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官场小说,在改革开放步入中期之后,长篇、中篇、短篇,可谓连篇累牍,汗牛充栋。笔者跟风读了不少这类小说,但读着读着,便觉出了其中的蹊跷、浅薄、雷同,觉出了作者想象贫乏,笔端乏力。而我所读的湖北作家程天保的官场小说则有别于如上状况,不仅高屋建瓴,眼光独具,而且匠心独运,别开生面。
关键词:程天保 《文件悲喜录》 《失印》 《红尘别传》
在湖北作家程天保的小说创作中,写官场的篇什较多,这里我专门谈谈他的官场小说。
官场小说,在改革开放步入中期之后,长篇、中篇、短篇,可谓连篇累牍,汗牛充栋。起始,因这类小说抨击时弊,揭露黑暗,激浊扬清,呼唤正义,一时成为文学及社会的热点,有一种独辟蹊径,标新立异,令人耳目一新之叹。为此,笔者与大多数评论家一样,跟风读了不少这类小说,但读着读着,便觉出了其中的蹊跷、浅薄、雷同,觉出了作者想象贫乏,笔端乏力。不仅状物写人,浮光掠影,谋篇叙事,亦凭逻辑推理,绝少生活真实。这类小说渐渐淡出读者视野,自然是意料之中之事。究其原因,一是这类作家大多非官场中人,对官场生态缺乏深切的感受,想象力远远滞后于官场变化,仅凭一点茶余饭后得来的谈资,便上下纵横,虚拟想象,敷衍成篇,自然是虚浮浅露,隔靴搔痒,缺乏应有的思想力度;二是官场生态辗转流变,腐败龌龊之行,诡谲隐蔽,千奇百异,即令作家生活其中,若其历练缺失,学力不济,少了一双洞幽烛微的慧眼,操弄这类题材,亦必然开掘不深,就事论事,仅止于直白的揭露,表层的痛快,而缺乏一种真正意义的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的思想批判力量。而程天保的官场小说则有别于如上状况,不仅高屋建瓴,眼光独具,而且匠心独运,别开生面。《文件悲喜录》、《失印》、《红尘别传》是程天保官场小说的代表作。
先谈《文件悲喜录》。春节期间,对于党政机关,似乎从来是其滥用职权,大搞不正之风,摊派索要,请客送礼,大吃大喝,滋生各种腐败的高危期,为此,地委郑重其事,发出1号文件,耳提面命,三令五申,务期春节期间在全地区刹住这一歪风。然待到地委王秘书长率工作组来陆平县检查1号文件贯彻落实情况时,陆平县委牛书记因思想集中于经济建设,忙着向地委争取那个3000万元的车身厂大项目,竟将那份从地委带回的文件锁在了抽屉里,不说检查督导,就连传达学习的程序也未进行。为怕给地委留下不好印象,不利于争得那个车身厂项目,于是县委办公室周主任征得牛书记的同意,采取了一系列的补救措施。
首先,为赢得时间,争取主动,先是将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能吃会喝的领导全部请来,巧语诙言,精心谋划,大吃大喝,将工作组全体成员灌醉,使其无法调阅陆平县委贯彻落实地委1号文件的会议纪要及通知;其次是办公室全体成员,昼夜加班,各司其职,抢在地委工作组酒醒之前,拟写出县委如何学习贯彻地委1号文件的纪要及通知,以偷天换日,搪塞检查,蒙混过关。
待到这一欺骗之行被人告发,揭露,地委严令处理这一事件的当事人——县委办公室周主任时,陆平县向地委争取那个3000元车身厂的努力也陷入了深重的危机。在要不要按地委要求,给县委办公室周主任处分,以及如何争得车身厂项目上,陆平县委、县政府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在反复权衡掂量,莫衷一是时,办公室周主任为顾全大局,不得已而自拟处分文件,以息事宁人,使县委、县政府解套;县委为了争得那个车身厂项目,亦不惜动用政治,社会,经济,舆论手段,到省城、地委进行公关,以与其他兄弟县展开竞争。用小说人物中郑县长的话说,“其他县书记、县长倾巢出动,正在地委、地区行署及亲朋好友那里游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白的、黄的、纸的,应有尽有。”而陆平县当然也不得不适应形势,“用小钱钓他的大钱。”
而陆平县下属的各乡镇厂矿又当如何呢?尽管车身厂那个项目到底花落谁家,八字还没一撇,也纷纷来县委、县政府攻关,以求那个车身厂将来能建在本地。而攻关手段则与上述手段毫无二致。
一方面在发文件端正党风,反腐倡廉,郑重其事,检查督导,一方面各地又因本位主义作崇,地方利益至上,暗中做着种种违背党风的不耻之事。作者在描述这一事件时,不是直接挞伐,辛辣嘲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而是心如止水,不动声色,寓庄于谐,寓荒诞于正经,寓邪恶于郑重。笔触直指人的灵魂,写出了人性的多样性,多面性,从而也写出了社会的多样性,复杂性。事件中的党政官员,绝大多数均不乏端正党风,反腐倡廉,清明政治的良好愿望,不泛励精图治,发展经济,造福社会的坚毅决心,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亦不乏道德操守,作人良知,而其行为的结果,则不管其如何冠冕堂皇,如何振振有词,最终却南辕北辙,自觉不自觉地助长了腐败,败坏了党风。这既是一种官场生态,也是一种政治生态。是官场的悲哀,亦是社会的悲哀。
《文件悲喜录》中这一系列的事件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又为什么会发生?我想,读者自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生发出许多思考。然现实生活中,却并不能因为理论与实践的悖离,官样文章从此绝迹。而恰恰相反,愈是存在不正之风,愈是要进行道德的反思,行为的规范,愈是要反复以文件的形式加以约束。那么,还是借用《文件悲喜录》中的一段话吧:“文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历史记录,是政治宣言,是舆论导向?是粉饰现实的油彩,是掩盖矛盾、污秽的遮羞布?但不管怎么理解,文件有时对一个地区,对一个人确实无比重要。在正常的情况下,它约束着一切,主导着一切,但在不正常情况下,一切又似乎在文件的表皮下,各取所需,自行其是。然无论在正常、不正常的条件下,人们都需要文件,社会都需要文件。”
人和社会与文件的联系既然如此紧密,又岂能不悲不喜,有悲有喜?
如果说《文件悲喜录》中的周主任,是位稳健老成,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勇于奉献的人,那么《失印》中的另一位办公室主任叶光焰,则显得有些另类。尽管其襟怀坦白,思维清晰,工作勤勉,作风正派,然用其妻子童秀贞的话说,“他似乎先天不足,缺乏在政治上一展宏图的志向。念念不忘的是要生活得美好、坦然,无须刻意地去追求什么,攫取什么。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硬要抓来最终还会失去,无须自寻烦恼。”而其妻子童秀贞,作为沙河县的妇联主任,在其干瘪瘦削的躯体里,却隐藏着极大的权利欲望,沙河县“任何有关政治方面的信息,她都极有兴趣。不仅要打听、猜测、议论,而且要千方百计地施加影响,体现自己的意志。”她瞧不起丈夫的庸人哲学,却在无奈中,始终不忘“耐着性子帮助丈夫成就一番事业。”
沙河县委机关遭窃,本是一件不带任何政治色彩的个案,却恰逢县委欲申报县政法委书记邓大山为县委副书记,需要去县委办公室机要室用印。而那代表沙河县委权威的大印却蹊跷失踪了。大印是被窃贼盗走,还是另有猫腻?小说便围绕着这一情节抽丝剥笋,层层展开。作者的高明之处,他没去写这种猫腻,而是集中笔力写两个均具有竞争县委副书记宝座资格的人——政法委书记邓大山、县委办公室主任叶光焰,在这一事件中的襟怀,心态,禀性、作为,以驱动故事,设置情节,从而使人物的形象更为鲜明,个性更为凸出,命运的走向更为合理,使小说有一种普世的意义和感人的力量。虽然小说最终也没有回答那牧县委大印的蹊跷之失,但读者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奥妙,感觉到童秀贞那只罪恶的手在暗中操纵,利用着这一事件,将自己的丈夫叶光焰推上了县委副书记的宝座。尽管童秀贞不是这篇小说的主人翁,也不处在县委权利的核心,却是写得最成功、最生动、最典型、最入木三分的一位人物。这样的人物,《文件悲喜录》中还有一位,即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包喜。他心地龌龊,刁钻狡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建设不足,破坏有余;能力不足,野心有余。而且还认为自己是个人才,并怨气冲天地“把这个世界看透了”。这种反讽的力量,不可谓不巨大,也不可谓不深刻。
与上两部中篇迥异的是,《红尘别传》中的主人翁——第五三由,他其实算不得官场人物。因在县委机关理发,其言其行其归属,便与官场上下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道是“宰相家人七品官。”这县委衙门的理发员,便有了别样的背景,别样的声势,别样的欲望。
第五三有出身贫贱,饱受贫穷的压抑,心灵的煎熬,在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苦苦挣扎。他人生的最大欲望,便是进机关当干部。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有了一官半职,对后人、对祖宗就有一个交待。官不在大,位不在高,权不在重,在乎个名声,在乎个地位。然在种种争当干部的努力中,却又表现出令人不齿的阴毒狡诈,贪婪残忍,仗势凌人。因此,这个人物便显得既可笑可怜可叹,又可悲可恨可伐。虽然第五三由最终如愿以偿,当上了干部,但官场并不接纳他,机关干部依旧视其为另类、异类。并模仿第五三由作诗的笔法,写下一段顺口溜,以表达对他的不屑与鄙视:“太阳出山又落西,第五三由把干提。此人曾当创作员,冒充日人来写诗。洋相出到外国去,不知人间羞耻事。后进机关来理发,趋炎附势攀高枝。一般顾客数般待,刁钻奸滑坏东西。城关开个狗肉铺,贩牛杀狗品位低。残忍血腥无人性,四邻惊吓难安息。如此恶人提了干,县委威望在哪里?”在舆论的压迫之下,在官场的挤对之中,第五三有虽有改恶从善,重新做人之心,终因埋下了种种祸根,不期然间,在一次机关植树造林中,被其残忍虐杀的狗群同类团团包围,活活咬死。可谓因果报应,如影随形,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作者在写作这篇小说时,笔触冷峻而温情,素朴叙事与幽默叙事互为穿插,亦庄亦谐,亦正亦反,融入了欧美文学黑色幽默的种种技巧,使人读之常常忍俊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为作者的机智,匠心而拍案叫好,为小说人物的操行、命运而深长叹息。第五三由作为一个文学艺术形象,可以说是第一个,而且是独有的一个。
程文沛,评论家,现居新疆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