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158874

  

《海子诗全编》导读

◇ 邵 平

  海子的诗是倾听、是诉说、是呼吸的脉动,是语言的蓓蕾上开出的羞涩的浅花,而同时又是私语、是幻像、是孤寂的情愫,喑哑呢晡。重新提及海子,不是为了纪念或忘却,而是沿着他的脚步,循着他的声音,追问活着的理由。
  在《夜色》中,海子写道:“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成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漆黑寂静的夜晚过滤了白昼的喧闹嘈杂,灵魂在放逐中奔向了自由的所在,黑夜中闪亮的眸子点亮了诗人渴望和体内另一个“我”交流的言路。“我”追问着真实的“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存在的意义在哪里?永不停息地行走在途中是“我”的受难,也是“我”的救赎和惩罚,惟有流浪,“我”才能在洪荒的宇宙中放浪形骸,成为诗歌王国中的王者,才能在与太阳齐肩的光环中驱走黑夜的梦魇。诗歌是海子的生命、情人和王冠。
  没有灵魂的肉体是飘移不定的,没有根基的灵魂是孤苦寂寞的。灵魂需要向外界寻找依托,以免失重的羽毛在风雨呼啸中迷失自我。“是人,都必须在太阳面前找到自己存在的依据。”在海子的世界里,人间并不是诗意的栖居。天与地是人不可沟通的两级,天吸引着人摆脱尘世的束缚,地提供给人真实的触摸。人是浮游于天地间的次生品,需飞向高渺的天堂、脚踩坚实的大地才能使分裂出去的另一个“我”与现实中混沌不明的“我”合二为一,才能拥抱生命本身的自由。生长于大地的麦子、悬挂于天空的太阳是海子挣脱欲望的羁绊,回归儿童似的本真天性中的遥想。
  麦子和麦地是海子触摸大地实体的媒介。海子曾在《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河流)原序——直接面对实体》中说道:“诗,说到底,就是寻找对实体的接触”。麦子是大地孕育的果实,麦秸是羞涩的情人,麦粒是收获时人们笑颜的酒窝,“麦浪——厌堂的桌子/摆在田野上/一块麦地”(《麦子》)。《熟了麦子》中麦子熟透的季节也是远离家乡的人们归来的团聚时刻,是温馨的亲情浓郁在收获喜悦中的祥和。但麦子在带给诗人慰藉的同时也让他感伤:“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里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五月的麦地》)在麦地与众兄弟拥抱的希望落空,古老的乡村、香甜的麦子已不能安抚逃离者的焦躁,纯美的诗意再也不能吸引那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远游孩子,“我”还守望着那片麦田,在遥远的眺望中享受韵致的中国诗歌曾给过我们的想象,以慰藉失落的村庄,和无人亲昵的麦地。“诗人,你无力偿还废地和光芒的情义”,“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不能说我两手空空/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诗人与麦地》),诗人从麦地里汲取了血液和营养,对于麦地,诗人永远有割不断的血脉情谊,所以,诗人最能看懂麦地熟稔的目光,也最能感受到麦地说不出的隐痛。麦地赠送给诗人以灵感和不竭的创作源泉,所以,诗人是富有的。对于这一感情欠负,诗人因无力偿还而倍感自责。在麦地平静的沉潜中,诗人脆弱的心灵如浴慈母般的呵护,获得了与宇宙对话的奥秘,朴素的情感滋生灵魂追索它本来意蕴的渴望,海子从麦地无语的质问和启示中萌发了自省的冲动。伤痕累累的麦地由明快的斑斓被摧残成为灰色的寂寥,麦地的隐忍刺痛了与它脐带相连的诗人,诗人不安分的躁动促使他欲寻求膨大的生命力和永恒的光明。
  无声的麦地是母亲和少女阴柔之花的寂静绽放,它使诗人在它的怀里安详沉睡,如初生的婴儿,吮吸着母亲的甘甜乳汁。但诗人终究会长大,飞翔的翅膀在没有丝连的天际无可阻挡。心思的徜徉注定了主体在无所依傍中走向自我分裂,海子是孤寂的,在漆黑的夜里放飞梦想的激情,攀上宇宙的巅峰,以王的雄姿傲视诸神。这是一种不可遏制的向上飞的动作,是脱离地面、逃离固有之我的诗意颠覆。海子开始了他由阴性转型到阳刚的书写。“诗提醒你,这是实体——你在实体中生活——你应回到自身。”(《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河流)原J{-一直接面对实体》)实体是模糊的,是漆黑的夜晚遮蔽下的自我包裹,它需要主体去感知、去寻找。“在我内部侑另一个,微弱的我/在呼喊,在召唤,召唤他自己”(《太阳·弥赛亚》),这召唤的声音是如此迫切,以致于我不迎接就不能安生。这另一个的“我”也在寻觅,在灵的呼唤里渴望与肉身合一。海子仰望太阳,那孤独而不可一世的俯视是灵与肉在消失的言语雾霭中的高贵姿态。在《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里,海子说道:“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这是我的本分。”众生的喑哑和孱弱使英雄不在,英雄不是枭雄,而是主体的朝拜对象,是尘世中的卑微灵魂心之托付的栖居。“在黑暗的尽头/太阳,扶着我站起来”,“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日出——见于一个无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普照阳光驱逐了黑暗肆虐的猖狂,因太阳而感动生活的美好,幸福的滋养。“黑夜是什么所谓黑夜就是让自己尸体遮住了太阳”(《太阳诗剧》),腐朽的丑陋制约着人类祛除自身污秽的洁净能力,是心灵给自己加固一把锁,遮蔽了阳光滋生的空间。“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而且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祖国——或以梦为马》),高悬的太阳是诗人不懈的理想追求,诗人宁愿以诗歌殉葬来自况为太阳。在彼岸的极致里,得到意味着失去,失去意味着更高层次的占有。诗人势单力薄、寡不敌众,以诗为盾牌,抵御迎向太阳途中的干扰。因为,在没有终极信仰的时间长河里,诗歌以脆弱的神经和单纯执著的信念担负着维护精神尺度的重任,这是诗歌的使命,是诗歌存在的理由和自我证明的支撑。摘取太阳桂冠的胜利也就是诗歌本身价值的显现,在这一互证的唇齿相依中,作为承载主体的诗人必须以置自己于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来坚守精神仰望的职责。海子以吟咏诗歌的献身而实现诗歌的超越现实的本质。
  太阳是反抗,是除旧布新的生命催然,炼狱的挣扎是火山喷涌的前奏。“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要画就画橄榄收获/画强暴的一团火玳替天上的老爷子”(《阿尔的太阳》),海子称凡·高为他的瘦哥哥,炽焰的金黄是洒满凡·高生命的内心撕裂,在毁灭的灰烬中寻找生的极致和死的璀璨。自我的一级奔向了撩人的太阳,生命以质量为尺度而不妄求苟延的残喘。海子崇拜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马洛、韩波、普希金等早夭的天才诗人,还有凡·高那颗不羁的灵魂。他们虽短暂但奢华的一生给了海子神示般的启示。“日光其实很强/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日光》)日光是鞭打,生老病死在它的审视中只是一种自然的造化,它道劲的力量让万物敬畏权威,这样的日光是刺痛人眼睛的,是冷索的。在七部《太阳》史诗里,海子以自我分裂的撕痛来寻求不可名状的上帝 之城。他曾说:“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诗中我被多次撕裂。”“我在地上,像四个方向一样/在相互变换延长人类的痛苦。”(《太阳-断头篇》),“在黎明/在蜂鸟时光/在众神的沉默中,我像草原断裂。”(《长流太阳·土地篇》)“那时候我已被时间锯开/两端流着血/*4成了碎片?”(《太阳·诗剧》)分裂的突变提供了向天地求索的契机,犹如屈原的《天问》,使苍茫宇宙以无语作揖,海子在分崩离析中不见完整的踪影。崇高的动作只为卑微的目标,价值的虚无让孩子怀疑神示的语言,“神祗从四方而来往八方而去,经过这座村庄后杳无音信”(《大地》),神祗无意惠临世人的皮囊,诸神隐匿,太阳的光晕抛弃了负心的人们,大地重归黑暗。“在伟大、空虚和黑暗中/谁还需要人类?,在太阳的中心谁拥有人类就拥有无限的空虚。”(《太阳·诗剧》)是对理想的嘲弄,还是对自我的质疑?黑暗卷土重来,太阳被束之高阁,人犹如劲浪中的一叶扁舟,在风雨飘摇中无处着陆。人类无法自我挽救,随着太阳的上升和地狱堕落的差距,人类被遗弃了,在孤苦伶仃中自我毁灭。海子宁愿做一个黑暗的使者,让无穷的黑暗吞噬自己,换取尘世的零星光明。“多少年之后我梦见自己在地狱作主”(《太阳·司仪》),这样的答案让依旧坦然自负的生者羞愧难当,诗人杀身以成仁,在跌往死亡的低谷中以弥漫的黑暗来湮没曾向往太阳的渴望。这种逆反是诗人对自己无力回天的报复,是对世人弱小灵魂的嘲笑,在反叛中走向彻底的死亡。“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赶上最后一次,我带上麦秸/宁静地死亡”(《太阳·大扎撒》),大地浸透着死亡的气息,诗人何在?诗歌又何在?海子在虚无中穿透了死亡的伎俩,诗意的想象已被无尽的荒凉所吞没。“天才和语言背着血红的落日,走向家乡的墓地”(《太阳·土地》),太阳不在,理想破灭,黑暗降临,诗人无处可逃。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九月》),远方是梦想的天堂,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远方无可寻觅,尘世的花朵也将随之凋零,而赤足奔跑的海子依旧在远方眺望天堂。
  
  资料链接
  1.海子(1964--1989),原名查海生,安徽省怀宁县人。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毕业后被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河北省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在不到7年的时间里,海子留给世人近300首抒情诗,三部长诗:《土地》《弥赛亚》《遗址》,一幕诗剧《太阳》和一部幻象、仪式剧《弑》,及一些诗学篇章。海子的诗歌理想高远,他曾说:“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
  2.1987年,海子在写长诗《土地》时一改其抒情短诗单纯、飞扬、简洁流畅的写作风格,而转向“史诗”“大诗”的力求冲破自我极限的书写。西川认为“海子的创作道路是从《新约》到《旧约》。《新约》是思想而《旧约》是行动,《新约》是脑袋而《旧约》是无头英雄,《新约》是爱、是水,属母性,而《旧约》是暴力、是火,属父性”,“海子期望着从抒情出发,经过叙事,到达史诗,他殷切渴望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这和他的理想幻灭有关,他在麦子、村庄、少女、月亮等母性似的阴柔中看到了自身悲剧性的命运,已而渴慕“父亲、烈火般的复仇”般的阳刚气质。
  3.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至龙家营之间的一段火车慢行道上卧轨自杀。随后,骆一禾、戈麦、张风华、顾城及后来的徐迟、昌耀等14为诗人或自杀,或病故,或被害,诗人之死成了一个事件,一时间关于诗人精神危机等悲观语调笼罩文坛。诗人之死,是一个很复杂的现象,刘小枫曾说过:“诗人自杀的事件是20世纪最令人震惊的内在事件,之所以是内在的,就因为它发生在人信念的内部,一般的自杀是对暖昧的世界感到绝望,诗人的自杀则起因于对自己的信念,也就是自己对世界所持的态度的绝望,这一内在事件表明,诗人对自己具有的世界作为整体的某种意义已彻底丧失了忠信。”也许,自杀是诗人理想的最后一种方式。生者对诗人之死的穿凿附会只会歪曲诗人的形象。针对世人对海子的臆想和误会,西川从自杀情结、性格因素、生活方式、荣誉问题、气功问题、自杀导火索、写作方式和写作理想分析了海子的死因。生者缅怀已逝的诗人,应从感悟其诗歌本身人手,不宜妄发高论,拿死者说事、论事。
  4.20世纪80年代以后,朦胧诗由式微而渐趋沉淀,其创作思维和意识形式的定性损毁了朦胧诗的美学价值,一些受朦胧诗影响的青年诗人不满它的衰竭和局限,力求突破它的瓶颈,寻求诗歌新的写作方式,特别是1986年“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群体展览”后,诗歌流派竞相纷呈,“第三代”“莽汉主义”“海上诗群”“新传统主义”“他们”“非非”等,以“反传统”“反文化”为旗帜,存在“宣言”大于“文本”,“理论”大于“创作”的弊端。很多文学史把海子归类为“第三代”诗人,但海子纯粹的诗意书写迥异于“第三代”诗人流于粗俗表面化的宣泄。海子因坚持自己的风格而与所处时代格格不入,但这也正是海子保持其诗歌美学价值的意义所在。

《海子诗全编》导读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