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1年第9期 ID: 143373

[ 韩成艳 文选 ]   

伊玛堪中的神奇婚姻母题及其文化意蕴

◇ 韩成艳

  在大多数民族的英雄史诗中,婚姻既是英雄业绩开始的原因,也是英雄业绩完成的标志:为了救未婚妻或者向某部落的美女求婚而开始一系列的战争,通过一系列的考验,最终抱得美人归。婚姻和战争是整个英雄叙事中的核心情节,他们的反复出现构成了英雄叙事的主体。作为赫哲族的英雄史诗,“伊玛堪”是以讲述部落联盟征战历史,歌颂民族英雄不朽功业为主要内容的民间叙事文学,代表着赫哲族传统文学的艺术成就,成为赫哲族精神文化和民族心理的载体和象征,其中关于英雄神奇婚姻的讲述是其重要和精彩的组成部分。
  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所说的那样:“荷马的史诗每提到一个重要的英雄,都要讲到同他共享帐篷和枕席的被俘的姑娘。这些姑娘也被带回胜利者的故乡和家里去同居。”作为《伊玛堪》中着力歌颂的主人公“莫日根”(赫哲语,英雄的意思),并非全知全能的神,更不是突兀孤立的个体存在和描述对象,恰恰相反,英雄往往是一切矛盾的焦点,是问题的制造者,对其英勇品质和功勋业绩正是在对他身边一系列女性形象的描述中体现的。歌手在讲述莫日根与女性结合成婚的过程完成了“莫日根——阔力”的叙事模式。伊玛堪中的婚姻母题表现形式十分多样,具有深厚丰富的文化意蕴。
  首先,伊玛堪中英雄婚姻的母题中英雄都是多妻的,而且缔结婚姻的形式多样,这一特点是赫哲人由母系氏族社会步入父系氏族社会过程中婚俗的折射。赫哲人存在过多妻制度并不使人怀疑,这在伊玛堪中十分普遍:例如香叟自己在凯旋的时候唱道:
  赫尼哪哩赫尼哪赫哩—
  第一福晋是—赫金德都。
  第二福晋是—傅兰德都。
  第三福晋是—白露德都。
  第四福晋是—赫哲得罗德都。
  第五福晋是—苏彦德都。
  第六福晋是—浓江德都。
  根据凌纯声在《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中记载,当时的赫哲人存在多妻现象,但往往只限于家庭条件较好的家族中。正如恩格斯所说的“事实上,一夫多妻制度显然是奴隶制度的产物,只有占据特殊地位的人物才能办到”,英雄、萨满与额真合一的身份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当时的史实。同时在这一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不同阶段,多妻制婚姻缔结方式多样,根据伊玛堪中的记载,大致可分为抢婚、转介婚、条件婚型(难题考验)、比武择配、许配婚和求婚等6种形式,在伊玛堪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和描写:
  抢婚:莫日根的这众多妻妾,有的是来自结盟部落,是因为扩大实力的需要而联姻的,有的是被征服部落的女子。抢婚的类型常常表现为某位莫日根在征服对手之后,自己或自己的结义兄弟、某位将士将对手的妻子或妹妹作为战利品。香叟的第四福晋赫哲得罗德都就是一个例子。她的亲人都被征服者香叟一方斩杀,部落被洗劫一空,她处于被奴役的境地,做了香叟的妻子。在《安徒莫日根》中,安徒莫日根战死了奇布求,城中百姓都臣服于安徒莫日根并设宴庆贺。席间,安徒的表弟、表妹等人抓奇布求的妹妹奇布钦德都,让她嫁给安徒莫日根,安徒很高兴。安徒莫日根的第三个妻子胡莎德都、第五个妻子德都、第九个妻子阿日兰德都都是抓来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姑娘都是安徒莫日根战死的仇敌的妹妹,有的是受不了折磨,被迫给安徒莫日根做了妻子。而抓这些姑娘的却是安徒莫日根的妻子和表妹,安徒所娶的妻子们之间,毫无妒忌之心,由此可见群婚制古俗的遗留,这种多妻制婚俗惯制由群婚制古俗的遗存过渡而来的轨迹。
  转借婚:以《安徒莫日根》为例。安徒莫日根和他的表弟、表妹来到一个霍通,这个霍通的主人对大家说:
  赫哩勒——赫哩勒——
  那尼——赫哩——给格——
  英雄好汉们听清楚了,我有个女儿十八岁了,
  前来说亲的人太多了,我也不好答复你们了。
  只能用比武选婿了,现在我提出三个条件:
  一个是正南树洞里有一只恰克陈(大雕),
  二是东南水中有一条爱新达乌(金鲑鱼),
  三是西南山坡有一个库玛卡(鹿),
  谁能把这三样东西拿来,就把我的女儿嫁给谁。
  听清、记住了吗?
  啊日那——
  安徒在火图的帮助下完成了三个条件,但是没有和额真的女儿完婚,而是“把她给他的表弟撒拉秋莫日根做了妻子,撒拉秋莫日根也就成了这个霍通的新额真”。在这个情节中,英雄完成难题,女人是作为礼物或者说是嘉奖嫁给英雄,却依然可以像礼物一样被转给他人,女性的地位在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时衰落。同时,撒拉秋在娶妻之后,也成为了部落的新额真,由此可见婚姻的实质是部落结盟,或者说是占领城池和财富的另一种形式,与结义类似,因此婚姻对于英雄不仅仅是获得配偶,也是功绩的标识。
  条件婚型:也称作难题考验婚,这种婚姻类型在伊玛堪中最具有特色,也是后来歌手在讲唱中最容易发挥的婚姻类型,女方设置的难题和英雄娶亲之间的矛盾,构成了史诗情节的张力,使之富于趣味性。同时在设置难题的项目上,不同的艺人也有不同的方式,使得其既具有渔猎民族的文化色彩,又充满歌手的天才创作。伴随娶得的德都神通越大,难题的难度也随之增加。《香叟莫日根》中,香叟莫日根的哥哥夏里克尤要娶北海的温金德都。温金德都向夏里克尤提出的三个难题是抓住小洞里的乌鲁古力、金泡子里的胡萨(天鹅)和树林里的尼克特(野猪)。夏里克尤办不到,香叟替哥哥办到了,他把抓来的猛兽、天鹅、野猪送给温金德都,温金德都便嫁给了他哥哥夏里克尤。《夏留秋莫日根》中描述夏留秋要参加巴彦玛发家举行的比武招亲,娶巴尔堪德都。首先借着恰克春德都的口埋下伏笔,描述巴尔尊德都很能干。《夏留秋莫日根》巴彦玛发提出了六个很刁难的条件——射箭、搬石头和推大船、找回金鱼叉、攀登悬崖找回金踏板银拐棍,最后是拿到长虫金冠上的小金人。娶得的女子法力越大,难题婚姻的条件就越难,最显著的体现出赫哲人理想中的英雄形象和生活中对男性的评价标准,即勇敢和力量的结合,是生产和生活能手。在这部分讲述的时候,歌手在讲述难题解决的叙事讲究技巧和策略。头三关的设计和叙事上比较繁琐,找到古都里和朱候莫日根的失败来衬托夏留秋的勇武过人,通过后面三关的叙述相对简要。体现出歌手在叙事中和演述繁简得当的剪裁技巧,也迎合听众的欣赏习惯。解答难题之后巴尔堪德都终于出场,对于她的描述十分美艳照人,好像日月一样。此时,这位德都自己要增加一关难题考验夫君,叙述里面叫作“出了一个岔子”,就是要用帽子投给自己的丈夫。这时候,叙述经历了一个紧张到放松再到紧张的过程,一下子将听众放松的精神再次集中,使得叙事一波三折,张弛有度。最终夏留秋和巴尔堪德都喜结连理。以难题的难度,反衬了夏留秋的勇武和神通。女萨满的钟情,则是英雄获得神力庇佑的表现。
  比武择配型:我们以《阿格弟莫日根》为例。阿格弟莫日根的妻子黑斤德都对他说:前边不远有个部落,城主的名字叫芒占玛发,他有个神通广大本领高强的女儿叫芒根德都。黑斤德都劝自己的丈夫去求亲。比武的条件有三条:一是箭射金钱眼,要求三支利箭,支支命中中间;二是力举千斤卧牛石,看谁能把它举过头顶,连举三次;三是摔跤,看谁能把芒根德都的哥哥芒奎莫日根摔倒三跤。比武中,阿格弟莫日根脱颖而出,三个条件都做到了。于是他便娶了芒根德都做了妻子。相对于难题考验,比武择配的婚姻类型,较为单一,尤其在在其记录的伊玛堪文本中,比武择配多为英雄之间的摔跤活动,这与蒙古史诗中的比武择配情节非常类似。
  许配婚型:这类婚姻类型在伊玛堪中也十分常见,主要是由女方的老人、兄弟或者萨满神灵将德都许配给英雄,是赫哲族许配婚的反映。以《满斗莫日根》为例,满斗莫日根打死伯丘仁莫日根和伯库仁莫日根,他们的贺妮德都变幻成一位彪悍的年轻莫日根与满斗莫日根摔打,最后博尼恩德都的父母来了,把博尼恩德都当面许配给了满斗莫日根。《阿尔奇五》中,在萨满妈妈面米尔金的安排下,以吴木喜妈妈(赫哲族司掌婚姻的神灵)的名义,将克库尼德都许配给阿尔奇五。还有《莫土格格》中,白发妈妈将莫土许配给土尔高,尽管土尔高没有中意莫土,但是碍于情面,依然答应,才有了后来莫土奔月的情节。因此,许配婚带有一种家长专制的婚姻色彩,是女性地位逐渐丧失的表征。因此,在莫土奔月中一定程度的张扬了女性渴望婚姻自由的心理。在赫哲族现实生活中,一般男女之间的恋爱是属较为自由的,这种许配婚应为后来较晚出现的婚姻类型。
  求婚:求婚的情节在伊玛堪中也很常见,表现出男女对于爱情的自由向往。而且不同的是,在伊玛堪不仅有男性的莫日根要娶某位德都而历尽艰险,同时也有大量的描写是女性德都主动示好。例如《安徒莫日根》中安徒征途上遇见了尼莫内德都化现的“歇脚包”(临时休息的小房子),看见“有一位很漂亮的姑娘,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姑娘一见安徒,就像老熟人似的,又给他点烟,又给他倒水,接着又给他炒菜做饭”,安徒心生爱慕便向她求婚,姑娘很高兴地答应了。同时还有德都主动示好,例如《阿尔奇五》中巴尔珍尼德都和杜勒尼德都再见到阿尔奇五之后都心生爱慕,装烟献茶,暗许芳心,最终与之结亲。
  关于女萨满和莫日根之间婚姻关系的深层寓意,孟慧英曾经做过较为深入的解析。她在《莫日根的婚姻》中指出:二者之间的肉体关系,是萨满信仰中领神的一种形式,就是说“与女性精灵有性关系的萨满会获得萨满巫力”,因此,英雄的娶亲历程既是一个获得财富和奴隶的建功立业的过程(成为城主或者新的额真),也是一个增长神通的成神过程。
  同时,英雄的神奇婚姻母题最直接地反映了当时的择偶和婚恋观念。在难题考验等系列条件婚姻中体现着赫哲人的英雄观,在莫日根的妻子身上我们看到赫哲族对理想女性的刻画和期待。
  赫哲族史诗式的长篇伊玛堪,产生于恩格斯所说的军事民主制时代,是一个歌颂英雄的时代。正如拉法格在《思想起源论》中论及拉丁人和希腊人时说的那样:“力量和勇敢经常代替当时一切美德……”处于那个时代的赫哲人也是如此。他们所崇拜的英雄,正是力量和勇敢的化身,把掠夺看得比创造的劳动更荣耀,这就是英雄时代的英雄——莫日根的事业。生活在这一特定时代的赫哲人,有着和时代相协调的审美标准。不同于汉族的故事和传说中的难题内容,赫哲族的难题设置上极其深刻地体现了渔猎文化时代和地域色彩。要求猎杀的神兽神鸟、千年鳇鱼等都是赫哲人生活中休戚相关的形象化身,射箭要求百步穿杨、摔跤力拔千斤、举起巨石、推动大船、攀山跳涧、一刀削出个鱼叉这些都是赫哲人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所必备的生存技能,拥有这样的技能,就能带来渔猎的收获,就是族人眼中的英雄。因此,赫哲人的婚姻考验都是围绕武力决斗产生,而并非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中的智斗。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史诗中的莫日根英雄大多气宇不凡,然而容貌往往并不列入女性择偶的标准。于是常有像阿格弟一样的莫日根形象变幻成邋遢不已的秃头老汉参加比武招亲,还有木竹林一样具有神形的人,在成亲的时候才会显露真身。然而,即使英雄变形后容貌丑陋,仍然不曾动摇德都成婚的决心,更加衬托了勇武能干才是英雄和女性择偶的决定性标准。
  比之女性的不以貌取人,英雄则常常被德都美貌所吸引,也因为其丑陋而厌弃。因此苏完德都在成婚时候也一直是保持半红半黑脸的面容。作为对英雄的考验,莫土格格在被白发妈妈许配给土尔高的时候,也是赤脚不雅的毛丫头的形象,不过在对英雄的考验过后,皆会露出美好的形象,体现出赫哲人对于女性容貌的重视和要求。
  英雄的妻子还具有不同寻常的身份,通常都是神通广大的德都,有的还是城主的女儿,在关键的时候会帮助丈夫解难题,过险关。可以未卜先知为丈夫探路并提供警戒,可以腾空高翔,变成神鸟“阔力”从空中打败敌手,甚至过阴追魂让莫日根起死回生。她们一旦认定,就不计回报,可以帮助丈夫娶妻纳妾,乃至奉献生命。比之莫日根在娶亲之前的功利思想(不是垂涎美貌,就是觊觎其神通和财富),伊玛堪中的女性形象更加无私和纯净。
  关于神奇的妻子形象的塑造在众多史诗中都广泛存在。“在蒙文《格斯尔》中,英雄遇难,她的三位姐姐飞翔而来,用泉水使其弟格斯尔死而复生。类似具有飞翔神力的女性形象,在蒙古、突厥、满一通古斯等阿尔泰语系民族的史诗中,悉为常见。”在《玛纳斯》的人物体系中,妇女形象塑造得最为光彩夺目。玛纳斯之妻卡妮凯美丽而高贵,精明能干,并具有未卜先知、使人死而复生的神力;玛纳斯之子赛麦台依的妻子阿依曲莱克,是位具有倾国倾城美貌的仙女。遇到紧急情况,她能幻化作白天鹅在蓝天中飞翔;玛纳斯之孙赛依铁克的妻子是仙女库娅勒,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用矛尖挑起山一般大的巨人。因此,伊玛堪中的女性形象带有北方民族史诗中女性形象的共性,展现了从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时期女性地位的衰落和抗争,同时由于萨满信仰传统中对于女神的尊崇,其在伊玛堪中仍然占据重要的地位,这些女性形象与英雄共同构筑了伊玛堪气韵生动的叙事节奏。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她们已经超越了英雄的形象,是神性和人性的完美结合,是赫哲人理想的女性形象和伴侣。
  
  韩成艳,哈尔滨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新闻系讲师,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民间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民间叙事学、民俗学。本文编校:郑利玲

伊玛堪中的神奇婚姻母题及其文化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