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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彪 文选 ]   

平凡的世界中不平凡的成长故事

◇ 王国彪


  摘要:“高加林家族”是路遥艺术世界中最主要、最成功的系列人物形象,包括高加林、马建强、孙少安、孙少平、郑小芳、薛峰、兰兰、刘丽英等,他们是在“城乡交叉地带”为改变自身困境而展开奋争的农村知识青年的集合。“高加林家族”的成功塑造及其艰辛曲折的成长故事,不仅为中国当代文学史添加了一个性格复杂而真实的平民英雄系列,也显示了路遥及其现实主义作品的魅力。
  关键词:高加林家族 城乡交叉地带 成长 社会心理 现实主义
  
  路遥是一位追求崇高博大、恪守现实主义的作家,他真诚地拥抱生活、表现自己最为熟悉的生活,笔耕不辍。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可以用“四个一”来概括:发现并描写了一个典型环境——“城乡交叉地带”;成功塑造了一个典型人物——高加林;一部蜚声文坛的中篇小说——《人生》;一部具有史诗风格并获得“茅盾文学奖”而且长期以来深受好评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
  从根本上说,路遥小说的成就(魅力)在于他成功塑造了奋斗在“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系列形象,反映了城乡交叉地带丰富多彩而又纷繁复杂的生活,从独特视角反映了城乡对立格局下的中国现代化的艰难进程,立意高远、气度恢宏。这些青年来往于城乡交叉地带,为寻觅理想、改变自身状况而奋斗,如高加林、孙少平、孙少安、马建强、薛峰和郑小芳(《你怎么也想不到》)、兰兰(《月夜静悄悄》)、刘丽英(《黄叶在风中飘落》)等,他们共同组成了路遥笔下的“抗争者系列”。
  在这个系列中,高加林是最值得注意的。由于极深的文化积淀和历史渊源、现实束缚,他亲手制造了事业和爱情的双重悲剧,品味了一段丰盈而沉重的悲情人生。中篇小说《人生》虽然只激起了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但是折射出了广阔、深厚的时代生活。高加林是复杂而深刻的,实际上,高加林的个性和灵魂构成了整个“抗争者系列”的精神内核,而孙少平、马建强等人也从年龄、性别、经历等方面补充、延展高加林的形象和奋斗精神。因此,把“抗争者系列”称为“高加林家族”更为合适,这不仅仅是更换一个概念(说法),同时也为进一步解读路遥及其小说创作找到了一个新的角度,或者提供了一把更好的“钥匙”。
  
  一
  
  城乡交叉地带是路遥笔下最主要的审美意象和人文景观,这一地带的生活犹如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复杂而丰富。“高加林家族”就是生活于其间的弱势群体,他们不同于以往作品中的英雄或正面人物:他们出身低微而奋发有为,勇于面对和承受苦难,自卑而又自尊,为理想和精神而使青春激荡;尽管严酷的生存环境(城乡差异)、自身的某些局限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他们的发展,但他们的成长(苦斗)历程都比较合理地、合适地承载了当时的时代内容。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真正的平民英雄。
  路遥没有通过新与旧、城市与农村、改革与保守等外部的对立冲突来完成人物的塑造,而是注重表现“高加林家族”为了生存、温饱和发展而顽强奋斗、艰辛成长的过程,在自然、历史、社会、道德心理诸多矛盾关系中,依照生活自身的逻辑、沉浮变化书写其性格历史。在抒写人物的成长历程、揭示性格历史的创作过程中,体现了路遥对农村及其命运的持久关注和耐心表达。
  “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换,由传统的经营方式向新型的结构模式过渡,由适应旧习惯的定势思维形态向现代文明生活的新价值观演变,实质是一个更多地充满艰难痛苦的蜕变过程,更是一个文明程度提升进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人民承载了这个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一切的喜悦和痛苦,特别是新与旧的冲撞过程中引发的灵魂的裂变,使人们的生命经历中存储着丰富的内容,尤其是其中体现了一种永恒的人类生存的状态。”对于“高加林家族”来说,现代化的隆隆脚步声如在耳畔,现有的一切已经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要用自己的行动去迎接、创造新的生活。“高加林家族”的成长历程其实就是他们在城乡环境两极抉择中的心路历程。
  “粮食的短缺,农村人民公社制度,城乡户籍制度和单一的就业制度以及国家工业化、城市化发展战略的失误,使我国在一九四九至一九七八年这段时期里,符合社会经济发展规律的农村劳动力大规模性、有持久效应的转移极其微弱。”城乡之间已经出现了不可逾越的壁垒,而现代文明的召唤却使他们必须摒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方式,去感受新的生活,为寻找农民、农村、农业的出路做一些尝试,当然,有成功(如大学毕业后扎根沙漠的郑小芳、在困难的日子里发愤图强的马建强、艰苦创业的孙氏兄弟)也有失败(如高加林),有徘徊也有悔恨。不过,有一点需要肯定的是,不管他们的结局如何,人们的评价如何,他们都是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人,都是从农村中成长起来的“探索者”、“先行者”。他们出身低微而又才华出众,善良正直而又勇于挑战苦难,自尊自爱又自信自负,在平凡的世界里演绎了并不平凡的人生。他们不仅是路遥小说中的核心人物,也集中体现了作家的理性思考和审美追求。
  
  二
  
  我们不必细致地描述“高加林家族”艰辛的成长历程,却必须为他们的成长历程找到一个起点——时空和人物的起点,马建强就是这个起点。物质的匮乏、饥饿的威胁使他备受煎熬,而更多更大的心灵苦难却来自于精神上所遭受的蔑视与嘲弄。他感到:“这个困难的岁月,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经济生活上的困难时期;而对我来说,则是经济上和精神上双重的困难时期。”在一九六一年那悲凉、辛酸的氛围中,他那弱小的身躯中蕴藏着一种不甘于沉沦、不接受怜悯、不溺于哀愁的力量。他的行动和心理活动联系了城乡,反映了城乡差别,表现了两难境地中自卑而又自尊的复杂性格,挖掘了人物的道德美、人格美、心灵美,真情叙写了青年人如何在艰难困厄中寻找奋斗的足迹,并充分展示出人的本质力量与无限价值。马建强那顽强的生命力量和不屈不挠的精神追求,奠定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高加林、孙氏兄弟的性格基础。可以说,马建强在性格上代表了高加林和孙少平的少年时代。
  高加林无法安于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无法真正融入城市的现代化生活,所以他遭到了城市和乡村的双重拒绝。民办教师当不成,他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个农民,劳动又不好。被鲜血染红的镢把、一篮没有卖出的馍,都验证了他当时的痛苦心情。这时,是刘巧珍的爱慰藉了他那焦躁的心灵。不过,当把爱情和前途联系在一起考虑时,他这艘蓄势待发的“船”必须驶离刘巧珍所营造的温馨“港湾”。为了出人头地,他不得不“卖了良心”,抛弃了深情以待的刘巧珍,换取了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天地。而在伤心的巧珍出嫁不久、他的事业与现代式爱情一帆风顺的时候,由于受到检举揭发,他这只为寻求适合生存的土地而不停迁飞的“大雁”不得不再一次告别城市(生活),重新回到家乡。
  高加林对生活环境的强烈不满,要求摆脱土地束缚的渴望与骚动,完全符合人类生存的正常要求。作为一名知识青年,他对农村窘困的生活有切身的感受,也对落后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精神文明的匮乏深感痛苦和悲哀。所以,他的逃离(故土),不是对农村贫困生活的畏惧,而是对单纯物质生活的超越,体现了对故土现实的生存状况的理性认识与思考。由于他对历史潮流的涌动缺少深刻的理解与把握,所以对现代文明的主动追求并向其靠拢、顺应历史和时代发展潮流的行动最终失败。高加林的悲剧,是理想与现实矛盾冲突的必然结果,是传统文明在向现代文明转换中所必须付出的惨重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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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本质上说,高加林“……就是复杂到相当真实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是具有自觉和盲动、英雄和懦夫、强者和弱者的两重性的人物形象”。在农村和城市之间艰难选择的成长历程,浑厚苍莽、丰富深邃的内心世界,痛苦、矛盾与焦灼的灵魂,高昂的生命激情,使高加林这个典型人物富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诚如理论界公认的那样,路遥在创作中既“恋史”又“恋土”:一方面,他通过农村青年对城市文化的追求来写他们的进步和觉醒,表现农村的变化和发展,进而展示人物的生活道路和心路历程;另一方面,他心灵深处潜藏的乡土恋情使他煞费苦心地设计人物的成长道路,他不愿意让那些有才华、有理想、有作为的青年全部离开故土,而是希望他们当中的大部分能够扎根农村、改造和建设农村。
  “在我看来,只要是青年,不管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和什么样的国度,在他们最初选择生活道路的时候,往往不会一帆风顺。我自己就是从一条坎坷的生活道路上走过来的。因此我完全理解那些遭受痛苦与挫折而仍然顽强地追求生活的青年。我永远怀着巨大的同情心关注他们的命运;即使我为他们的某种过失而痛心的时候,也常常抱有一种兄长的宽容态度。”路遥如是说。在现代化浪潮中,“高加林家族”不想成为一个时代或一股潮流莫名其妙的牺牲品,或是沙漠中一道转瞬即逝不为人知的风景,因此他们必须有大胆的作为,哪怕身败名裂或者一败涂地都在所不惜。商品经济观念和现代意识观念对传统农村文化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高加林的痛苦、迷茫和选择也由此而起。“高加林是一个在人生道路上的艰苦跋涉者,而不是一个已经走完人生道路的单纯的胜利者和失败者。”和高加林的苦闷徘徊相类似,《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薛峰,在城市文明的诱惑下,放弃了先前的志向和抱负,背弃了神圣的诺言,陶醉于一时的风光,不久就在权钱的诱惑和夹击下混迹于城市,心灰意懒。虽然结尾没有写明他会和恋人一起扎根沙漠,但是在火车站他写给郑小芳的两封信里已经透露出愧悔之意。
  为了跳离农门,兰兰(《月夜静悄悄》)、刘丽英(《黄叶在风中飘落》)不能像男人那样以自己的才能和意志挺进城市,只能通过婚姻的途径进入城市,寻找新生活。追求舒适、享受生活不是犯罪,农民也不是命中注定要受苦,而是特定的历史条件和中国特殊的国情使农民、农村远离现代文明。他们的抉择、成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反映了有志的农村知识青年的不懈探索精神。他们的艰辛探求过程,坎坷的成长历程,是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勇于从贫困中崛起的象征,是农业、农村、农民在现代化进程中探索出路、开始走向成熟的缩影。
  
  三
  
  “至于高加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他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由生活来回答,因为生活继续在发展,高加林也在继续生活下去。……随着我们整个社会的变化、前进,类似高加林这样的青年,最终是会走到人生正道上去的,但今后的道路对他来说,也还是不平坦的。”
  
  在《平凡的世界》一书中,路遥没有用城乡联姻的方式解决“高加林”的爱情问题,也没有让“高加林”走招工进城、上学进城的道路,而是把高加林所面临的任务和矛盾一分为二,由孙氏兄弟分别承担:孙少安扎根故土,致富一家,带动一方;孙少平闯荡城市,出人头地,前途无可限量。因此,“孙氏兄弟无疑是高加林的延续和裂变,他们是作家将高加林的个性和灵魂自身矛盾进行调整和融合孕育分娩而出的新形象”
  从开始的小农狭隘观念,到最后的重振事业、兴建学校,孙少安这个普通的庄稼人,终于发现了自我,找到了人生价值的实现方式。他是时代潮流中涌现的农民创业者,传统农民的心理与气质在他的身上得到充分延续。孙少安的出现,为回乡后的高加林指明了一个方向:只要勇于开拓,黄土地上照样可以盛开理想之花。而孙少平的出现,则为高加林将来再次进入城市提供了有益的指导。
  在具有史诗风格的巨著中,路遥继续讲述着农村知识青年的成长故事。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孙氏兄弟依靠自身艰苦奋斗和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历经风雨磨难,铸就了一代农民的崭新形象。这些人物命运的波折,心理心态的变化,无不投射着时代变革的信息。在路遥的笔下,孙氏兄弟的探索历程,使处于转型期的农民(包括城市中的底层群体)看到了曙光和前进的方向。
  可以说,在“高加林家族”这个人物系列成长壮大的生命链条中,马建强、兰兰、刘丽英处于初级阶段,高加林、薛峰处于成长(上升)阶段,而郑小芳、孙氏兄弟则处于成熟阶段。但是,和高加林的形象相比,马建强、郑小芳、孙氏兄弟身上的理想色彩相对较浓厚,相应地,其美学价值和人物性格的深刻性就稍逊一筹。
  
  四
  
  社会心理学认为:在现实社会关系中,人总要受到客观条件的影响,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两者之间总会存在着不足或过剩,处于不平衡状态,进而人们就表现出了追求平衡的要求,具有特定倾向和内容的社会心理就产生了。经济匮乏时期的农村少年马建强,既然不能在改变物质生活条件的斗争中取得胜利,就必须以精神上的胜利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改革初期,开放、竞争和多元选择的社会环境使人们的个性得到了自由舒展,与此同时,人们面对无数新的机遇、挑战也不可避免地感到力不从心、无所适从或焦虑困顿,高加林的盲目进城、薛峰的中途变卦、孙少安的起伏波折、孙少平的艰苦搏斗等都说明了这一点。马建强在困苦的环境中既自卑又自尊的矛盾心理、绝不向命运屈服的抗争精神,既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社会心理的主要特征,也奠定了八十年代的高加林、郑小芳以及孙氏兄弟的性格基础。时代变革的威力是巨大的,竞争心理、商品生产心理以及开放心理在孙氏兄弟的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成长不仅意味着个体人格的发展和精神的成熟,而且也折射出特定时代和社会的性质和问题。”从转折前夜的躁动、改革初期的茫然,到改革进程中的动摇最后转变为主宰自身命运的主人,“高加林家族”实现了从生产方式到思想意识的全面改观。他们从思想、价值观念上开始走出乡村文化的樊篱,并且逐渐具备了现代人应有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他们不平凡的成长故事在城乡二元对立的广阔背景上验证了农民(农业、农村)出路的开放性答案存在的可能性,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城乡差异、传统文化中的负面因素、行政腐败等问题的深入思考。
  “高加林家族”这一形象系列最大的意义就在于他们代表了一股新生力量,象征着不满现状、意欲变革的民族精神、人文精神的复活和新生。路遥说过:“在我的作品中,可能有批判,有暴露,有痛惜,但绝对不能没有致敬。”在短暂而辉煌的文学历程中,路遥以“血统农民"的身份塑造出从中国农村底层走出来的个人奋斗的“当代英雄"的系列形象——“高加林家族”,并为这一弱势群体代言,展现他们惊心动魄的奋斗历程,宽容他们的局限,歌颂他们的美好品质。毫不夸张地说,路遥和他笔下的“高加林家族”一同成长。“高加林家族”揭开了农民文化的一角,它的成功塑造,不仅为中国当代文学史添加了一个性格复杂而真实的平民英雄系列,而且也显示了路遥及其现实主义作品的独特魅力。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王国彪(1975- ),文学硕士,吉林省九台市人,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讲师。
  
  ①刘新生 张文娟:《当前文艺要直面现实》.《文艺报》.2005年1月13日.
  ②陆学艺主编:《改革中的农村与农民——对大寨、刘庄、华西等13个村庄的实证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版。
  ③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路遥文集(2卷)》,P106.
  ④路遥:《关于〈人生〉和阎纲的通信》.
  ⑤路遥:《〈人生〉法文版序》.
  ⑥⑦路遥:《关于〈人生〉的对话》.
  ⑧张瑛:《论路遥作品中的三个男性青年形象》.《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
  ⑨李建军:《还是现实主义有热情有精神有力度——2004年中篇小说创作一瞥》,《文艺报》,2005年1月14日.
  ⑩路遥:《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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