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处: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
归于临奉。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
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
乐之,行歌相答。
有人问:本句所写的是极其普通的冬日之景,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还有些冷清萧索,“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也是客观现实,司空见惯,为什么作者会“乐之”,且兴致如此之浓,以至“行歌相答”呢?
其实,这里的“乐”,主要是作者心灵释放、抛却苦闷后的自得之乐。本文写于苏轼被贬到黄州的第二年。刚到达黄州的苏轼,名为团练副使,却有名无实,他属于“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所以既无办公场所,也不参与政事,还受到地方政府的管制和监视。刚来时甚至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一度寄居定惠院(黄州的一个小寺庙),稍后在朋友的帮助下,又住进了濒临长江的一个废弃的拥挤不堪的驿站--f临皋亭,后来才在东坡园中修建了五问泥舍,只是因为四壁涂白,才美其名为“雪堂”,其实住所仍很简陋。(写本文时,雪堂正建,仍住在临皋亭。)政治上的倾轧、打击、迫害使原本自恃很高的诗人相当压抑、苦闷、恐惧。这一时期,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白天大多与人隔绝,自我封闭;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分,才悄悄地溜出到江边走走。他在写给朋友李端叔的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余秋雨先生在他的《苏东坡突围》中也说:“(东坡)日常生活,在家人接来之前,大多是白天睡觉,晚上一个人出去溜达。见到淡淡的土酒也喝一杯,但绝不喝多,怕醉后失言。”只有到了晚上,面对空旷的自然、寥廓的江天,他才会感到放松、平静。这一年的十月十五夜晚,他和两个朋友(一个是道士杨世昌,另一个不明)从正建的雪堂回到临皋亭,一方面新居即将建成,居住条件将有些改善,另一方面,明月高悬,四顾寂然,又难得有友人相伴,身处大自然中的苏轼又一次远离了尘世的纷杂、抑郁和污浊,自然而然地感到了难得的轻快、自由和惬意,因而“乐之”并“行歌”了。
第二处: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
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
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
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
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有人问:苏轼在登山过程中,为什么会突然“划然长啸”?当晚“月自风清”,怎么可能一声“长啸”就突然“风起水涌”呢?
要理解“划然长啸”,必须要联系上文。上文中,才过去三个月,江山已“不可复识”,摆在眼前的是“巉岩…蒙茸”“虎豹”“虬龙”等,在饱受压抑的苏轼的眼里,恍惚之间,它们已经是对立、压迫着他的自然力量的象征了。正因为此,“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摄”“履”“披”“踞”“登”“攀”“俯”等一系列动词,一气呵成,形象地写出了苏轼登山身手敏捷的情景。这种情景,是苏轼急欲抛却抑郁、寻求超脱的外现,是他内心深处不甘沉沦、力图奋进、渴求人世的反映,“二客不能从”更有力地衬托了他当时澎湃的激情和热烈的冲动。登山的过程中,我们仿佛看到了诗人重新找回了自信和进取的雄心,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苏轼“划然长啸”了,这“长啸”,是宣泄的快吼,是抗争的呐喊,是奋进的宣言,是一种潜意识的不自觉的情感奔流。
苏轼的“划然长啸”,经山谷的回荡,“山鸣谷应”。这种回响,发生在寂静的夜空,分外响亮,震动人心,因而草木、江水都似乎处于震动之中。而当晚,“月白风清”,微风吹拂,俯视江面,本就波光粼粼,再加上受啸声震动的影响,似乎就是“风起水涌”了。所以,这里的写景,既有写实之景,也有作者站立高端视觉不明而引起的心理感觉下的虚写之景。景物描写非常切合当时情境,栩栩如生。
第三处: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
乎其不可久留也。
有人问:登山时兴致勃勃,为什么转眼间又“悲”“恐”了呢?
这里,我们要注意作者位置和前后景物的变化。此时,作者站在高高的峰巅,寂寥空阔的自然中,一-种个体的卑微、生命的渺小感油然而生,他瞬间想到了自己的起落浮沉,想到了自身的政治环境;而且,原来的景物是“仰见明月”“月白风清”,作者感到惬意、放松,而一声“划然长啸”,带来的却是“草木震动”“风起水涌”,这萧条、凄冷、肃杀的景物也瞬时勾引起了作者固有的一直萦绕心头的被贬的压抑、待罪的惊惧。一个人内心压抑、恐惧、彷徨时,对外界景物的变化往往最先敏感,尤其是对悲景,更容易触景生情。苏轼也是这样,从这转变当中,我们看到,贬居黄州之时,苏轼虽一直想努力超脱自己,但他那敏感的神经却并未让他平静过,他的所谓豁达、超然是多么的脆弱,他一直生活在幻想超脱却常常惆怅、忧惧的挣扎和矛盾之中。
第四处: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
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
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
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日:“赤壁之
游乐乎?”问其t:k,g,俯而不答。“呜呼噫
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
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
之,不见其处。
有人问:作者为什么要写鹤?最后一句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感情?
苏轼的诗文中,很多地方都写到了鹤,如《放鹤亭记》《鹤叹》等,都有对鹤的生动描写与赞美。鹤在古代是放达隐逸的象征,是超脱不群的象征,是超然尘世的象征。鹤又是道家的文化符号,西方也是快乐的所在,所以,作者写鹤,包括后面写梦中鹤化道士的“揖予”、对答,表达的都是出世的渴望、超脱的幻想。
然而,梦境毕竟是梦境,随着道士的“顾笑”,苏轼立即“惊悟”了,他急忙“开户视之”,这是在“惊”的支配下的一种急切的寻找,是对梦境是真是幻的一种验证,然而,“不见其处”,先前所见果然是梦境,梦中的浪漫、超脱、自由瞬时化为乌有,面对的又是寂寞、冷清夹杂无限烦忧的现实,作者怎么能不再次失落、惆怅、伤感?所以,结尾八个字“开户视之,不见其处”具有双关的含义,表面上像是梦中的道士倏然不见了,更深的内涵却是“苏子的前途、理想、追求、抱负又在哪里呢”?
但是,关于这一句从古到今却还有另外的理解。如《古文观止》是这样评价的:“岂惟元鹤无道士,并尢鱼,并无酒,并无赤壁,只有一片光明空阔。”即苏轼达到了与自然融合、超脱尘世的境地。这种看法也有道理。苏轼由“悲”“恐”而返回“中流”,在空明辽阔的江面上“听其所止而休”,美好幽静的环境使他幻想出世,幻想超脱,于是“鹤”“道士”相继而至,苏子与它们对话,随它们飞逝,其精神和肉体都升腾于广袤自由的自然之中。我们也知道,苏轼一直生活在出世和人世的挣扎之中,所以单就某个句子来探讨他到底出世还是人世的确很难。但我们可以联系上下文来探究到底他的哪种精神存在更为合理。前文中,苏轼兴致勃勃地登山,忽而“悲”“恐”,下文他因休于空明幽静的江面而浮想联翩,幻想羽化,那么他会一直沉浸在这种幻想之中吗?苏轼在“悲”“恐”之后并不太长的时间里心理就能完全平静、融合在这片“光明空阔”之中吗?我总认为这样不太合理。在《赤壁赋》中苏轼就说“挟飞仙以遨游”是“不可骤得”的,独立赤壁之巅他也立即感到“悲”“恐”,苏轼的内心是多么的敏感,他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文人,他不可能把自己始终沉浸在虚构的幻想之中,享受着虚幻的超脱,所以苏轼从“梦境”中醒来最终还是应该回到现实中。所以最后一句“开户视之,不见其处”还应该是表现了苏轼内心的虚无无着,这样文章上下文的情感发展才能一脉相承,并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