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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运恒 文选 ]   

浅析凌叔华作品中的女性婚恋心理意识

◇ 郭运恒


  关键词:凌叔华 作品 旧式女性 新式女性 自省意识
  摘 要:本文从凌叔华作品中的四种女性人物形象着手,详细阐述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会大潮中女性的各种婚恋心理:渴望爱而无所爱的旧式闺秀;从未爱而麻木的旧式太太;勇敢爱而失败的新式闺秀以及得到爱却失落的新式太太。这四种女性形象的婚恋心理告诉我们:无论是新式女性还是旧式女性,拥有一个理想的家是她们的共同的心愿。如果仅仅将思想局限在这样一个水平上,女性就永远不会走向其真正的解放和独立。
  
  凌叔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出现较早的女性作家。在“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浪潮冲击全国的时候,几千年来一直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妇女受到了空前的关注。受西方现代思想的影响,人们谈论家庭问题、女性教育问题、爱情婚姻问题、贞操节烈问题、童养媳问题、缠足问题等等,从肉体到精神呼唤女性的解放和独立,而以表现女性自身解放的现代女性小说也随之“浮出了历史的地表”。她们用女性特有的委婉细腻的笔触描画了“五四”时代女性的人生及爱情悲剧。凌叔华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与冰心、庐隐、冯沅君等著名女作家一起登上文坛的。
  作为“五四”时代的产儿,凌叔华同冰心、苏雪林、庐隐、冯沅君等人一起,以自己最真诚的声音,加入到为社会进步、妇女解放、婚姻自主而号呼抗争的时代大合唱之中。而作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代女作家群体”的代表人之一,凌叔华在融入时代旋律的同时,也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声音。正如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所说:“她(凌叔华)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的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所描写的绝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凌叔华小说艺术的精魂,也是打开凌叔华小说创作体系的一把“金钥匙”。
  从冰心、庐隐到冯沅君,尽管其小说创作个性、审美取向各异,却有着“五四”时代共同的精神标志:反叛传统,蔑视礼教。如果说她们的小说创作因为较强的时代性、战斗性,而显示了女性对于自我解放向外的索取与认同,那么凌叔华的创作则以更个性化、女性化的特征,使这种流于浅表层面的外在觉醒,更多地转向了对女性自身文化内面的反思和审视。这一点使凌叔华在女性意识的发展过程中,比她的同时代人有着更为深入的开掘。她绕过神秘的屏风,撩开了闭锁在深闺中的旧式女性和“解放”了的新女性闺阁帷幕的一角,透过她们安逸庸常的生活,以女性特有的心理和视角,勾画出她们深层的传统意识和人性畸变,表现出她们见弃于时代的落寞心态和悲凉情境。下面我将从四个方面对凌叔华小说女性人物的婚恋心理进行分析,以救教于大家。
  
  一、渴望爱而无所爱的旧式闺秀
  
  作为凌叔华的代表作之一,《绣枕》讲述了一个悲凉而又哀婉的故事。作品中的大小姐,年复一年在闺中刺绣,青春易逝,韶华渐褪,她耗尽心血绣成的一对绣枕,被当做联姻的信物送去白总长家后也杳无音信。这样的描写使文本完全呈现出一种传统“闺怨”文学的风貌。然而,凌叔华以“一晃便是两年”而让笔锋一转,那对“好看极了”的绣枕突然从天而降,但却是面目全非,污迹斑斑。原来,这对寄托着大小姐爱情希望的绣枕,在送去的当天就被白总长家的酒醉客人吐脏,沦落为脚垫。行文至此,小说对大小姐“闺怨”式爱情期待的描写就显出了其“戏仿”的真相:“闺怨”的时代早已过去,大小姐和绣枕,已是爱情市场上的过期商品,只能面对被弃置的命运。这样,凌叔华完成了对传统“闺怨”模式的戏仿,书写了她对过渡时代行将就木的闺阁传统的哀婉与嘲讽。在这里,“绣枕”可以说成了一种象征,它象征着旧中国女儿身不由己,被宗法制的婚嫁方式所摧残、践踏的命运。然而,作者不仅仅满足于女性外在际遇不幸的表现,在作品最后一段揭示大小姐心理的点睛白描中,凌叔华让我们看到的是闺秀生存世界的狭小和思想的苍白贫瘠:渴望爱而却无所爱,更可悲的是,不知何为爱;她不理解两情相悦的婚姻的实质,却更为门当户对、夫贵妻荣的婚姻的世俗形式所诱惑。让人怎能不为她深层意识里的传统积垢扼腕叹息?!
  《吃茶》里的芳影,能吟诗属对,又吹得一口好箫,比起《绣枕》中的大小姐,她的生活空间已经开放了许多。她可以看电影,参加茶会,置身于各种时髦的社交活动中。由于不了解“女士先行”这一“外国最平常的规矩”,芳影误会了男友的殷勤而坠入情网,一厢情愿地做起了婚姻的好梦。接到对方婚礼的请帖时,她受到了沉重的心灵打击,但她只能以冷笑强掩内心的巨大的屈辱和创痛。从这类作品中可以看出,这些小姐们虽然已从深闺中探出头来,但她们基本的人生观、价值观并没有改变,她们的行为举止仍为传统意识所左右,他们身上那层薄薄的“新”纱无法掩盖深层意识中对男性的依附心态。所以,在新旧时代交替之际,她们只能咀嚼着那点可怜而琐屑的悲欢,感受着梦想破灭后的凄凉。
  
  二、从未爱而麻木的旧式太太
  
  作为一篇从女性自身挖掘女性婚姻问题的重要作品,凌叔华在《中秋晚》中为我们塑造了一位把生命价值依附在传统之上的旧式家庭妇女形象——敬仁太太。敬仁太太与丈夫的结合凭借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过“爱情”这一概念,但对她来说这根本无足轻重,因为她已经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中秋晚的团圆鸭身上。尽管敬仁对她爱意挚深,但是她因为丈夫在团圆节没吃团圆鸭而对未来充满担忧,并且为此与丈夫发生争执,丈夫还失手打碎了供过神的花瓶——又一个恶兆!——之后她回到娘家,从此夫妻失和。一个对婚姻毫无把握而祈求象征性仪式护佑命运的女人是多么可怜啊!可是原因在哪里?在丈夫陷入极度的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时,敬仁太太的目光竟然只是局限于代表婚姻未来的团圆仪式,在丈夫最需要有人安慰和关怀的时候,敬仁太太竟然凄凉地想到她将要失去丈夫,女人的自私、迷信、麻木全在这儿展现出来。小说结尾时敬仁太太与自己的母亲的对话更是让人觉得凄苦——“娘啊,都是我命中注定受罪吧!”直到最后她也没有清醒。正如小说最后描写的情景,那些对事物不明了的飞蛾一味地扑向所谓的光明,结果也只是裹着白霜见造物主去了。在此我们看到了凌叔华对敬仁太太的微讽。
  在凌叔华的笔下,这些旧式太太们更多的是恪守做女人的本分,考虑更多的是家庭、丈夫、孩子,她们充分履行了“相夫教子”的天职,这无疑表现出她们对传统儒学中伦理价值的认同。特别是在婚姻观念上,她们在现实的婚姻面前,不得不用传统的伦理道德来维护自己婚姻的价值。例如,《送车》中的白太太,她和周太太一起谈天时,也谈到“自由恋爱结婚”问题,她对自己的丈夫虽不十分满意,内心非常羡慕那些自由恋爱结婚的女人,但她又要说那是“葡萄酸”,“嘴里常骂那是不要脸的样子”,还说“我还瞧不上呢。我们这样虽不是自己挑的,倒是光明正大,若说情分不好,孩子也有好几个了”。白太太是以胜利者的神情说这些话的,这些话有不可忽视的意义,它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传统的婚姻观念受到了时代的新观念的冲击,但传统的力量依然强大,旧家庭的妇女无法改变它,只好以守为攻,用一用阿Q之道了。由此可见,她们并不是不想改变自己的地位,而是压根就不知道应该怎样改变,或改变什么,所以只好保住自己眼前的名分,这是她们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三、勇敢爱而失败的新式闺秀
  
  在“五四”精神的感召下,许多新女性纷纷逃出旧家庭的樊笼,成为妇女解放的先锋。对这些已经获得了初步解放的知识女性,凌叔华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她的第一篇小说《女儿身世太凄凉》,描写的就是新型的大家闺秀。表小姐这个人物虽然不是很丰满,但她那种勇敢追求个人幸福的精神很有鲁迅笔下的子君“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独立人格。她不想走旧式婚姻的老路,一心想要为自己觅到一位理想的对象,并且还劝她的表妹和她一起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没想到最后却在社会舆论、父母、男友的多重攻击下抑郁而死。作品说明中国女性要想求得自身的解放是何等的艰难。妇女要想求得个人的解放必须与社会解放融合在一起,否则只会以失败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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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中的筱秋是这类形象中比较富有个性的一个角色。她在“五四”新思潮的影响下走出家门,走向社会,自食其力。四年前与骏仁相爱,因误传骏仁已婚,她毅然终止与他的关系。四年后两人在西湖不期而遇,误会消除。但此时筱秋发现骏仁已不是原来那个单纯正直的骏仁了,就毅然与他道了“再见”,飘然而走。可以说,筱秋是新式的大家闺秀中最具独立人格的新女性。男友变得世俗以后,她便毅然决然地与之分手。虽然筱秋已以教书为业,自食其力,但是面对社会的黑暗,她心中那份落寞与凄凉仍是浓重的。她的明天何去何从呢?《李先生》一篇为我们做出了回答:该篇中,主人公李志清是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摆脱了男性依附的坚强女性,她孤身一人,以教书为业,扶助兄弟,赡养母亲,却付出了独身的惨重代价,而且时时处于落后社会意识的包围之中,孤独而郁闷。
  可以从这一幕幕的女性悲剧中,看出凌叔华对那些激进的时代女性所持的保留态度:女性的革命、个性解放真能让妇女获得她们所期待的幸福吗?当社会意识还远远落后于妇女解放意识,社会尚未为女性的人格独立、精神解放提供必要的条件时,妇女解放的前景是严峻的、不容乐观的。去掉激进和浮躁的情绪,凌叔华为我们提供的“五四”以后中国女性的实际状况是很复杂的,并非只有“反抗”、“觉醒”和“出走”,更有“无奈”、“迟滞”和“困守”。
  
  四、得到爱却失落的新式太太
  
  新式女性把爱情看得至高无上,甚至把对自由婚姻的追求作为“宇宙人生的中心”。她们“除了恋爱之外,别的一概不放在心上”,恋爱之后是结婚,结婚之后则“什么事也不愿做”。由于没有更高品味的精神追求,所以当她们一旦获得了自主婚姻后,反而生出了一种失落感,不知道如何自由生活。这些新女性一直以为走出家庭、婚姻自主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却不知道“爱”必须以坚实丰满的生活为基础。当“爱”失去了人生的依附时,已经解放的新女性便再度沦为玉笼中的“金丝鸟”,过起新式太太安稳舒适,庸常无聊的生活,隐匿在她们深层意识中的传统意识在新的环境中逐渐复活。
  我们看到,《花之寺》中的燕倩虽然享受着安逸幸福的生活,但是她发觉丈夫幽泉的倦怠,这无疑是对夫妻爱情生活的一种威胁;《酒后》中的采苕与丈夫之间有着缠绵的爱意和信赖,可还是突然感到生活中缺了一点什么,于是发生了她要丈夫答应她“闻一闻”子仪的脸这样的事;《疯了的诗人》中的双成在生活的重压下得了“嗜睡症”;《春天》中的宵音在琐碎的生活中感受到的是百无聊赖;到了《无聊》中的如璧那里,日常家庭生活让她体味的只有虚脱了。这种每天都似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日常生活终于使夫妻之间的一些最重要的东西被破坏了。
  凌叔华对婚姻主题的书写,主要是以透视新式婚姻中男女情感深处的奥秘为着眼点,与传统包办婚姻相比,新式婚姻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基于男女情感的自由选择。凌叔华正是抓住了新式婚姻的这一本质,并进一步质疑:既然新式婚姻是建立在男女双方情感自由选择的基础之上的,那么,这一情感选择的自由在婚后是否应该继续存在?如果存在,又是否应有一个限度?又应是怎样的限度?这样的质疑,已经使凌叔华的婚姻书写直接切入了现代婚姻的根本性问题。这涉及一个悖谬:现代婚姻建立的基础,同时也是它瓦解的隐患。这样具有现代意识的婚姻书写,以其探测人类情感的深度,充分显露了那些对婚姻神话的书写的主观臆造性。
  凌叔华笔下的女性形象是独特的,她们虽然生活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但由于她们特定的生活背景的影响,她们的思想传统保守,目光短浅,封建伦理道德规范了她们的狭小的生活空间和卑下的地位,但她们还要利用这传统的伦理道德来捍卫她们既得的地位。凌叔华的笔,真正深入她们的生活,深入她们的内心世界,发掘了她们的人性弱点——无法摆脱的弱点:依附、被动、狭隘、琐碎。凌叔华在塑造这类人物的时候,始终以高出这些芸芸众生的姿态,冷静地谛视这些被时代洪流甩在后面的人们,从她们的生存状态中发现潜伏着一条女性生活的溪流,淙淙潺潺从古流到今。从中不难看出作者对那些激进的时代女性所持的保留态度,女性的革命、女性的个性解放真能让女性获得她们所期待的幸福吗?
  从《绣枕》到《中秋晚》,从《再见》到《酒后》,凌叔华笔下的女性形象令人深思:谁能解放女性?其实女性最需要解放的是她们的内心灵魂,被那心魔控制了的卑琐的灵魂。古往今来的妇女们有谁不是把理想的家作为自己灵魂的归宿呢?只要这种观念不变,一切都不会改变。但凌叔华并没有像那些女权主义作家那样把矛头直接指向男性,而是启发读者进行深入的思考:理想的家有两个不可或缺的因素——男人和女人,世界上没有理想的男人和女人,也没有理想的家。在凌叔华的小说中,女主人公都没能拥有一个理想的家,她们为了保住自己的现有的家几乎是黔驴技穷了。而且,几千年形成的中国妇女传统的生活方式,不是谁说要打破就能打破的;几千年延续的家庭对于女性的特殊魅力,不是谁说瓦解就能瓦解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妇女,仍然在比较封闭的圈子里生活,虽然时代为她们带来了一些新的气象和新的刺激,但她们有的反应强烈,有的反应迟缓,有的勇敢地改变了自己,有的因诸多条件的限制而没有改变。所以说,“五四”以后中国女性的实际状况是很复杂的,并不是只有“反抗”、“觉醒”和“出走”,更有“无奈”、“迟滞”和“困守”。凌叔华的小说,给我们提供的是后者,其意义是不容低估的。凌叔华塑造的这些具有女性自身弱点的妇女形象,她们的人格是典型的,同时也不缺乏女性的优美的特质,这充分显示了凌叔华的明智、豁达和冷静。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郭运恒,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
  
  参考文献:
  [1] 孟 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79.
  [2] 杨 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211.
  [3] 鲁 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50.
  [4] 鲁 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浅析凌叔华作品中的女性婚恋心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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