡蓝淡红淡黄淡紫渐次融成的暮霭。山谷中的黑影慢慢从下面漫上来,布置成虚无深沉的底色烘托着突然把一切精粹都凝聚起来投射到群峰山顶上的金光,壮丽宏伟的海洋,满目都是黑影中辉煌耀眼的灿烂。
正是自然,使人从社会性的烦恼苦痛中解脱了出来,进入了一种与天地万物交游的博大永恒境界。这种境界神秘、持续、无边无际。柳宗元能够超越自身的“极限情景”,正是得益于这偶然的际遇。也许有人会拿他和苏轼比较,说苏轼的超越更具有主动精神。那么,谁又能说,苏轼的超越没有来自柳宗元的启发呢?不管如何,柳宗元的超越,给了我们绚烂的文学篇章,也给了我们人生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